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姆诺斯岛谋杀案》琉璃蓝泽

24、章六

　　神所予你的，你都当接受。
　　所以你现在日子回转有福了。

　　穆里纳的王宫像迷宫，有无数高低徊转的接廊。到处都是祭坛，立着诸神的雕像。整座王宫的肌体庞大而曲折复杂，装饰辉煌华贵。它的大门庄严沉重，却机关精巧，据说连一个孩子的力气都能推开它。见过的人都惊叹，又说王宫的风格像克里特岛。因为这里的王族本是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的后裔。
　　来到穆里纳，受到国王接见，经过倒很普通。盛大宴会，丰美餐饮，豪言壮语，将经历编成诗歌一样的语言向人称道，自然都不缺，循规蹈矩地走了一遍。宴会上也一样是王族和贵族们，满座都是健康强壮的男子。城邦里最好的青壮聚在这里，娇艳如鲜花的女奴来上酒。这盛景是为诸神钟爱的王者应有的，水一样泼下的财富和权势。而后他被引着去休息，也看到有远方劫掠来或者贩卖来的奴隶在干活，女奴在纺织或者做家务。总之一切都十分正常。看不出哪里有从前曾经毫无男人全是女子、对来到这里的每个英雄求欢的香艳痕迹。他那点好奇心和遐想很快就打消了。
　　正值酒神的祷灵节，人们开了新酒的坛子痛饮，头戴花冠，从城里涌向荒野之中的狄俄尼索斯神庙，陷入狂欢。
　　菲洛克忒特斯已经完全恢复了，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勇士，众神的虔信者和宠儿，充满光华。
　　为了庆祝节日和谢神，国王还举办了盛大的比赛。菲洛克忒特斯自然跃跃欲试，最后没有悬念地夺得了射箭的冠军。奖品是一件极为华丽的披蓬，据说乃是索阿斯为王时期流传下来的庄重祭品。
　　而比它更吸引菲洛克忒特斯的，乃是国王女儿那双迷人的眼睛。未婚少女们坐在一旁的高台上观看，为着这些年轻人而欢呼。某种程度上来说，年轻男子们如此卖力，固然是因为好胜，也是因为她们。好像在雌性面前炫耀和争斗的雄性们。
　　国王的女儿，也就是莱姆诺斯的公主，自然坐在最好的位置。她的头上戴着瑰美的金质花冠，精细的刺绣面纱掩住了她的大半脸颊，但露出的那双眼睛非常美丽，安静又湿润，令人想起诗人们形容天后赫拉的牛眼睛。
　　在比赛时，他能感受到公主的目光一直放在他身上，好像阿里阿德涅为忒修斯所倾倒的那种钦慕，而无视她自己本城的优秀青壮。
　　他很心动。
　　他当然已经有妻子，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去爱其他女人以及和她们交欢生子。当时观念正是如此。何况那是一位高贵的公主。也许国王对他青眼有加，会让公主与他同睡。塞斯比亚国王不是十分钟情于赫拉克勒斯，令自己的五十个女儿都去陪这位英雄么。

　　只是直到晚上休息，国王都并没有提起这个话题。而公主也仅仅在竞赛时出场了那么一会儿，好像乌云满天的时候偶然才露出美丽光华又立刻消隐的月亮。
　　他回到了安排的房间，不免有些失落。只好把获得的奖品拿出来，欣赏赞叹下那件星星般闪耀的披蓬，珍惜地拍拍整整，挂到墙上。
　　平整的披蓬面料突然拱起来，面料凹凸形成一张极为扭曲痛苦的人脸，仿佛有谁被裹在这件披蓬疯狂挣扎着。
　　他大吃一惊，立刻抽出青铜剑砍向它，披蓬被劈得裹成一团，恢复了平静。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今天是祭酒日，而在整个祷灵节期间，地下的鬼神都在人间游荡。
　　披蓬无疑是被弄坏了。他觉得很可惜，但是碰也不想去碰了，拿剑把它拨在一边。

　　出了这么件事，他的心情就有些糟糕，向众神祈祷了一下，就闷闷地倒头睡觉。
　　又过了不一会儿，他瞬间惊醒了。
　　房间里很暗，很冷，是一种很不自然的冷。房间的门是打开的，露出黑洞洞的黑暗。他提起青铜剑，慢慢走过去，想要把门关上。越接近门口他就感觉越冷，呼吸之间都是白雾。他凑近了门口看，外面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当他想把门关上的时候，他嘴中呼出的白气在他眼前形成了一张模糊的人脸，就在鼻尖眼前对望他。
　　他猛然后退，狼狈得几乎摔倒。
　　那张白雾与阴影形成的模糊的脸望向他，非常模糊。但是他能感受到它的痛苦，极端的痛苦。
　　它飘了进来，雾气渐渐浓了，环绕着它，像某种愤怒的火焰。飘渺的身形像风吹即散，但那种锋利的执念却阴冷入骨。
　　他跳起来，摘下门上悬挂着的一束王紫萁握在手里，嚼它的叶子，又把门楣上涂着的沥青抹到自己额上。他警惕地望向那个似乎向他靠近的亡灵。
　　那是一个愤怒的亡灵，又悲哀，且痛苦。亡灵们似乎都是这样。
　　它张开嘴巴，身形开始扭曲，向他尖啸。
　　“小心女人！”
　　那种声音极其尖锐，富有穿透力，贯穿了他的脑海。他一激灵，惊醒了。
　　他满身冷汗，抬起手擦了擦，松了口气。但是又感觉一阵极冷的寒意弥漫开。他的眼角瞥见了自己睡躺的身侧有大片的阴影，像是谁坐在那里。
　　他浑身僵直，一动不动。他用眼角余光瞄那个影子，猜想是不是因为什么东西形成了类似人的阴影。因为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人的气息。
　　但是确实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沉默地。
　　一只苍白的手出现了，仿佛还握着什么东西。
　　他一下跳起来。

　　他的床边确实坐着一个人，还是一个身形曼妙的女人。他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公主。
　　公主示意他噤声。
　　“你应该帮助我。”公主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非常轻，在夜的黑暗里听起来没有温度似的。
　　“您需要我做什么？”他松了一口气，又随即有些迷惑。公主为什么要等半夜众人入睡后来找他，而且是一个陌生的外乡人。她想要做什么？他想起了白天的情形，公主那么热切地看着他，也许还有其他一些原因。
　　“我要离开莱姆诺斯。”公主说。
　　他的脑海中立刻跳出了阿里阿德涅和忒修斯的故事。现在莱姆诺斯的公主要跟着他逃走。
　　“为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出口，又觉得自己蠢。公主当然是钟情于他想和他一起，但国王可能不同意，还想把她许配给其他人。
　　“在这里，我永不得自由。”公主说，“我必须离开这里。在你陷入死亡边缘的时候，是我把你救了起来，而不是诸神。菲洛克忒特斯。你理当回报，因为祭品已经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