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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M、引路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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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已被败坏。
在萨摩色雷斯把一切安顿好之后,对于卡比萝来说,曾经在莱姆诺斯的生活,就又都变成一种遥远的往事了。
她也不爱赫淮斯托斯了。
爱情本是随时飞走的小鸟。
卡比萝实际是黄金时代的遗族,来自大地的精灵。她的观念与现下的时代不同,是很自然的。
当她来到萨摩色雷斯之后,抛弃那些事就像抖落尘埃那么简单。
她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神,就是那些大地的血亲,但与现在所谓的人类更不相似。而她的同族基本早已化为游荡的灵,无形之物。
她不像神那样不死,拥有完美不朽的身躯。她会死去,但也会复活。她的永生是抛弃躯壳,从大地中汲取新生的力量,换取一个崭新的自己。但很久以来她都没有这么做了。
因为大地已经被封印隔绝。如果她死去,就无法再从尘埃化为生命。
地下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
而地上也正在被逐渐侵蚀。
这就是世代不断败毁的原因。
过去现在未来的人和神都承认,黄金世纪是最完美的时代。而对于经历过那个世代的卡比萝来说,感受自然更深。
现在的世代被昏暗笼罩,景况越来越坏。对人来说是如此,而她认为对神来说也是如此。尽管他们自认脚不沾泥土,是永恒不朽的。
随着时间过去,她对这片大地越加失望,而可见的未来必然更差。
然而她并没有可逃避之处。她是大地上诞生的,只能与它同在。
她只能尽量寻找更原初的土地,避开那些热闹,养育她的子民。她是他们的神,他们的母亲,就是按着原来人与神的关系。
她教他们如何生存,告诉他们诸神并不公开流传的秘密。
在她同族纷纷凋零得早已被遗忘的现在,她还能活下来自然有她的能力。
即使没有诸神的恩慈和宠爱,她也能把她的子民照顾很好,就像从前一样。只要小心那些东西,那些来自地下的东西。
他们封印了整个大地,免得那些东西跑出来。但是它们仍然持续渗透着。
后世的传说对此说,宙斯设计让潘多拉把灾难放出来,从此人类饱受痛苦。
但实际上,后果出乎诸神预料,竟比毫无准备的人类更吃惊。他们同样狼狈不堪,为此不得不想尽办法善后,甚至拿自己的血亲献祭去镇压那些外来之物。
他们就这样结束了黄金世纪。
此后,白银世代从土地里再度出现的人类,就开始令众神恐惧了。
后世的传说对此说,白银世代的人不敬神,故而被神毁灭,化为了地下的精灵。
但实际上,在昏暗灾难开始横行的时代,他们有着太多本不属于大地的成分。泥土和气做成了躯体,爱若斯的力量赋予了生命的爱,埃忒尔散落的神性心智(noos),那心魂(ker)却是属于鬼神(keres)的。化为黑暗的妖魔,对它们来讲,更不如说是回了原形。
统治的,已非原来的神;被统治的,亦非原来的人。
神升向高空,人坠向大地。
而现在,当人躺卧进尘埃中,就无法再复生。
倘若真有人从坟墓中归来,就更要小心。
要非常小心,且要将那人打回尘埃中。因为那不再是人,而是地下的怪物。
人人都说狄俄尼索斯是被赫拉逼迫至疯狂的,卡比萝却不这么认为。
那种狂迷只是暂时性的,如带给赫拉克勒斯的。且作为一种使人痛苦的疾病,只能作用于人,而非神。灾难是给予人的,却与神绝缘。
狄俄尼索斯却是永久的,且是神,且将这疯狂传染给他的信徒。
酒神狄俄尼索斯从死亡中复活时,一定从死荫之地带了些东西上来。
那些东西被永久地封在那具已经被净化的、完美的、永恒的神性身躯中,再无法摆脱。
每次举行酒神节的时候,她都能看到那些东西。
震耳欲聋的巨鼓声,单调而极其尖锐的长笛,伴随着那样的音乐起舞的疯狂吼叫,无理性、无秩序的白痴愚盲之物。
你要小心,要非常小心。卡比萝。
虽然世界是安全的,它们暂时并不能做什么。那只是一些投射的影像,短暂的感染,就像酒本身。
但它们终有一日会来的。
酒神信徒们说,他们的神将成为宙斯的继任者,六次的轮回,成就真正的神主。
万岁,羔羊的扎格洛斯,伟大的欧布勒斯。
这些话当然不可能公开说,只在信徒间悄悄流传,就是所谓秘仪。
秘仪最先是由德墨忒尔创立的,因为她的女儿的失踪,就怨忿诸神,发誓要与他们对立。她起先想使人成神,失败后,又教他们秘仪,独独崇拜她。她向他们泄露诸神的秘密,而从中取益。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看起来诸神默许了。
然后是狄俄尼索斯。
他有些秘密,要背着诸神行事。
诸神并不笨,但是另一些东西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没有看到森林中一片异样的叶子。他们太把目光放置于大地上,如此理所当然。
卡比萝却预感到,未来有事情要发生,必然要发生。至于那是什么,无人知晓。
酒神秘仪里,有某种东西,某种正在窥探的真实。
无星无月之夜,她召唤路口的女神。
那个少女在幽暗的迷雾中出现,身伴冥府猎犬(keres)。
