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青辙》青辙

4、无歧山（三）

　　几月之后，小师弟迎来了他的入门仪式。
　　入门仪式经过师兄们几个月的激烈讨论简化为一场比试和一轮师兄们的“关爱”。至于如何关爱，师兄们争论不休。
　　以约吾师兄为首的猪师兄们主张共食，即一道游玩，并于某山野炊，顺势宣扬一番猪师兄们有福同享的处事原则，以此表现对小师弟的关怀。
　　而以齐喑为首的狼师兄们更愿与小师弟坦诚相对。共浴并互相调戏，最后聚于人间花楼畅饮，教佳人吹箫，以女人为媒介建立男人之间的可贵友谊。
　　蛰久、老三等人则代表蛇师兄一派。主张教训小师弟，每人往小师弟头上浇一桶水，以免小师弟日后嚣张跋扈，丢了无歧山颛歧散仙的脸。
　　大师兄夹在中间，表情阴晴不定。听完蛰久的言论之后，他不置可否，去看暮瞠，问：“六师弟以为如何？”
　　暮瞠半闭着眼睛，睡意朦胧地回答道：“以为如何？”
　　大师兄重复了问题：“六师弟以为蛰久师兄的意见如何？”
　　又是蛰久。暮瞠不耐烦地挑了挑眉，若有若无地向蛰久投去冰冷的目光，并问大师兄：“什么意见？”
　　“教训小师弟，给小师弟浇水。”
　　“不妥。”说完便继续神游，不再有理睬任何人的打算。
　　大师兄暗自想道，两人怕是吵架了罢。正想着该如何使两人重修于好，让他们别在意世人的眼光，将自己围在一起的师弟们便开始骚动。“既然是关爱，那必得是汹涌如潮的关爱呀。”其中就数齐喑的声音最响。
　　对准齐喑的脑袋猛地用剑一敲，大师兄对着其他的师弟们说道：“让小师弟自己选择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剑林。”只剩下齐喑一人站在原地，头晕得天旋地转。

　　剑林中宝剑如林。中央处的一个山洞之内更是有古剑坐镇。古剑原来有七把，其中一把在玉林不吃不喝苦练剑法四十九天之后自个儿飞出山洞，掉入了玉林怀中，全无节操可言。彼时玉林彻头彻尾是个凡人之身，四十九天废寝忘食的苦练让他晕倒在地，不省人事。那把剑巴巴地将主人驮至茅屋，自此守在玉林身边，再也没脸回到剑林山洞。
　　这本是一桩大师兄勤学苦练的榜样事例，经几个师弟们一宣传，进入无歧山四围山民的耳中时，已变成一段人剑苦恋的奇缘佳话。据传到无歧山顶剑林中心处，对着山洞勤练剑法，便能感动其中的剑，抱得一位美丽的“剑女人”归乡。可从未有人到达过无歧山顶。
　　闻得流言，大师兄咬牙切齿，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把剑同时不停地颤动，也不知在激动什么。

　　剑林门口一块大石，上写剑林二字。这两个字歪歪扭扭，俨然便是大师兄少年时期的杰作。一见到这俩蝌蚪似的字，有人就叹道：“瞧这字……”
　　大师兄此刻很想接过话头埋怨一番师父，埋怨师父对徒弟们不管不顾，反而全部丢给了自己，埋怨师父对自己不够慈爱，凡人时被师父带到无歧山，莫名其妙地开始了修行历程。但尊师重道四字从天上重重落下，砸在玉林的内心。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九子行至剑林。入口附近有一片竹林，是他们平日里喝酒聊闲天的场所。大约在竹林与剑林的交界处，有一个小池塘。
　　只见小师弟站在池塘边上，好奇地望着池水，那情景就和当日沐浴风波一模一样。
　　玉林以为他对池中睡莲或者鱼儿十分好奇，欲下水玩耍，怕他溺死池中，急急唤道：“小师弟！小……”
　　扑通一声，小师弟咧着嘴笑，已然跃入池中。很快地，池水归于平静，好似小师弟凭空消失了一般。
　　顿时一片寂静。除微风吹拂树叶竹叶的声音、虫鸣鸟叫之外，一点声响也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约吾师弟哭道：“小师弟死了！”这群人才重新喧闹起来。齐喑频频回头去看暮瞠，眼神似在责怪他怎么不像当日一样去将小师弟抱开。暮瞠则用手掩住半张脸，神情略有些不自然。蛰久愣愣地，还未反应过来。剩下的师兄们与小师弟并无太大交集，只知小师弟痴痴傻傻，整日傻笑，见他消失，各自发出了一声长叹。
　　“此事也太过突然，”玉林心道，“小师弟怎的毫不挣扎便沉入水中。”于是走到小池塘边上，蹲下身看着池水仔细查看。顿时，一阵水花迎面而来，将他全身淋湿。他伸手一阵乱挡，待水花平息之后，才凝神看去。
　　方才还消失的小师弟嘻嘻哈哈地站在湖面上，一层蓝盈盈的湖水保护膜似的围在他的周围。他蹦蹦跳跳地从走到池塘边，周围的水膜便自个儿凝聚成一颗拳头大的水珠，在他手心里上下荡漾，跃动不休。
　　小师弟看着那水珠，看起来很是喜欢。
　　玉林移开目光，去看自己几个不争气的师弟们。果然师弟们看着小师弟瞠目结舌，已经合不上下巴了。

