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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章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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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二:
如我们所知,在莱姆诺斯岛上曾经发生过令人震惊的群体暴行。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酒神狂女犯下的罪行相比(而且说到底还有酒神为她们背书),这次事件明显是出于一种精心的策划。然而其行为,则只能说头脑彻底发狂,超出常识。乃至早已惯熟神话之残酷的人们,都畏惧地将其称之为莱姆诺斯暴行,并此后都一直以此指代可怕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罪恶。
这件事其实并不怎么出名。人们得知它,更多的还是因为莱姆诺斯岛在那次传奇的冒险阿尔戈远征中,莱姆诺斯充当了一处落脚点,而这个故事正作为背景和前情,被轻描淡写地提及。有趣的是,阿尔戈英雄们一路遇到各种艰险,来到这个满怀罪恶和谋杀的岛屿上时,却过了一段无比旖旎无法忘怀的日子。而从莱姆诺斯众女这方面来讲,事情发展也十分奇特,她们杀死了自己得以立足和拥有存在意义的男性,所有的,血亲和爱、陌路。然后众神给她们送来了大地上最好的英雄作为补偿。
污血之罪中开出的娇美花朵。
整个故事从开始到结局都充满某种失智的疯狂感,扭曲异化的人心与命运。
莱姆诺斯岛谋杀。
听过这件事的人都说,我们疯了。
也许是这样。
然而我必须说,这个世界本身就疯狂。
我并不是被夺走神智,陷入白痴愚盲的本能之中,才做下这些事。事实与之相反,我完全清醒、且全凭理性做出判断和决定,才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也许这更可怕。
他们说我们的行为不可理喻而残酷,被唾弃的罪恶。
而要我说,就像我刚刚说过的,疯狂的并非我,而是这个世界。
只不过世人们都眼睛黑暗,又小,看不到身处之地的真实和全貌。愚者是得福的,他们在无知之中得以安然。如草木禽兽,对自己的命运没有预感。当欢乐时便欢乐,悲伤时就流眼泪。露水一样短暂平淡的生命。
生而为人,已经注定是苦多乐少,不似永福的众神。然而到现在,普通人的幸福对我而言都已经无法企及。
因为我看到了。
当你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在悬崖边,脚下即是万丈深渊时,你就会被恐怖和痛苦抓住,再无法逃脱。
我看到了那些被掩盖起来的东西。哪怕毁去双眼,也再不能让我忘记那些真实。
况且我并无退路。
而我也绝不愿遗忘,回到起先那片愚盲的黑暗之中。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神们之间起了冲突,然后人被殃及了。一个关于杀人和被杀的故事。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而我要讲的是另一个故事。
父亲对我说。神要做的事是无法阻止的。
男人们打胜仗归来,带来色雷斯女奴。他们宠信她们甚至胜过妻子,爱她们的子嗣胜过妻子肚腹中出来的。他们是强力的,有权柄的。妻子们不过用来生育和打理家务,就像诗人们所唱的那样,附属品,是用来祸害人类的潘多拉的女儿。
然而她们也一样有喜怒哀乐,会对此表示不满和愤怒。
而且我就是女人。
我试图向父亲提议改变现状,他却说这是男人们的选择。我的父亲是男人,对此自然漠然处之。即使我记得他是非常疼爱我的也罢。
我们都争执得很疲惫。我仿佛第一次认识父亲,感觉他如此陌生。无法相信,被称作神一样光辉的索阿斯,会昏庸至此。这会出问题的,神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听到我的话,父亲突然显得十分衰老。他叹息着说,我的小许普茜佩勒。你看不出来这一切异常,必定有神意在操纵吗?
