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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失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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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暑假前的一个下午,那一天,是放学后的一个黄昏。那一天的空气闷,知了噪,那一天的刨冰小贩生意格外好。那一天的太阳是黄色的,那一天的江远在放学路上遇到了独自回家的萧寒。
一个偶然的机会,江远得知面瘫萧寒居然也有喜欢的东西。他喜欢吃酸枣,而且对这种奇怪的东西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于是,江远灵机一动,提出要带他去镇郊的小南山摘酸枣。
萧寒从来不会放学后在外面瞎跑,更何况提出这个要求的是他平日里躲都躲不及的“混世魔王”。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然而江远并没有灰心,他敏锐地发现萧寒细嫩的小喉咙一鼓一鼓地咽着口水。
“你可真是没口福,小南山的酸枣又大又红,比学校门口小贩卖的强多了。你不去,我自己去,回头馋得你流哈喇子。”
“那地方远不远啊?”看到江远骑车要走,萧寒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
“不远,我驮着你,又快又稳,比坐摩托都带劲!”
“山上会不会有很多虫子啊?”
“有虫子怕啥呀?你哥哥我就是一瓶‘来福灵’,能把所有害虫都杀死!杀死!杀死!”
“呵呵呵!”看到江远张牙舞爪地扮成农药状在哪比划,萧寒突然笑了起来。那是江远第一次看到他开心的样子,那两只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笑起来会变得弯弯的。
终于,萧寒终究敌不过江远或者说他所描绘的那种又大又红的酸枣的诱惑,跳上了自行车的后座。江远看了看四周没有熟人,马上拐个弯朝与回家相反的方向骑去。
江远一直没有忘记,那天的寒寒异常地温顺,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后车座上,分量轻得就像一片漂浮的云,车子颠簸的时候,他甚至还用双手扶住江远的腰。
有那么一刻,江远想过放弃,放弃对萧寒的欺骗,也放弃他酝酿了许久的计划。但随即他又想到一些事,他想到萧寒在同学和伙伴面前对自己臭脸,崔易为了这么个冰块跟自己翻脸,众人嘲讽的目光让自己丢脸,一张一张的脸让他终究没有回头。江远使劲地蹬着车子,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的链子盒异常地响。
就像江远说的,小南山并不太远,太阳还没落山,他们已经在山根断断续续地摘了小半兜子酸枣。萧寒时不时向江远问问时间,可江远却带着他在一株株酸枣锞子里穿来穿去,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远哥,太阳要下山了。”
“今年的酸枣怎么生得这么少呢?我记得去年来的时候可是一片一片的。”江远故意不理他的茬。“诶,我知道这山后面有个地方,那的枣接的又大又甜,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去摘?”
“嗯。”萧寒回答得很坚定。
“不过去那个地方得路过‘八大块儿’,你敢去么?”
“‘八大块儿’是什么?”
“坟地呀!老辈子的人差不多都葬在那,那和普通的坟地可不一样,坟头都是红色的,老远一看,就像往外流血一样。走吧,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着,江远故意走过来拉萧寒的胳膊。
“我,害怕。”萧寒不停地往后挪着脚步。
“瞧你那点小胆儿!唉,真拿你没办法。害怕就在这等着吧,我自己去,20分钟后保证给你带回一书包来。”说罢,江远撇下萧寒,独自朝自行车走去。
当时萧寒要是在江远身后说一个“不”字,哪怕是弄一个动静,出一个声响,江远肯定二话不说就带着他回家去。但他的身后是那么的静。
蹬上车子的那一刻,江远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萧寒孤零零地站在一棵小树前望着他,手里攥着装了半兜酸枣的塑料袋。
骑了几步之后,江远似乎觉得听到了什么,仔细一听,才知那声音只不过来自于被风揉搓的树叶。
江远当然没有到山后面去摘枣,所以他也根本不会路过所谓的“八大块儿”。其实那块坟地他从没有去过,至于坟头是不是红色的更是道听途说。他回到了镇上,悠哉悠哉地在大街上骑着车子,打算把萧寒在山脚下凉上一阵子,跟各路昆虫来个亲密接触,等月亮出来的时候再回去找他,到时候月黑风高之下,不怕那个假丫头片子不跟自己服软求饶。
江远心里越想越敞亮,不知不觉骑到了班花家附近。要说那天他的运气真是出奇的好,穿着莹白丝裙的班花正站在家门口冲自己发出宛若天使一般的微笑。
“好巧啊,现在有空吗?”
江远觉得自己的骨头有点酥,要知道班花的微笑从来都在他的承受力范围之外。
至于自己有没有空......
有!肯定有!
“帮我个忙呗?”