　　玉林走向小师弟，道：“今日是你的入门仪式，随大师兄前往剑林可好？”
　　小师弟一门心思全在水珠上，随口应了一声，就跟着玉林走了。十人这才重新往剑林中行进。

　　到了剑林中央，师兄们围成一个圈，将小师弟包围其中。而天真烂漫的小师弟手中托着一个水珠，神态安然，模样如同观世音。
　　大师兄上前一步：“小师弟。你既要入我无歧山，便要有个入门仪式。除比试之外，你想如何……”然后把三个方案细细讲给他听。
　　几个月以来，小师弟的智力有所增长，已经能毫无障碍地理解旁人说的话了。大抵该有凡人七岁时的智力。小师弟听了三个方案之后，觉得都十分有趣，尤其是最后一个，居然要往自己身上泼水，这事实在再好不过了。于是对大师兄道：“今明后三日，每日一个。”意思是要把三种方案轮番进行一遍。
　　约吾一听，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住地鼓掌道：“好，好。”
　　既然小师弟本人这么说了，师弟们也都很高兴，大师兄也不好扫他们的兴，就点头同意了。然后便是马上就要进行的比试。大师兄略略扫了一眼眼前少年瘦削的肩膀和小小的下巴，神情有些不忍。他向四周望了一圈，最终目光定格在约吾身上：“约吾师弟，你来。”
　　约吾指指自己：“我？”难以置信自己被指定为小师弟的考察师兄，一时手足无措。既担心又紧张，又有一些兴奋。
　　“对，”他示意约吾走出来，“就是你，点到即止，别伤了小师弟。”
　　约吾重重地点点头，站起身，走到了圈子中央，和小师弟肩并着肩。小师弟始终没有看他。一旁的玉林心中不免担忧：“小师弟竟连对手也不观察一番，待会儿该如何应对。”继而又想：“智力低下，法力不知该低到何种地步，他不会毫无法力吧？”他看了一会儿小师弟，越来越确定满脸天真的少年手无缚鸡之力，就又对约吾吩咐道：“千万小心。伤了他你便惨了。”威胁得一本正经。
　　约吾一改平日里善良懦弱的样子，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嫌大师兄啰嗦，无所谓地摆手道：“以免殃及无辜，大师兄站边上去吧。”
　　大师兄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忍了一会儿，终于平息怒火，在师弟们中间席地而坐。

　　认真起来的约吾小仙其实相当可怕。虽然是无歧九子中法力最低微的一位，但攻击力也不容小觑。他站在小师弟青辙对面五米远处，从怀中掏出一张陈旧的纸片。迎风一抖，纸片逐渐膨胀，膨胀到最后一刻时，黄尘四起，风云突变。
　　坐在周围的无歧八子面不改色地拿袖子挡了挡脸。
　　沙石平息之后，约吾在众人面前清晰起来。只见约吾手中握着一把与他形象极不相称的大刀。黑色刀柄花纹繁复，刀尖上犹带血迹，整把刀透露出果决残忍的气息。
　　飞鸟销声，走兽隐匿。上方蓝天白云，一派寂静。