我立刻闭了嘴,恍悟我们所争论的其实毫无意义。这并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问题,而是神和人之间的问题。神可以夺取人的神智,在人的脑海中吹入想法,甚至影响人的爱恨。如果神的意志决定了要人做些什么,人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是完全没有的。
我无意于把罪全都推给神。但就在那时,我忽然真正察觉到了人的轻如尘埃,以及所谓的爱的荒谬。
我曾经以为爱是幸福的源泉,纯净的崇高。但它实在只是享乐的一种。所有的丈夫们都抛弃妻子。不是一个,而是所有。爱实在太轻易消灭,不堪一击。而他们爱上女奴,也如此整齐统一,像被放牧的羊群。然而同样不能否认的是,他们是出于自主意志和理智以及感情地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不能找借口说,都是神按着我的手做下这些事,我头脑发昏,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神只不过把他们逼到了悬崖边,于是人性的真实露了出来,仅此而已。他们说莱姆诺斯岛本土的女人身上有一种恶臭,逼得他们远离。我们自己闻不到,男人们却都这么说。有些女人觉得这不过是变心的借口,我却并没有怀疑。爱的兴起和消灭,本就很现实而简单。这个理由已经足够充分了。
天上之爱尚且不永久,况且人间之爱。真相本就存在,只不过我现在被迫直视它,看到它的丑陋面目。爱与美之神阿芙罗蒂忒,那最美女神的外表下的本体,是被切割下来的欲望肉块,丑恶而沾满罪的污血,对爱的背叛。
这个故事说,爱神本身就是对爱的嘲弄。
父亲一天天在祭坛前祈祷。神对此沉默。没有异象,没有奇迹,没有拯救,一切只是理所当然地恶化着。
我看到了人心的扭曲与恶意,撕裂的和睦表象下的血肉模糊。一切血亲的联系都断了,丈夫和妻子,母与子,父与女。只剩下权力的压迫和以性别为分野的傲慢,被损害的和被侮辱的。神在操纵着,而人也露出了野兽的真实。
我对神当然是失望的。然而人身上似乎也并没有可期待的光芒,是泥土制造的粗陋人偶,轻易便能看到它被遮掩的关节,恍然大悟,原来它的运作竟如此简单而空洞。
莱姆诺斯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之间矛盾的调子越来越尖锐,最后终于爆发,以女人们杀了所有男人为结尾。
男人们出去劫掠打仗,女人们留下来干活纺织,为男人们生育后代。男人们会做出很多出色的功绩,而女人只是附属。地位的不平等源于生理的不平等。不可否认的是,女人们的力气比男人要弱很多。当然,总有出色的例外,比如那些有名的女猎手英雄。而强力的女神也大量存在。但在普通的人类之中,事情便是如此。否则一切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那种事情,本是做不到的。然我终究还是看到了曾经期待的神迹。
那个夜晚降落在莱姆诺斯岛上的的睡眠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那个夜晚降落在莱姆诺斯岛上的露水都来自憎恨之河斯提克斯。
女人们的恨意是理智的,可以由逻辑推得为什么会这样。就像我之前再三说过的,她们并非头脑发昏,不知道自己做下了什么事。她们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们正在杀害谁。就是她们之前憎恨的人,这就是她们怒气累积之后爆发必定要做的事。
但是,确实有些什么东西在那里。某种不可否认的疯狂。不是神因惩罚而施下的疾病,不是神因慈悲而赐下的狂迷。属于人自身的某种东西。
当然,事后她们也有后悔的和软弱的。理智也并不代表她们足够聪明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她们是抱着一种与其如此生活下去,不如大家一起去死的决心,击打他们直至阴间。
灭亡也将降临至她们头上。因为大地喝了男人们的污血,就要为他们复仇。亡灵必徘徊于这片丧身的土地上,向着凶手要求血债。神激起人之间的争斗,又把两方都埋葬,以显示公正。男人们为他们蔑视妻子的权利而付出了死亡的代价,妻子们也要因为她们犯下的重罪而死去,被复仇女神追逐。
而我对自己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是这样运作的,我不相信这就是我们要接受并遵守的法则。这个世界必非我肉眼所见的那样,真实必定隐藏在别的地方。我不想变成被神拨扬的尘埃。人类不能就这样存在下去,我必须找到出路。
血夜发生后,我开始酗酒。
我并非在逃避现实,醉生梦死。相反,我在积极寻找出路。酒的力量不仅在于它的美味,真正重要的是通神。它令灵魂暂时地脱离□□,摆脱泥地。
德尔菲的女祭司靠吸入焚烧月桂叶的烟雾做出预言。人们来到医神阿斯科勒庇俄斯的神庙中睡躺,期望在梦中得到神的触碰。厄琉西斯秘仪里,信徒们喝下大麦和薄荷水混合的饮料,接受神的指示。
我并不期望神能帮助我什么。我要直接用神的眼睛去看。狄俄尼索斯的信徒们说,他们的神传给他们的秘仪中,可以让人和神合为一体,感受到神的降临与存在。
我感受到了所谓神圣的疯狂和迷醉,但这是不够的,远远不够。我搜寻无数办法,直到有一次我借助药草的力量,进入了某种非同寻常的睡梦之中。
在那里,我看到光辉灿烂的异象和可怖的黑暗,非清醒时所熟知并乏味的那个贫瘠世界。
我看见漫天星辰的苍穹旋转着打开,露出地下的深渊。起源和尽头是同一处。而在天空与大地合成的,我们得以立足的生存之地外,还有异乡。
而它已经离我很近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