12、《萼绿华》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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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木日所引发的喧闹不过短短一瞬。席间的气氛很快解冻了。由于赞丹的一番出手相助，大家仿佛更关心刚才比斗的精彩，而忽略了父亲差点被刺的事实。
好好思索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会发现寒潭之水深不可测。
帖木日坐在大王子苏赫旁边，靠前的位置甚至超过了各位王子公主；他能随意地和王子比武，在席间撒泼耍混，只能说明他的身份非同一般。他把父亲当成了应声的对手，表面上看是因为喝醉了酒神志不清，才做出了这种蠢事，但胡酒性烈而燕酒醇厚，帖木日身长八尺，日日习武，他的酒量真的有那么差吗？焉知他不是真的借机刺杀？
赞丹完败帖木日，苏赫显得很愤怒。显然他对帖木日的举动很关切，那么他到底是在气帖木日鲁莽行事，或者是功亏一篑呢？
萨仁钦呢，本应该是关键的人物，可他从头至尾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好像没有参与到苏赫、帖木日的阴谋里，可他对赞丹阻止行刺的行为，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赞赏之意。
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赞丹，无论他出来阻止帖木日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会招致哥哥苏赫的不满嫉恨，那可是未来的草原之主啊，他，得罪得起吗？还有，他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呢？如果说蒋豊的目光是风刀霜剑，那么赞丹的目光就是赤焰烈火，两种都让我不堪忍受。
一个颇有姿色的辽国女子从席间站起，举着酒杯对父亲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长串话，译者忙翻译道：“陛下，她说她专门为您编排了新的歌舞，现下恳请陛下恩准她登台献艺，聊作消遣。”
“这是本汗最能歌善舞的姬妾宝丽尔。她这支舞已经苦练多月，但请燕王一观！”萨仁钦发话道。
这又岂有拒绝之理，父亲自然是准了。
半晌，宝丽尔带领着另外三个胡姬，走上台来。她换了一件红色的舞衣，光滑的背部和富有弹性的手臂都露在外面，下身裙摆大开，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纤细的双腿。她赤足踩在地面上，一条金黄色的链子穿过铃铛系于脚踝，行走之间叮叮铃铃，煞是清脆悦耳。其他几个胡姬虽然和宝丽尔作一样的打扮，但却都没有她那样玲珑的身段，夺目的光彩。几个性子粗豪的辽人早就在一边神魂颠倒，垂涎三尺了。
宝丽尔慢慢开始旋转，后面的三个胡姬也扭动着柔软的腰肢，给她作伴舞。夜色之中，火光之下，宝丽尔那极具异域风情的脸孔更加艳丽无双。她时而摆臀，时而抖肩，极尽魅惑之能事。
突然，胡笳的拍子变快了。宝丽尔也飞速地旋转起来，此时三个伴舞静默地隐到黑暗中去，独留舞台给她一人。只见她长长的发辫在空中打着旋，舞裙展开似火焰燃烧，就像一朵燃烧的火莲，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她转得自如而酣畅，很投入、很陶醉。而就在众人眼花缭乱之际，笳声逐渐转慢，那朵火莲从盛放的姿态，缓缓地变成了花苞。
一曲终了，宝丽尔背对王座停下，一脚伸出足尖点地，回头仰视星辰，双手跟上做了一个完美的手势。
叫好声此起彼伏。就算这种舞蹈的主要动作只是旋转，但是怎样才转的好看，这可就难了。而宝丽尔不仅舞技超群，就算只看那美丽的容貌，也足够观众沉醉的了。
“臣妾今天着实大开眼界，这位夫人将舞服上原有的长袖去掉，本来应该失去了此舞轻盈飘逸的感觉。但是她别出心裁，转而在裙子上下工夫，真真跳出来是别有一番明丽活泼。”母亲一向对歌舞音乐也很有研究，这个时候忍不住满口赞叹，将宝丽尔一舞分析得通透。
父亲爽朗地对可汗笑道：“可汗艳福不浅，寡人的王后也喜欢歌舞，你们大可相互切磋琢磨！”
宝丽尔叽里咕噜地又说了一长串。
译者道：“我曾经听使者向我述说过，贵国的云韶院是中原最大的宫廷舞乐坊，那里的女子美若桃花，精通天下舞蹈。不知我今天这一支可有能与之匹敌者？”
好家伙！这帮辽人就不能有片刻安生！就连这么个小小的姬妾都敢进行变相的挑衅，非要看我们大燕出丑不可！
既然如此，我何不趁此机会达成心愿，又能对付这个宝丽尔，一箭双雕！
“父王，母后，儿臣愿上前一舞！”
父亲母亲都是一怔。
“婉儿，你年纪小，学习的时间短，母后知道你舞艺不精。”母亲的声音柔和而又有力，“但是，你有这份心，也是好的。这不过是娱乐之事，因此上你尽力一舞便可。”说罢看向父亲。
父亲也点了点头。
但我还是躬身一礼，转身郑重其事地离开人群。
．．．．．．
母亲身边的八个大侍婢挽绿、点朱、画眉、匀香、簪珠、佩玉、披霞、缀锦在屋内穿梭，八人各有所长，各司一职，为我梳妆打扮。
一切都停当了，走到落地镜前，映出的是一个容颜美丽清淡的小女子，一身碧纱衣薄如蝉翼，夜光之下仿佛仙衣飘逸；头上挽飞仙髻，最高处插一朵刚采下来的白芙蓉，清香四溢，其他地方恰到好处地缀下几条翡翠美人泪①，摇曳生辉；额前贴莲花银钿，衬得双目转盼多情；另外，足蹬一双月白软缎小舞鞋，臂上垂冰绡水袖。
正所谓是：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②
我被镜中之人吓了一跳，这，是我吗？
满屋子都是愣住的人。
教习舞娘轻轻过来帮我整整裙摆，贴住我的耳朵喃喃道：“奴，先恭贺公主，一舞动天下。”
......
