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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割发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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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邑坊有间酒坊名唤醉罗汉,虽然位于曲巷之内,只有简陋房舍三间,比不得他处酒楼食店高敞宽阔,却有个在整个长安都叫得响的名头。
人道醉罗汉有两绝,一是青春丧夫的店主魏五娘,二是魏五娘亲酿的阿婆清。娇俏泼辣的人,香醇甘冽的酒,是醉罗汉最亮眼的酒招。每日里许多任侠尚武的少年,辛苦谋生的贩夫走卒,甚至一些个游手好闲的无赖,都喜欢到店中坐上一坐。
姚吉罗点了几道吃食,让酒博士开了坛阿婆清,将尉迟璋与自己的酒碗倒满。他皱眉喝了一大口,畅快地舒了口气:“家中鸡飞狗跳,还是此处惬意自在。”
尉迟璋道:“你姚吉罗只怕不够热闹欢腾,怎么也学人家躲起清静来。你是个藏不住话的,与我只需直言。”
姚吉罗嘿嘿笑道:“从来也没想瞒你。今日邀你到此,是想请你与我一同去捉一个小贼。”
尉迟璋皱眉道:“莫非安永将军府丢失了什么东西?”
姚吉罗冷哼一声道:“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偷到我家里来。我要捉的,是个割了我家平喜发髻的小贼!”
他又闷声说道:“昨天清早,平喜带着顶崭新的胡帽鬼鬼祟祟回到家中。一家人吃饭时,他也不肯摘下。父亲看不惯他样子,喝令安乐强行摘了去,两个人扭打得掀翻了桌子,我们这才看到他一头黑硬的头发竟被人割了去。平喜苦着脸顶着一头乱草也似蓬乱短发,好不凄凉——”
讲到此处,姚吉罗忍不住嗤地笑出声,他强忍笑意又道:“那小子只说自己到安邑坊探望好友,两人在醉罗汉饮酒至夜,一同返回时路遇强人,被人割下发髻。”
尉迟璋道:“平喜擅长拳脚功夫,少有敌手,即便大醉,被那人偷袭得手,也不会任那人轻易脱身。”
姚吉罗点了点头:“我见他眼珠子乱转,便知他分明是在扯谎。只是他硬生生挨了父亲十军棍,却不肯改口。父亲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命他在家中禁足,不得外出生事,安乐倒霉,一同做了陪绑。”
尉迟璋无奈道:“你便也到这醉罗汉来,想查明其中原委,夜擒割发贼。”
姚吉罗笑道:“日子无趣,总得自己找点乐子。我去打听过,长安各坊有多人像平喜一样被人割去了头发,还由此生出了割发鬼的传言。我便想看看,究竟是何人作祟!再说,我家里平喜安乐两只獒犬,只有家人打骂,岂是任人欺凌的!”
尉迟璋起身道:“你自在此捉贼,我还要习练弓箭。”
姚吉罗急忙拉住他:瞪眼道:“阿婆清你喝了好几碗!再说,平喜也唤你一声阿兄,你怎能这般无情!”
红日渐渐西沉,承天门暮鼓声起,六街街鼓依次奏响,各坊坊门纷纷关闭。醉罗汉中酒客多了起来,姚吉罗却已经有些醉意朦胧,而对面的尉迟璋却仍是端坐啜饮。
夜色愈浓,月上中天。店中酒客来了又去,最终只剩下姚吉罗与尉迟璋二人。
姚吉罗仍大着舌头给尉迟璋讲述他外祖父五年前从波斯带回的一枚安息香。“那安息香又名……返魂香,据说燃点之后,可以活死人,招魂魄,只要那人新死未过三日……”他说着说着声音渐轻,最后一歪头,倒伏在桌案上。
尉迟璋暗自叹了口气,起身将他扶起。
魏五娘收了酒钱,又殷勤地将二人送出门,并给尉迟璋指了最近的一家邸舍。
定下两间相邻客房后,尉迟璋将姚吉罗安置妥当,便回到自己房中。此时酒气上涌,他觉得有些气闷,便一手推开木窗。
窗外月色如练,微凉夜风拂面,尉迟璋顿觉精神一振。此时想起姚吉罗提及追拿割发贼人之事,原本只有些许的好奇之心竟有些难以按捺,索性整了整衣衫出了门来。
民家灯火已熄,只余月光照路。一些早生的小虫不知隐身何处细细鸣叫,却将这静夜衬得更加幽谧。他走了几条街路,并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之人。随着酒意散去,更觉得自己此番举动有些可笑,大失平素沉稳。
尉迟璋正想折返,却听见路旁槐树下有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夜阑人静,这细弱哭声却异常清晰,如同被风吹落的蛛丝一般飘飘荡荡,冰凉凉钩挂缠绕在他耳边。
他不由移步上前,走得近了,才看得出是个梳着垂挂髻的女子蹲在树下掩面而泣。
听见他脚步声,那女子惊慌地抬起头来,露出尚有几分稚气的一张脸,惊恐地向后退去。月光之下,她满面泪痕,却也看得出眉目清丽。
尉迟璋不欲再惊吓了她,停步问道:“你是谁家小娘子,怎会深夜在此?”
