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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   靖王看完文书,头痛,头很痛。若沈若旭在,定能帮他出个主意,可如今,除了容止幸灾乐祸地恭喜外,他什么也听不到。
      那个唤了他十年“爹爹”对他言听计从的孩子,他是由衷的喜欢。可这几个月,他和戎儿摩擦不断,一想到他提剑刺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戎儿,靖王就会不寒而栗。本打算尽快为其完婚,然后让他择府另居,可眼下这形势,显然不妥。
      靖王心乱如麻,派人请如心进来。

      秋风萧瑟,残阳如血。
      落叶轩。
      宇文戎一袭白衣,斜倚在床上,翻看暗阁锁封已久的信笺:天启十一年,锦州大旱,颗粒无收。离国借机入侵,战事持续数月,靖军粮绝,朝廷亦无粮草可拨。宇文元帅只得向封土肥沃屯梁甚丰的雍王借粮,作为交换,少帅晋南入幽州“教导”雍王世子兵法,名曰西席,实为人质……

      如心入内,满面凄然。
      尘封的岁月,如决堤般,一幕幕袭来。靖王第一次见她,是在世子府内。她跪坐在书案前,细细研磨。世子引见说:“她叫阿莲,是我奶娘的女儿,我待她如妹妹一般。”
      只此一句,宇文少帅便对世子苏承萌生好感。
      相处月余,他愈发觉得世子宽厚仁义,待人谦和,和其父绝然不同。苏承精文史,擅书画,是当时仅次于朱庭钧的才子,但他在武艺、兵法方面,委实没有什么造就。这让以武扬威的雍王深以为耻,常跺脚咒骂:“子不肖父,子不肖父!”苏承亦不喜雍王的做派,却碍于父子身份,从不敢言。

      他们父子的第一次公开对峙,是因为阿莲。雍王好色,但凡他看中的女子,无论是否婚配,皆难逃其魔掌。世子深知其父劣性,从不许女眷踏出世子府,不幸的是还是被雍王惦记上了。苏承为阻止其父强行玷污阿莲,抢先一步将其收房,并大张旗鼓地操办了酒席。
      时至今日,靖王仍记得世子脸上难于言说的难堪与忧伤……他叹了口气道:“旁人不明就里,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当年要你顶替如心,不过是权宜之计,焕儿是苏家的骨肉,终有一日要认祖归宗的。”
      阿莲伏地叩首,涕泪横流:“雍王九族屠杀殆尽,哪里还有什么苏家?何况世子生前常以雍王血脉为耻,又怎会愿意让骨肉重归苏家?焕儿素以靖王长子为傲,若得知自己乃叛逆之后,让他怎样立行于世?这不是活活逼死他吗?妾知王爷与长公主伉俪情深,绝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王爷念在焕儿唤您十年爹爹的份上,给他一条生路,让他作为宇文家的孩子,堂堂正正的活下去。”她膝行过去,将半截箭矢置于书案上,又伏地叩首:“世子若泉下有知,亦会感激王爷。”
      靖王盯着半截箭矢,半晌无语。

      “一年余,雍王惮少帅领兵之才,恐成后患,遂起杀意。世子为助少帅逃脱,盗取出关令牌,将其藏于通房婢女发髻,成功避开阿丘排查,少帅得之,折矢立誓:救命之恩,不敢言谢,若有结草衔环之日,晋南莫不敢辞!世子将半截箭矢藏于袖中,拱手道,少帅一诺,价值千金,苏承先行谢过……”
      宇文戎没有再看下去,将暗报掷于火盆中,烧尽……

      许久,如心终于步出阁外,众人一拥上前,纷纷询问。如心泪痕犹在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王爷应允了。”
      众人大悦,齐向如心和宇文焕道喜。
      宇文焕作揖答谢,只恐身在梦中。
      吴挫担心事态有变,提议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布置,明日举行平妻之礼。
      众人附和。
      如心失魂落魄地回房准备,边走边落泪,只觉痛楚与委屈。二十三年前,母亲以养育之恩相求,让她成为世子屋里人;今日,她以救命之恩相胁,逼迫靖王降身相娶。她命中的两个男人,或怜悯,或愧疚,从未对她有过半分爱意。那年,世子私放少帅,让他和雍王薄如蝉翼的父子亲情彻底决裂。世子害怕雍王怪罪,不敢回府,带着她东躲西藏。追兵穷追不舍。他们被围困在一山洞中三日三夜,追兵不停地搜山。世子为保她平安,决定只身引开追兵,临行前,将半截箭矢交予她,叮嘱道:“我此去,恐凶多吉少,不能再护你周全。你带着它,去锦州找宇文少帅,让他为你择门亲事,安稳度日,不要再回幽州。”世子走时,匆忙而决然,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她已怀有身孕……阴差阳错,几经辗转,莲儿终于要嫁人了,世子,你在天之灵,是为我高兴还是难过?

