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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曾经爱过的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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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回到“家”,以安出来迎接我。
“还干净吧?”他问。
我四下张望,干净至极。他在窗上挂了海蓝色的窗帘,找到了海蓝色的被褥,并在这几个小时内,给我的房间贴上了海蓝色的壁纸。我仿佛再次嗅到了那片汹涌的海水,眼睛有些难受。
他慌:“我以为你喜欢。”
其实我真的很喜欢,扭开台灯,便弥漫开一种淡淡的黄,这就是我心中家的模样啊。
他说:“我刚刚听了你的节目,你受过伤是么?”
我说他不懂,他却摇头。望过他的目光,却只觅到一种哀伤。
很尴尬,我打算回房间了。隔过客厅,我看见他房间的桌子上,画稿散落在收音机旁,还有几团揉过的纸巾,想必是哭过了。
道过晚安,我回房间。
床很大,很软,关上灯,我望着对面的墙壁发呆。那片蓝,沉溺我于十六岁的夏夜。空气中的味道,仿佛咸涩的海水,呛得我流出眼泪,而泪水,比海水还要咸。
若不是林以安,我不会再想起周年,那个让我爱了八年的男人。
十五岁那年,我读初二,班里新换了语文老师,叫周年。
他的脸上,总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尽管年纪已稍大,却仍可以从眉宇间读到年轻时的英气。以安与他十分相似,只是周年,他的身上更多的是一种镇定、淡然。
他长我,二十有余。
我喜欢在语文课上听他讲话,岁月的沧桑留下痕迹,让他不必波澜起伏却能暗中伤人。我却爱极了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声音,还有,他的一手好板书。我常常担心那粉笔会烧坏他的一双手,那双手,看上去很温暖的样子。
他有妻有子,可我还是爱上了他。
那时我是我们班的第一,但是班主任并不喜欢我。她喜欢的是听话的孩子,就像第二名的那个女生。她总是乖乖地坐在那里,不像我游戏一般。那时她也拿过很多次第一吧,但是所有人都认为我比她要聪明。可是我的班主任就是不喜欢我。
若不是周年,我早已溺死在那个充满争斗的环境里。
我是那样地盼望每一节语文课的来临,他总是叫我起来读课文。他会赞许我对每一篇文章的处理,笑着说,要不要配乐?若我点头,放学后便会去他的办公室拿一盘CD回家。若摇头,他会说可惜,我始终不知道可惜的到底是音乐还是我的声音。
还记得他第一次叫我读课文,读过后他说,声音苍凉而温暖,是个有阅历的女孩子。我喜欢这点评,时光淡去许多细节,但这一句,我从未忘记。他懂我的声音,这已足够。
我不乖,班主任总会找理由批评我,让我委屈得流泪。一个黑漆漆的夜,我在冰冷的公交车上,颤抖地按着手机,周老师,我该怎么办。然后绝望,关了机。
第二天的语文晚课,周年抱着卷子进了班:“这节课做卷子,下课收。”
发现我在哀伤地看着他。
“安念,请出来一下。”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我迟疑地挪出教室,是的,我的脚步如此缓慢。
“跟我来。”他像是命令,我在原地呆立着。
“还站在那儿干什么?”见我没有反应,他便一把牵过我的手,疾步走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第一次牵他的手,温暖宽厚,像父亲。我不想放开,怕我一松手,他就会离去,我就不再是那个他最喜欢的学生。
我的手心,沁出细密的汗。
体育馆,是的,这个时候,里面空无一人。
“好黑,我怕。”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打开开关,馆内亮起一盏盏小小的灯。我知道那是为晚会准备的,今夜,它们只为我一个人而盛开,如一朵朵怒放的花。
“还难过么?”