宫人们把火弄灭，换上了无数盏冰纱宫灯，发出幽幽的如月之光。谁也不知道这是卖弄什么玄虚。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人们微微有些不耐。
然，我的到来止住了所有的切切私语。
挑起水袖半遮容颜。琴笛之声仿佛一个约定，远远清灵而发。
踩着舞步袅袅婷婷走向中央，双腿扭结仰倾。
夜风疾，吹得衣着裹身，纱绡凌乱，宛若飞天。
扬头一甩水袖，临风飘摇于天空，星辰置璀璨于其上，熠熠闪耀如同神祗，引得四处歌声渐起，远近高低，绵延往复：
“有一人兮......有一人兮......有一人兮......”
“升紫霞～～～～～～”
“书名玉牒兮萼绿华。”
足尖一点，腾空跃起。接住坠落的右手水袖，左手水袖则让它如瀑垂下。
又横侧抛飞，立刻双腿上翻，在空中头足相抵，只一下便又腰肢舒展而落，翩若惊鸿。
“仙容矫矫～轻衣重重～”
“仙容矫矫兮杂瑶珮，轻衣重重兮蒙绛纱。”
足尖稳稳立在疏疏的丝网的结点之上，迅捷向后倾去，在惊呼中完成一个下腰，支点只有两根细细的丝线相交结处。
微微抬身，开始侧旋，又慢慢转为直旋。我游走在丝网上，转得衣襟生风，无片刻凝滞。裙摆也开成一朵皎洁的碧莲。不同的是，那碧莲时而恣意盛放，时而含羞合瓣，时而临风偏摆，时而婀娜摇曳，宛如一朵真的绝世素蘤③，在月晓风清之时，欲堕于瑶池之中。
“云雨愁思兮望淮海。”
“望淮海～～～～”
“鼓吹萧条兮驾龙车。”
拍子减缓，以小步后撤，尽显娇媚。挥舞水袖拂过脸庞，秀眉轻蹙，目渺渺兮，极尽愁思之情态，仿若要与心爱的恋人进行一场生死的离别。若说刚才的飞旋是纯真仙女不知人间烟火滋味，现在的忧怨则是历尽凡尘、心有所属后的轻轻叹息。
“世淫浊兮不可降，胡不来兮玉斧家。”
最后一句，我缓缓落臂，一叠一叠将水袖收回，动作开始凝滞，作旋卧而眠状，忧愁已极，痴累已极．．．．．．
忽而，有风，
将声音送来。
所有的歌者，齐声吟唱。
“有一人兮升紫霞，书名玉牒兮萼绿华。
仙容矫矫兮杂瑶珮，轻衣重重兮蒙绛纱。”
云雨愁思兮望淮海，鼓吹萧条兮驾龙车。
世淫浊兮不可降，胡不来兮玉斧家。”
动作舒展，更加轻盈曼妙。脚上的动作虽快到极致，上身却岿岿然，两片水袖被我舞得猎猎生风。
此刻，在场所有会吟此诗之人也随歌者，为我而唱。
“世淫浊兮不可降，胡不来兮玉斧家。”
眼中淡然一片，人生不过如梦。
最后凌空一跃。
“胡不来兮玉斧家？胡不来兮玉斧家？......”
从最高处翩然而落，仍是足尖落地，稳稳定住。
放眼望去，千姿百态。凝神远思者有之，微微而笑者有之，东歪西倒者有之，口角垂涎者亦有之。就连酷爱诗文的江允文大人，都早已泪沾青衫了。
很好，这一舞比我预料得还要成功。姐姐，妹妹已经尽全力帮你，剩下的只有看老天的意思了。
宝丽尔徐徐行至我面前，费力地道：“你，很好。我，输了。”
眯起眼笑着回应：“不不，宝丽尔，也很好。”
她也美丽地笑了，拉住我的手道：“公主，舞，我想学。”
心底不自觉对她产生了一种喜爱，坦率、大方而又自然地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又虚心求教，就是男人也难做到。不过，这样一颗赤子之心，就应该属于这样一朵草原之花！
“早就听闻有‘北燕南楚’一说。今日看这位小公主的舞技和美貌，真是当世无匹！”苏赫突然开口，居然豪不吝啬，与他阴冷刻薄的外貌很不相符。“但为何公主的双足好像完全没有触地，莫非你真有仙法不成？”
“王子殿下真会说笑，不过是用丝线在下面疏疏结成网，加之我平日勤练之故。”
“就算双足借力于丝线，能做到身轻如燕，那也堪见无双舞技。我读汉人的书籍，其中有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当时读了觉得这根本是胡写，今天见了公主此舞，终于能叫我体会那句的妙处！”一个辽官神色激动地道。
“哈哈哈（貌似这厮特别爱哈哈大笑）这句妙，妙，真如花落云端也！”萨仁钦抚掌大声说道。
“好个‘花落云端’！可汗看来也对中原文化了解颇深，这一句直抒老朽胸臆！”江大人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还请问公主，此舞名何？”
“正如歌中所唱，名曰《萼绿华》。”
两国史官刷刷地记录声中，我抬头，一颗一颗，静静地辨认空中星宿，好像希望，见证这一刻的它们，能，带来幸福。
①翡翠美人泪：女子发式，即指用小颗珍珠串线坠泪滴状（水滴状）翡翠，故有“美人泪”之称。通常缀于高髻之上。
②引苏东坡《西江月•梅花》。
③素蘤（发音：无蕊切），引自陆龟蒙《白莲》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萼绿华》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