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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罗细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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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道,牡丹真国色,花开动京城。
暮春时节,正当总领群芳的牡丹花期,无论文人仕女、走卒贵胄尽皆沉醉于花中之王的天香丽色。各大寺院、豪门私宅接连不断的花会令人目不暇给,是时人不可错过的乐事。
而当朝丞相罗锦年府上的牡丹花会在一众花会赏宴中却能够独占鳌头,当得起长安盛事之名,只是因为那九株唤作春水碧波的稀有重瓣绿牡丹。
罗锦年在府中划出一方庭院,专门植种这九株绿牡丹,更有九个花奴日夜看顾,养护照料。
能受邀到罗府花会转上一转的,只有罗家世交好友、当朝权贵,寻常人等极难一睹那绿牡丹真容。
姚吉罗虽是安永将军姚万年长子,无奈却非嫡出,又混杂异族血脉,自然不在受邀之列。他这才要尉迟璋带他一同前往,指望能觑机一见罗相千金罗细君。
花会这日,尉迟璋与姚吉罗两个乘青骡车来到罗府。守在门口的崔管事识得尉迟璋,忙躬身请他二人入内。
刚入府门,姚吉罗便眼睛发亮,恨不能即刻甩开尉迟璋,去寻自己心仪之人身影。不及踏出一步,却听身后有一把熟悉嗓音道:“阿璋,你竟真带了他来!”
二人转身,只见燕无错嘴角噙着一抹淡薄笑意,锦衣而来。
燕无错因家世显赫,又是长子嫡传,更兼弓马娴熟,模样周正俊朗,十三岁上便被擢选为千牛卫,常伴圣驾身侧。而姚吉罗与尉迟璋两个却随同各自父亲驻守西南和漠北,于军中摸爬历练,也经受几番战事砥砺,不过受封仁勇校尉和陪戎校尉。
三人自幼相识,秉性相熟,更是一路打架吵闹,彼此较量中累积的情谊。虽然现下境遇不同,却到底不曾隔膜生分。只是燕无错虽然跻身贵胄子弟欣羡的千牛卫之列,前程锦绣,却心中常感缺憾。他自认唯有沙场沥血,马革裹尸才是国之良将,真正豪杰,只想他日觑得时机,于战场之上与两位好友一争高下。
崔管事看他身着千牛卫常服,又听他报了家门,略一犹豫便也相请入内。
姚吉罗觉得燕无错无端笑得人发冷,便认定前几日酒楼相会,定是尉迟璋迟钝,言语上得罪冲撞了他。可那罪魁祸首尉迟璋竟然毫无察觉,还将燕无错这烫手山芋扔给他,自己大摇大摆随着三三两两的宾客去后园观花。
姚吉罗气结,左左右右胡乱晃了几圈,无奈地对紧随其后,甩脱不得的燕无错道:“燕大,你可知我今日前来罗府为的什么?”
燕无错送出冷笑一记:“胡儿想见罗家小娘子!”
姚吉罗眉头打结,诧异非常,心道:他既是清楚还这样黏在自己身后,是何道理?
他生性坦荡,表情分明,隐藏不了半分心事。燕无错叹息道:“虽是花会,人多混乱,但罗府却不是容你乱闯的地方。胡儿可知那罗细君闺房在哪一方位?”
姚吉罗摇了摇头,随即喜道:“燕大你知道?”
燕无错毫不亏心地点了点头,挥手随便指向一处,斩钉截铁道:“那边!”
尉迟璋进了秾芳园,那九株牡丹之前已经密匝匝站了几圈人。众人围绕之中,淡绿的牡丹开得正好,层层重瓣微风中细细颤动,更添娇弱美态。
抬眼间,却见对面人丛中静立一人,身着玄色衣袍,眼目狭长,似藏笑意。正是三日前酒楼上无钱付账的那一个。
那人目光与尉迟璋相接,便真的笑了一下。只这一笑,那许多衣衫华丽之人,尽皆做了他的背景。
正当此时,身旁一位老者站得久了,腿脚酸麻,一趔趄便向前倒去,尉迟璋不觉伸手搀扶。待抬起头来,那人竟已消失不见。
尉迟璋挤出人群,四下望去,只见一抹黑色袍角在月门之外闪过。他大步出了月门,却只有楼阁精巧,曲水绕园,芳草铺地。蜂飞蝶舞中,一缕似有似无的甜香掠过他鼻端。
尉迟璋忍不住循香而去,不知不觉中脚步渐渐绵软,眼前也影绰绰看不真切,仿佛晃动着许多身着黑衣的人影。
那许多道黑影最终汇成一人,引着他向庭院深处而去。影子停在一株高大的白玉兰前,转过身来,叹息道:“怎么要我等了这么久。”
尉迟璋只觉这人似曾相识,语气熟稔亲昵。但在那人投身入怀之时,他仍是本能地出手推拒。只是他身上气力尽失,一只手扶在那人手臂上,在旁人看来不知是想将怀中之人拉近还是推离。
怀中人却如藤蔓一般,紧紧攀附住他身体。
“尉迟璋,你做得什么好事!”
