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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白玉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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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白璧独对铜镜,缓缓梳理头发,乌发迤逦,几可垂地。
镜中人正当盛年,姿容冶艳,丝毫不见老态。这样不变形貌,不知还能留在他身边多久。若有一日,引得别人生疑,更有甚者招来什么高僧奇人,又该如何应对?自己反正早该应了天劫的,即便败露身死也不足惧,只是尉迟恭与阿璋难免受到议论牵连。他们又会如何看待一个身为异类的娘子与母亲……
她心中纠结万端,全不如梳齿间青丝直顺。
窗外忽闻鼓翅之声,一只黑鸦随即轻轻落在窗外芭蕉之上。她转过头,一人一鸦默默相视,南白璧开口道:“既然来了,便进来与我饮杯淡酒。”
黑鸦拍翅飞入,化为一个姿容韶秀的青年,带着些局促问候道:“尉迟夫人。”
南白璧坐于软榻,将手边的两个酒杯斟满,示意青年坐在身旁。青年只有片刻迟疑,随后便大方落座。
南白璧小口啜饮,青年却一饮而尽。
虽然只是一杯,青年脸上却很快现出些薄红,他正斟酌如何开口,却听南白璧道:“三郎前次走得那样干脆决绝,今日却又再来,可是为了崔太后下令射杀黑鸦之事?只是世人心思,瞬间百转,又最是执拗,我等于此也是无能为力。”
李莫点了点头:“现已知晓是有黑鸦衔去太后玉玦,惹她大怒。李莫此次前来,只想向夫人打听一下太后那枚玉玦的来历。”
南白璧笑道:“皇家珍宝无数,我又并非昆仑山神兽白泽,怎能知晓万物之情。”
李莫恳切道:“夫人生于蓬鹊山,毗邻清河崔家,崔家虽是士族豪强,但一举一动怕也尽在蓬鹊山狐族眼中。此时,长安凡鸦惨遭屠戮,巢山乌衣难以独善其身,夫人若能告知崔太后珍视玉珏的缘由,我等或可寻得一线生机,必将终身感佩夫人大恩。”
南白璧心思一转,看着他笑道:“三郎还小时,我便知道,你长大了定会比只鹦鹉还要巧舌能言。”
虽然这句夸赞透着些古怪的意味,但却能听出事情有了眉目,李莫目光晶亮,喜动颜色。
南白璧看他模样,只叹息道:“蓬鹊山确有人隐匿崔家。我也知晓那玉珏来头——不过是个诀别之物。”
崔太后闺名鸾和,曾随母亲斋僧,得到一个云游老僧“贵不可言”的判语。她自幼与表兄周玮情谊投合,无奈父亲却早已牵动心思,送女入宫,期望在崔氏世家荣耀之上再添光彩。南白璧与族人多次见她与周玮蓬鹊山中游猎相会,但也知这两人并不能久长。
此后,崔鸾和被送入深宫,周玮伤心失意之下北上从军,在进击突厥时战死在恶阳岭。同袍送回遗物,便是这一枚玉玦。
满者为环,缺者为玦。
玦者,诀别、断绝之意。
当日有人狠心诀别,今日换来这般彻底的情谊断绝。
这块玉玦只刻有简单云雷纹,每每抚摩,便是满心的悔意和酸楚。即便如此,崔鸾和仍是将它带在身边,须臾不离。
直至那一日,慈云寺中,黑鸦入怀,衔玦而去,如同衔去她大半生的锦绣与荒芜。
香烟袅袅中,了空大师嘴唇翕动,讲的正是因缘与业果。崔太后头晕目弦,耳中嗡鸣,只觉得恨意满胸。
南白璧突然道:“世上禽鸟,何止千种,为何偏偏是只黑鸦去夺太后视若眼目的旧物?”她又自斟一杯,缓缓道:“分明有人欲将乌衣送上砧板。”
先是不栖现身长安,而后慈云寺迎来游方僧了空,直至近日太后下令射杀黑鸦,将几件事连缀起来只让李莫冷汗涔涔。
他怔怔道:“眼前最为紧要的是让太后收回成命。若想消弭她心中怨恨,想来只有完璧归赵一法。只是既然有人存心陷害,怎会让我们找到玉玦。即便仿制,崔太后曾与玉玦日夜不离,上面每一条纹路,每一处缺损都是了若指掌,如何瞒得过她的眼!”
南白璧看他愁结眉端,又笑道:“我却有一个法子,你不妨一试。这个法子无需寻回原物,只求可以解开崔鸾和不欲人知的一点心结。若能解了巢山之困,也算我报答李家对阿璋照拂之情。此后真是各不相欠了。”
月色如洗,清辉遍洒。
李莫于空中便看见了院中那一株开得正好的梨花。
他隐约记得,尉迟璋院子中就有一株梨树,那时他匆匆而别,树枝上仍是打着挤挤挨挨的花苞。
他不住盘旋,只转得自己头晕,终于决心落下,心道:南白璧说两不相欠,就两不相欠。我只是去看看梨花。
月光下,洁白梨花如同琼玉。李莫捡了可以停脚,又前有遮掩的枝条,静悄悄落下。
只是纵使他再小心,还是震落了许多大绽的花朵,皎白梨花簌簌而落,如玉委尘。美景当前,花香清雅,李莫有些心醉:“怪不得梨花又名玉雨花,果然别致风雅!”
他隔着花枝偷偷看去,果见木窗大敞。
对面一架素屏风,以木为骨,白纸为面,上面不施点画,既没有鹿草鸟木,更没有什么丰腴圆润的盛装仕女。
虽然只是一个人,尉迟璋仍是脊背挺直地正襟危坐。正十分专注地垂首看着手中的一册书卷,只是许久也不曾翻动一页。
李莫忍不住暗笑:他顶着一张凛然脸孔,十之八九却在神游天外。
不知过了多久,李莫张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却也没有离开的打算。一直如泥塑木雕的尉迟璋突然动了动,自低案下拿出一个狭长木盒。他小心打开盒子,从中拿出一件东西来。
尉迟璋手指修长,那件东西却也只比他手掌长上一些,一端在烛光下闪耀冰冷光芒。
待看清那东西是何物,李莫几乎从梨树上一头栽下来。
那乃是一只断箭,箭羽被人折了去,只余三棱箭头和半根箭杆。若是他记得没有错,箭杆上还应刻着“尉迟”二字。
李莫左翅仿佛又感到那种锐利疼痛,羽箭洞穿翅骨的疼痛。他瞪大眼睛看着尉迟璋,却见他以手指缓缓抚摩短剑,嘴角牵动,竟现出一个极浅的微笑。他平日面目冰冷,难以亲近,此时笑容却像积雪消融,细草萌生,弥散出化不去的暖意。
李莫紧紧抓住树枝,周身的毛羽都随着五月温煦晚风细细颤抖。也不顾是否会被尉迟璋察觉,只惊慌失措地拍翅逃飞而去。
三日后,有黑鸦口衔玉环,飞入崔太后寝宫。
黑鸦口吐人言:取尔玉玦,还尔玉环,玦者非决,来生梦圆。
崔太后遂下令不再猎杀长安黑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