赫卡忒。阿斯忒里亚与珀耳修斯所宠爱的独女,克洛诺斯之子宙斯最敬重的女神。
少女开口,嗓音却是与外表不符合的低沉与成熟。
“好久不见,西布莉。”
西布莉很想说什么,有很多话和问题,但又突然觉得都没什么意义。
“我觉得很累,非常累。”沉默了一下,她开口。“如果是以前,我早就重生了。但是现在已经无法做到。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世界在变化,而我们总要继续走下去。”少女冰凉的双手握住她的双手,“只要你希望,我就会尽力帮忙。”
“但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是吗?”西布莉笑得很惨淡。“没有意义。赫卡忒,这没有意义。即使我能活下去,也只能看到越来越黑暗的未来。”
“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除非你告诉我克洛诺斯王能重新回到这里,大地重回黄金世纪。否则我看不出有什么变好的可能性。”
少女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变成一种叹息。
“但那并非结束,相反,而是一个开始。”她望着自己的双手说,白皙、柔软、冰冷,像雪一样。而西布莉的手是温暖的,生命和血气的温暖。“在这里有智慧。西布莉。一切只是刚刚开始。如果你有什么疑惑或者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西布莉抬起头凝视她,那是一张永远少女的脸庞。但是那上面已经不再像她上次看到的那样,洋溢着活泼青春的热情,而像月光下的荒地一样苍凉,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缺乏生机感。少女的身边环绕着阴影凝成的猎犬。那是来自地下的存在。它们很安静,似乎对一切毫无兴趣。但她仍然觉得它们很危险,不懂赫卡忒为什么要把它们带在身边。
很多事都已经变了。
她们已经有太久没见了。她们上一次会面的时候还是在宙斯将要推翻克洛诺斯时,那时赫卡忒告诉了她一些事情。
后来她听说赫卡忒站在了宙斯那一边。
那个少女曾经是克洛诺斯最喜欢的孩子,称赞她聪慧胜过其他的神。他重视她甚于普罗米修斯。
但这也没什么,谁都知道那个预言,谁都知道命运不可阻挡。谁都知道,投向宙斯是唯一正确的道路。所以战争一开始,提坦们就几乎全盘倒戈。而普罗米修斯得到了什么呢。
她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潘多拉事件其实是普罗米修斯对诸神最后的报复,但也仅此而已了。
宙斯对赫卡忒自然极为欢迎和重视,在她起先从天海地的提坦诸神那里得到的权柄外,又给她加上了新神的,各处都有她一份。
最荣耀的,宙斯最尊重的女神。
后来,德墨忒尔寻找女儿,赫卡忒陪伴她。找到之后,就让赫卡忒为了陪伴女儿而留在地下,像随手打发一个陪嫁的侍女。
实际内情究竟如何,不得而知。西布莉也只是像无知的人类一样听风和鸟儿把故事送来而已。但就所知的表面上,也能感觉到奥林帕斯上权力的风云变幻。
她知道与赫卡忒再次相见,必然已经翻天覆地。但真正见到时,仍然令她震惊和难过。她本有问题想向赫卡忒请教,但现在她突然感觉那些都太琐碎细小,微不足道。那个光辉的少女自身已经陷于深渊,她却还要伸手向对方要求帮助。
“没事,没什么。我暂时很好。”西布莉说,“赫卡忒……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这就够了。”
她亲吻赫卡忒的脸颊,像石头和青铜一样冰冷。
“好吧。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问题,还是尽可以来找我。”
“我会的。”西布莉回答,内心却决定再也不麻烦赫卡忒了。
赫卡忒看着她。
“塔纳托斯。”少女突然说。
“什么?”
赫卡忒把嘴唇凑近她的耳边,声音非常低,如同在叙述一个秘密。
“如果你真的遇到了非常大的麻烦。一些未曾见过、不属于大地之物。召唤死亡的名字,他有义务使那些东西安静下来。”
“什么??”
赫卡忒已经把脸移开,轻盈地站起身。
“好了,我要回去了。”她深深地望着西布莉,“如果你真的遇到麻烦。真的可以随时请求我的帮助,我就是在为你们做这些事的,亲爱的西布莉。”
然后她便回了冥界。
我看得到你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
并不是那样的,西布莉。我做什么,变成什么样,与众权势并无关系。
克洛诺斯所赋予我的是责任,而非权力。我必须留下来。
这个世界正在孵化,外来的(the other gods)必然要进来。我监察四方,了解它们。
不,不是夜族。是另一些东西。
就像蛋里的一只雏鸟啄壳而出,你会遇到风,水流,石头,谷物,兽,阳光。就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你们必须学会与它们共存尽管你们还连众灵都没有了解。
为此我来到那里,就是一切的前沿,为大地上的你们研究它们,就是另外的知识。
终有一日,你们会需要这些。黑暗的世界中,我将为你们前驱引路。
但是,凝视深渊者必被深渊凝视。故而你已沉身渊蔽,无法回头。
曾经光耀如日头的少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