女子垂头不答,周身都在细细颤抖。
尉迟璋又道:“若是走失了,便随我到邸舍休息一晚,明日助你还家。小娘子也可同我前往武侯铺,由本坊武侯将你送回。”
女子闻言慌忙上前,哀求道:“千万不要将婢子送至武侯铺!”她似是下了极大决心,破釜沉舟般倾述道:“婢子秦氏,名唤十一,是从升平坊青阳弄韩家逃出的。韩家夫人丢失凤头钗,一口咬定是十一偷了去,不仅好一顿棍棒加身,还要寻来牙婆将十一送往人市售卖。十一走投无路,这才逃出。婢子私逃,按律要受杖刑,官家棍棒之下,哪里还有活路!”
她越走越近,更怯怯地伸出左手捉住尉迟璋衣襟,柔声道:“郎君若不嫌弃十一粗陋,何不将十一带回家中,为郎君奉巾栉……”
秦十一吐气如兰,娇弱身躯几乎偎进尉迟璋怀中,右手却慢慢伸到他背后,倏地自袖中摸出一柄寒光匕首,出手如电,向尉迟璋发髻上割去。
尉迟璋素来不喜与人亲近,每逢有人靠他近了些,身体自然而然紧绷戒备。相识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眼前这个自称身世凄凉孤苦,眼中却看不出半分悲伤的女子。
颈后利刃破空掀起一线凉风,他想也不想就要回手擒拿女子手腕。
正当此时,却听见背后有人大叫:“小心!”尉迟璋不由分神,好在他一早有所防备,又善于应变,只一式便捏住了秦十一手腕,扭到背后。
秦十一先是低声咒骂,挣扎几下后,突然瘫软如泥,被他握在手中的纤细手腕也化作两只羽翅。眨眼间,一只白色乌鸦自他手掌之中挣脱,仓皇飞去。地上只余石榴红裙、银泥白衫并一双高头履。
尉迟璋转过身,便看见李莫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李莫在他面前站定,急道:“你没有事罢!”
他玄衣净面,眼目愈显灵动。尉迟璋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只想开口问他那一日为何不告而别。不过话到嘴边,却念及自己与李莫不过数面之缘,并不算深交,只得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李莫心道,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你才对。他这几日在坊中发现白鸦行迹,今夜更追踪而来,却偏巧看到一只白鸦依偎尉迟璋怀中,更亮出匕首。他一时惊惶,这才大叫出声。
他不能言明实情,只好搪塞道:“兄长心爱的拂林犬跑了出来,我一路追赶,却见那小娘子握着把匕首悬在你头上!”
尉迟璋见他目光闪烁,分明有所隐瞒,心中不快道:“那你定看见那她如何化作一只白鸦了?”
李莫道:“夜雾深重,看不真切,那小娘子又是——”他突然惊出一身冷汗:“你说她化作一只……一只什么?”
尉迟璋摊开左手,三根白色羽毛静静停在他手中。“你既然有修行在身,可以识别木妖花精,定然能看出着几片毛羽是何种精怪所留?”
李莫盯着三根白羽,心乱如麻。一时想,他还保留那截断箭,是不是还记得幼时曾射下一只小鸦?即便他还记得旧事,却还记得多少?可还记得当年巢山岁月?一时又想,韦氏无须记岂是浪得虚名。若是韦神医得知我怀疑无须记的功效,定会大发脾气,让我此生都不能再踏入两忘峰,再不许与抱真往来。
尉迟璋似乎感到自己适才言辞唐突,有些强人所难,便也不再逼问,却只淡淡问道:“三郎认为这世上可有鸦怪?”
李莫被他言语惊醒,斟酌半响才大着胆子道:“天地万物,皆有性灵。就算,就算有鸦精雀怪也并不稀奇。”
尉迟璋似是被他言辞取悦,松了手,任那几根白羽飘落。“原来割去夜行之人发髻的是些山间精魅,也只有它们才这般任性妄为。”他突然抬眼,盯着李莫道:“我到安邑坊寻过你多次,几番打探,也不知你究竟住在何处——”
他声音冷硬,却又好似含着些抱怨之意。
李莫不由自主开口道:“我家住青丝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