      如心温和仁善从不端夫人的架子,在府中甚得人心,得知她扶正的消息,丫鬟侍从很是雀跃,连夜张罗起来。贴喜字、挂灯笼、吊红绫……喜气洋洋,极尽排场。
      子时已过,阿南陪着宇文焕登上阁楼,谄媚笑道:“大公子,你瞧,多风光,多喜庆……”宇文焕四下张望,目光凝固在西南角那一点漆黑,阖府同庆,落叶轩凭什么例外?他凭什么置身事外?
      阿南很快揣摩到了宇文焕的用意:“属下这就带人过去。”

      阿南等人的到来,彻底扰乱了落叶轩的宁静。数十支火把将院内照的通亮,阿南高声指挥着侍从们悬灯结彩,张贴喜字。
      如玦着恼:“少主,属下把人轰出去?”
      宇文戎一袭素衣,静静摆弄着香茗纸钱,似是屏蔽了室外的喧哗。
      此时的沉默,应是反对。如玦望着宇文戎无波无澜的脸色,不敢擅动。
      院内很快布置完毕,阿南意犹未尽,将目标对准了室内的窗棱:“二公子,开开门,属下命人在室内帖些喜字,让您也沾沾喜气。”
      忍无可忍,退无可退。宇文戎抄起茶盏朝门口砸去:“滚!”
      阿南吓得一哆嗦,灰溜溜的带人逃离落叶轩。

      状很快告到靖王那里。
      容止劝道:“这件事,您还是和二公子商量一下,若他执意不接受,王爷还是收回成命吧,免得父子失和。”
      靖王怆然道:“事已至此,岂有更改之理?有本王在,容不得那逆子放肆!”

      房门被一脚踢开,如玦拦着靖王步步后退。
      宇文戎跪在地上,燃着了最后一叠纸钱,淡然吩咐:“如玦,你先退下吧。”
      如玦不安地回望宇文戎一眼,依言退出,掩好了房门。
      靖王指着宇文戎,大声斥责:“你这个孽障,这几日什么情景,你不是不知,竟由着性子如此胡闹……还敢搞出这些晦气东西……你……”
      宇文戎仰头起身,满面凄然:“为什么偏偏是今日?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今日……”靖王看看儿子素衣重孝,桌上的素灯白烛,地上燃尽的纸钱……如果这一切不是肆意妄为,不是源于一个孩子对父亲再立妻室的发泄,那只能是……靖王面如死灰,颤不成声:“你母妃……她……她……”
      宇文戎偏过头,潸然泪下:“母妃去了,就在七年前的今日。”
      “胡说!云馨她怎么会?你骗我的是不是?”靖王攥住儿子的臂膀,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说,你是骗我的,说呀!”

      宇文戎流着泪凝望着父亲,一言不发。他的眼泪是真的,悲伤是真的,怨愤是真的,他的话自然也是真的。他的儿子不可能用这样的谎言、这样的手段,逼迫他改变决定。
      靖王渐渐松开双手,堪堪后退数步,颓然跌坐到藤椅上。

      冷月悬空,白烛垂泪,凄清静谧。
      许久,靖王凄然开口:“她是怎么去的?”
      宇文戎垂下头,按母妃临终的吩咐答道:“病逝。”
      忧思成疾吗?靖王大恸:“她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宇文戎俯身打开床侧的木箱,自箱底取出一个木匣。长公主临终嘱托:“他日,若你父王觅得良人,将此物交于他。”

      靖王打开木匣,里面静躺着一支木钗,一张信笺。木钗是上好的檀木所制,质朴精致,极尽巧工,钗首的凤凰展翅高飞,惟妙惟肖。靖王拿起木钗,忆及他当年亲手将妻子如瀑的长发挽起,轻柔地将木钗插于发簪,铜镜中的佳人娇羞含笑,风情万种……如今钗在人亡,只余他一人睹物思情,云馨,你把它留给我,是希望为夫勿忘旧情吗?靖王虎目中似有泪光闪动,取出信笺凑近摇曳的灯烛,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待看清上面的字迹,靖王愤怒地扔掉信笺,失控怒吼:“她葬在哪里?葬在哪里?……”