江远长这么大最热衷的就是给美女帮忙,果然,班花一发话,江远的头就像上了发条一样不住地捣蒜,虽然下一秒他就知道了班花让他帮的忙就是帮她妈妈从面粉厂的单位往家里驼白面。
一连两个小时,江远都往返于班花家和她妈妈的单位之间,他一边蹬着车子一边抱怨为什么从面粉厂到班花家几乎一路上坡,同时也感慨自己真是少爷身子苦力的命,为博得美人一笑,自己就得大汗淋漓,披星带月。
是的,江远确实是披星带月,因为当他当完最后一趟运输工时,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
班花对汗流浃背的江远依然予以一个淡淡的莞尔,那笑容并不冷漠,但也丝毫没有增加热情。倒是她的妈妈不住地夸小伙子心肠好,办事麻利。
与班花母女告别后,江远觉得双腿有点发软,他晃晃悠悠地回到家,还没进门便听见自己家里传来的隐隐哭声。
难道爸妈吵架了?江远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趴在大门外偷听。
“别着急,现在的孩子放了学都不爱回家,兴许是到同学家去做作业了。”
“不会的,他从来都不会到处乱跑,一放学就回家来的!”
“要不再等等看,实在不行就报警。”
“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活不下去呀!大哥,大嫂,我平日里从不求人,但今天我求求你们,帮我找到寒寒,我的寒寒!”
寒寒?萧寒!
他忘了他,他居然把他给忘了!为了讨女同学的欢心,他全然忘记了独自站在山脚下等着自己的那个邻家男孩。承诺与憧憬,在20分钟延绵成两个小时后,无情地变为欺骗与失望,江远感觉自己刚刚还能蹭着走路的虚软双腿此时一下子像铸满了重铅,让他连挪都挪不动。
门突然开了,江远仍定在原地。
“你小子又跑哪疯去了,回来了还不进门?”江远的爸爸显然吓了一跳。
“我,帮同学家长驼面去了。”
“人家的家长用得着你......”
话还没说完,萧寒的妈妈立即冲了出来。“寒寒,有没有看到我家寒寒?”
“啊?没,没啊。”
萧寒的妈妈再次伤心地哭了起来。
“寒寒,你在哪里呀!”
“你也别着急,我看趁现在还没有全黑,咱们到附近找一找吧,肯定不会出事的。”
听到“找人”二字,江远大梦初醒,他立即扭头就跑,全然不顾父母在身后的呼喊。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骑回小南山脚下,因为那里还有一个叫做萧寒的孩子,在等他。
直到许多年之后,江远仍然不敢相信,15岁的他居然敢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独闯当地孩子们大白天都谈之色变的“八大块儿”,只因那里有一条小路,是通往镇郊小南山的最快捷径。
羊肠小道上,江远疯了一般地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带动着车链子“嘎啦嘎啦”地怪响不断,像是人在哭,又像鬼在笑。他其实怕极了,冷汗激得头发根根竖起。这里没有灯光,他看不清路,看不清道路两旁那一个接一个由红粘土堆成的荒坟野冢,但他却清晰地看到视觉尽头有一双黑色眼睛,像玻璃球,像玫瑰香,平时瞪得老大,笑起来却是弯弯的。
没过多久,江远就从那条小路里冲了出来,江远憋足最后一口气起到南山脚下,把车子一扔便冲进了酸枣林,他甚至都想好了,等见到萧寒时求爷爷告奶奶,哪怕下跪磕头也要向他道歉,请他原谅自己,求他不要把今天发生的事说出去。因为只要萧寒跟自己爸妈一告状,他江远的屁股绝对留不到明天早上。
江远的屁股算是保住了,他不必担心萧寒会跟家长告状,因为那颗酸枣树旁边根本就没有人。一切迹象都与他们下午刚来到此地时无异,一花一草,甚至一片叶子都停留在他们原有的位置,除了半袋酸枣,江远摘给萧寒的半袋酸枣,它被静静地放在树根,塑料袋内还有几颗吃剩下的枣核。
萧寒,失踪了。
江远能得出这个结论绝不单单是因为他当天晚上几乎翻遍了整个山头,也没找到萧寒的任何踪迹,而是从那以后,邻居、警察包括萧寒的妈妈再也没有见到过萧寒的身影。没有人知道出事的那天下午萧寒去了哪里,见到过谁,除了江远。当然,这件事他也跟谁都不会说。时间越久,他就越不能说。
而令人奇怪的是,江远在萧寒失踪当晚的异常反应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包括自己的父母。案件交给警察后,众人便基本没再询问过萧寒的情况。本来嘛,邻里之间再热心肠,也不会弃自家孩子于不顾而满世界地寻找他人的孩子,更何况江远在那天晚上回来之后,莫名地发起了高烧。他对家人说那是因为自己帮同学妈妈驼粮食时闪了汗。
江远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吃药、打针、挂水,一番折腾后,整个人从里到外像被换了个胎,变了个魂。病好之后,江远就回学校上学了,没有人再跟他提过萧寒失踪的事。起初,他还很担心当时急昏了头的萧寒妈妈事后会清醒过来并强迫他说出真相,但事实证明,他又多虑了。
102单元的女主人,这个没有丈夫美丽女人,这个失去儿子的可怜妈妈,在萧寒失踪一个月后,疯掉了。
萧寒母亲精神失常后的疯狂举动不得不让楼内的住户多次报警,几天之后,两名自称是萧家远亲的人将她送到了外地的精神病院。
搬家公司过来拉家具的时候,江远趁乱倒对门“偷”了样东西,那是一张萧寒以前的照片。
江远从此将这张照片秘密地随身收藏,发誓不忘自己对于一个人最大的愧疚。他还发誓,此生如若能够再次见到寒寒,他会倾尽所有,去好好对他。
非常非常,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