我点头。
“那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站起身,靠近窗口,平静地眺望着远方。
还记得那是个关于个性、理想和爱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尽管他没提到姓名,我还是知道那是他,那个不服输的孩子。
他的故事,让我喘不过气,让我望着天棚流泪。记得他对我说,没人喜爱都无所谓,只要在最难过的时候想到自己的梦想,想起自己深爱的人,就好。他问我是否有梦想,或是最爱的人。
有么?我自问。灰尘落进眼睛里,流出泪来。我怎么告诉他我那么爱他?透过窗,我看见银色的月光,闪烁,不知是否是我在晕眩。
“还记得我在文章中写么?理想是天空,现实是土地,我们只有站在土地上才能仰望天空。而现在我的土地是如此虚空,那片天空如此遥远,如果再抬起头,我会流下眼泪。”
他走向我,抚着我的头发。“孩子,你很优秀,希望你会幸福。”
我的眼泪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流出。
回班的路上,晚风吹过,不知为什么校园里的路灯坏掉了。他在我右边,紧握住我的手,泪逐渐风干。
是的,我那么爱他,因为在我最失落的时候,他在我的身边。
接下来的一年,有过喜悦,有过失望,我们发着短信,有时聊聊人生,我的初三就这样过来了。中考来临,他在考场外等候,看见我的笑容。
我考上了最好的高中,一切在意料之中。
那个假期,我、周年,还有几个爱玩的孩子去了海边。
潮湿的夜里,我失眠了。那是大海独有的腥,诱惑着我。收拾一下自己,走出宾馆,来到那片海滩,赤着脚踩在细沙上,聆听海浪滔滔。我看见一个背影,坐在礁石上仰望月亮,是那样熟悉。
忽然我哭了,石子割破我的脚,那背影刺痛我的心。明天回家后,还会有机会看见他了么?我已爱他,两年。我坐在岸边,把脚伸进海里,阵阵刺痛,近乎晕厥。但我爱极了这种感觉,这可使我保持清醒。
“小念,你在干什么?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周年发现我时,我的脸应该是惨白的,上面还挂着泪痕。他撕下衬衫的袖子,为我包扎伤口。
“我送你回去。”
“不要。”我哀求。
“小傻瓜,”他叹息 “说说,怎么了你?”
“老师,以后,我还能见到你了么?”我轻声问。那似乎是我最大的力气。
“当然,想我了就打电话给我。”他笑笑,却没有起任何作用,我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笑容。
“老师,可以抱抱我么?”
他没回答,只是一只手把我揽入怀中。我想,他只是把我当作小女儿吧,但我还是享受了很多溺爱。他答应过我那么多的无理要求,包括这一次。
风很大,我背朝风吹来的方向,长发飞起。我把头埋入他的胸膛,一种久违的温暖。不由得用手环住他的腰,不愿松开。那,是我第一次拥抱他,伟岸如此,像一座沉默的塑像。
那一刻,我只想到一个词语,“天长地久”。我总是提醒自己,醒醒,他是你的老师,已有妻、有子,不要有非分之想。
所以,除了想爱他,我真的没有一点点非分之想。
只是那夜,永远浸入了我的脑海,还有那种颜色,那种声音,那些起起伏伏的气息。是的,缺一不可。但今生,或许没有把它拼全的机会了。
我们在车站分别,我先走开。待我回头张望,他向我挥手,脸上是一贯的微笑。
打开车窗,想再看他一眼,只是他已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周老师,再见。”我大声喊。
人们回头。我看见有人挥手,是周年。我笑了,告别是不能哭的,哭了,就意味着再次相见会充满悲情。但我还是在行驶的车上,泪如雨下。
这么多年,他给我留下的就是那个挥手的画面。于千万人之中转身,让世界都黯然无光。
五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有一种复杂的表情,像是在笑,脸上却纵横着泪痕。这是以安告诉我的。
这一晚,我的睡眠出奇的短,只有不到六个小时。
我做了个梦,梦里,周年来看我。我在雪地,看着他越来越近的大衣,黑色围巾,氤氲的呵气。“小念……”他喊我的名字。
我向他奔去,只是我们始终无法靠近,永远隔着一堵墙的距离。但我还是看清了他的脸,上面多出了几条皱纹。
我还未绽放,我爱的人却已开始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