      宇文戎悲咽道:“山河万里,随风而逝。”
      “随风而逝?”靖王一阵怔忡,随后发狂般地摔门而去。
      宇文戎忙唤来如玦:“快,追上去,保护父王!”如玦领命而去。
      宇文戎转身回房,拾起地上的信笺,深红的薛涛纸上,寥寥数字:“且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母妃焚了又写,写了又焚,熬了彻夜,留给父王的居然是这两句。

      靖王策马狂驰,奔至雁荡山顶,屹立于烈烈狂风之中。山间寂寥,沉沉夜色,天上地下,唯有他声嘶力竭地呼喊声:“云馨,云馨……”云馨,你随风而逝,我踏风追来,为何抓不住你的丝丝痕迹,你果真不再见我,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你是如此的无情,如此的决绝……

      犹记那年初见,鸣镝、蝶舞箭同时射穿了一只麋鹿,他讶然侧望,看到了红枣马上英姿飒飒的少女……
      震惊,感叹!一石扰乱了一汪潭水,怦然心动的感觉。

      那时,他是雄踞一方,意气风发的少帅;她是京都沦陷,仓皇出逃的公主。她明明有求于他,却偏有着成竹于胸的了然,纵横睥睨的果敢,她话里藏锋,委婉试探:“雍王谋逆,社稷将倾,国将不国。他胜,野心滋长,欲壑难填,岂容少帅于卧榻旁安睡?他败,群雄逐鹿,干戈四起,锦州岂能偏安于一隅?萧墙祸起,离帝岂肯坐视,定挥师南下,践踏中原,届时前狼后虎,进退维谷,少帅何以处之?……”
      她侃侃而谈,动之以情,晓以大义,甚至诱之以利。

      他静静听完,慨然一叹:“富贵非吾事,惟愿海波平!”
      她眸色一亮,望向漫天彩霞:“志与君同!”
      一时间,一种微妙的默契弥漫开来,沉浸于心底,仿佛已相知了百年千年。
      碧空寥廓,青山蔼蔼,他与她并肩而立,迎风远眺,共看晚霞铺天,夕阳西下……
      岁月静好,江山如画。
      充斥脑中的唯有一个念头:此生,他要娶她为妻,定要娶她为妻……

      父帅阻拦出兵,他冒着大雨在凌云阁外跪求了三日三夜,才迫使父亲让步。
      冬月,他率兵南伐,苦战一年,击败雍王,恭迎圣驾回銮。
      金殿上,他谢绝封赏,以雍王幽云十六州为聘,求娶长公主。
      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她终于成为他的妻。
      洞房花烛夜,他轻挑喜帕,凤冠霞帔下那倾城一笑的绝世惊华,是他感念一生的画卷。

      成亲数载,聚少离多,相处不过聊聊数月,他们没有风花雪月的逸事,没有执手一世的许诺,却是心心相印,惺惺相惜;他南征北伐,四处平乱;她筹集钱粮,稳固后方,相濡以沫,祸福相依。

      一切太过美好,美好到让他忘记,她不仅是他的妻,还是国之利器,所以,当这把剑的剑锋对准自己时,是那样的猝不及防,刺得是那样地鲜血淋漓。
      他不能忘记云翳宫的血,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帝王的薄情,妻子的偏袒,儿子的背叛。“黄泉碧落,不复相见。”脱口而出时,已是覆水难收……

      他退出金陵,驻守封地。戎儿投奔而来,他一直盼着她能来看看儿子,那样,他就可以躲在角落,远远地望她一眼,一眼就好……如今,连这微乎其微的希冀都化作了痴梦。“且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原来最决绝的分离,不是不见,而是全然的忘记。不,他不要这样的收煞,不要这样的结局……

      捏于手中的木钗寸寸碾碎,丝丝木屑随风而散。这是他在行军途中,打仗闲暇,熬了无数个夜晚,费尽了整根楠木,划破了十根手指,精雕细琢而成。一刀一刀,尽是心血。你怎可以退回?
      云馨,我在你的忌日再立妻室,你不要接受,不要无动无衷,你在天有灵,不要忘记,不要原谅,不要原谅我的负情薄幸,薄情寡义。云馨,你听到了吗?“云馨,云馨……”

      如玦隐于丛中,泪盈于睫,他无法想象,该是怎样的伤痛,才能让一个杀罚决戮的王爷发出这样野兽般嘶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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