姚吉罗一声气贯长虹的大吼,让尉迟璋猛地清醒。
眼前渐渐清明,他不由低下头,待看清怀中之人,饶是他少年沉稳,又经过沙场磨砺,此时却也汗出如浆。
怀中乃是一个长发披散,双目紧闭的妙龄女子。女子衣衫轻薄,日光照耀下,竟可看得见细致肌理。
姚吉罗被燕无错拉扯着,一脸悲愤,伸出的手指不断颤抖:“你既与罗细君有私,为何不对我明言!我姚吉罗岂是无赖纠缠之人?你一旁看着我苦恼烦闷,定是有趣之极!”
尉迟璋扶着罗细君纤细肩膀,如握灼热火炭,皱眉道:“事有蹊跷,我此前从未见过她!”
燕无错本是哄着姚吉罗乱走,谁知竟误打误撞走到罗细君所居的阁楼,更看见尉迟璋怀抱罗细君这一幕。他心情颇为复杂,但见姚吉罗红了眼圈,又莽牛一般挣动,惹得他大为不快。
燕无错拼力制住姚吉罗,呵斥道:“阿璋是何性情,你难道不知?他并非轻薄好色之人,也不是谎言搪塞之徒!你是石头脑袋,他却是石头心肝,再美貌的女娘在他眼中,还不如一柄好剑耀目!”
姚吉罗将这话想了两遍,觉得确实有理,粗喘着停了手脚。
三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收拾这残局,身后却传来杯盘落地粉碎之声。
一个梳双髻的小鬟瞪大了眼,一步步缓缓后退,随即一叠声尖叫着跌跌撞撞跑了出去。不多时,罗锦年带着几个仆妇家人气势汹汹杀将过来。
罗锦年已过天命之年,为官二十余载,自有一种威严气度。他见女儿无恙,即刻吩咐仆妇用斗篷遮了罗细君身体,搀扶着送进房中。这一番举动,却好似唤醒了罗细君。她茫然地看着众人,却不知发生了何事,又发觉自己衣衫凌乱,更赤着双脚,一时恼羞,嘤嘤啼哭起来。
罗锦年待女儿进房,又屏退了一众侍女、仆役。紧紧盯着尉迟璋双眼,听他唤了一声罗相,这才缓缓开口道:“阿璋,这是怎么回事?”
尉迟璋道:“罗相,其中确有误会。我本在园中观花,却因闻得奇异甜香,神智昏迷——”
听他提到奇异香气,站在一旁的姚吉罗突然咦了一声,随即神色慌乱。
尉迟璋又接着道:“等到恢复灵台一点清明,才发现小娘子竟在怀中。”
罗锦年道:“这般荒谬言语,何人能信?”
姚吉罗突然站在尉迟璋身侧,沉声道:“姚吉罗相信。前几日,吉罗从府外经过,也闻到一缕异香,便觉得心旌动摇,攀上府墙,就见罗家小娘子倚在玉兰树旁,展颜而笑……”
一个尉迟璋尚未捞起,如今又有姚吉罗自己跳入泥水之中。燕无错听姚吉罗坦白前事,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
罗锦年果然恼怒,声音更显冷硬:“几个小儿休要哄骗于我。前事如何我也不再追究,只看如何做好这后来之事,保存罗家与尉迟家的颜面。”
尉迟璋道:“罗相之意如何?”
罗锦年道:“府中人多嘴杂,今日之事若是泄露,小女贞名不保,罗某也落人笑柄。为今之计,只有为细君和阿璋定下婚约,缔结鸳盟。其实无需相瞒,罗某曾与乃父尉迟将军商议过此事,只是后来他常年驻军在外,这才暂且搁下。”
尉迟璋沉吟片刻,道:“多谢罗相垂爱。不记得何人曾与尉迟璋说过,一生一伴,一旦认定,绝无二志。罗家小娘子,并非尉迟璋之伴。”
罗锦年大怒:“本念及两家交好之情,也顾及你日后前程,原打算两不相害,解决此事。如今看来,只能到主上面前陈清原委,为小女讨回公道了。”
阁楼内罗细君哭声突停,更传来仆妇丫鬟高声呼叫之声。阁楼外罗锦年对尉迟璋怒目而视,而尉迟璋却没有丝毫妥协服软之意。一团乱麻,剑拔弩张之时,却听一个清朗声音道:“罗府花会,果然热闹!”
一人身着玄衣,长身玉立,悠然立于众人身后。
他笑眼如弯月,又道:“罗相选婿,更是别出心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