　　约吾抱拳道：“小师弟，抱歉了！”这一声大喊显得尤为突兀。
　　接着约吾耍了一番大开大合的招式，顷刻间大风呼啸。在某一时刻他突然猝不及防地将刀砍向小师弟。同时单手捏诀，也不知道暗地里耍了什么花招。对面的小师弟一直毫无动作，眼神呆滞。
　　“糟糕！”玉林心中一惊，“这约吾！也不知留情！”

　　“咣当！”一声巨响伴随着漫天的黄尘。然后眼前的一切陷入黄烟的混沌之中。
　　“不会是刀穿透小师弟的身体撞在了石头上吧。”玉林在寂静中想道。他心中急切，也不顾比试规则，便在黄尘中摸索着朝小师弟走去。他唤道：“小师弟。”几个在旁观赛的也按捺不住了，站起身来和大师兄一同寻找小师弟想必已经残破的身体。这时的黄烟极其之浓，且久久不散。除了暮瞠以外的人全找得苦不堪言。
　　蛰久大叫一声：“糟了，小师弟不会是死了吧……”
　　“想必是了。”“方才小师弟愣在那一动不动，该是吓傻了，能有什么回击。”“约吾师弟的大刀连我都得避上一避，那小师弟一定……”
　　听到师弟们的议论，玉林的心砰砰乱跳，就怕小师弟一命呜呼。“若是小师弟死在了入门仪式中，那我这个做大师兄的……”玉林想都不敢想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某个方向却传来一句奄奄一息的回应：“要死……也该是我死……死吧……”

　　众人猛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约吾被捆仙绳似的水流勒住了脖子、手腕以及大腿，看起来气若游丝。那把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刀在他面前茫然四顾，好似一直在寻找对手的踪迹。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一声轻笑又从相反的方向传来：“哈哈。”
　　众人又猛地看去。
　　只见小师弟青辙拨开黄烟进入了众人的视线。他用手捂住半张脸，却捂不住一双含笑的眼睛：“约吾师兄，承让了。”

　　怪哉。
　　怪哉。怪哉。
　　一连三个怪哉是玉林此刻的心声。术法怪，法力不可捉摸，也怪。另外，小师弟仿佛一瞬间从一个孩童变为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少年，更怪。方才那阵黄烟里究竟发生了何事，玉林难以猜透。
　　突然，玉林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在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情况下将剑刺向小师弟。
　　少年眉毛一挑。原本还缠在约吾身上的水流以极快的速度冲向玉林。而玉林更快。一把剑以漂亮的弧度和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刺向少年的头发。本以为这回一定得逞，却见少年背后一直藏着的另一团水珠散成细碎的雨滴，叮叮当当地敲在他的剑上，硬是将其逼退。
　　而小师弟不动声色地玩弄着手中剩余的水。水仿佛代表了他的意志，他不必捏诀，也不必控制，水就会自动攻击对方。大师兄开始显出狼狈的模样，连连后退。
　　从头至尾小师弟都未曾显露出半点怯意。

　　最后玉林收回长剑，站在小师弟面前低头思索。
　　“法力出奇地高，但最令人惊叹却不是这个，”玉林忍不住嫉妒地想，“而是他对于水元素的亲和力。水太亲近他了，即便他坐在那喝茶，水似乎也会拥在他周围保护他。而水虽看似柔和，但一旦成盾，便天衣无缝，很难攻破……”
　　正想着，身后的约吾小仙一屁股坐在了地方，蹬着腿哭道：“小师弟欺负我……小师弟欺负我……”被所有师兄包括小师弟忽视。

　　黄昏时分，无歧九子又去山腰河中沐浴。此事小师弟从不参与，玉林视之为小师弟尚未融入无歧九子的最主要表现。如今小师弟又在众人面前显出超凡能力，玉林开始为小师弟今后能否融入这个集体而深深忧虑。于是很长时间都心不在焉。
　　蛰久已经在湖边设了茶与糕点。他亲自下厨，将糕点弄得如同一滩烂泥。茶倒还好，大家便只喝茶，不吃糕。只有心不在焉的大师兄一块接一块地将糕饼放入嘴里。
　　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的蛰久握住大师兄的双手，一双泪眼深情凝视着大师兄：“大师兄……”
　　大师兄回神，看到蛰久的深情目光，惊恐万分地去看暮瞠的神情。
　　暮瞠近日来较为警觉，很快发现了大师兄的目光，疑惑大师兄怎的最近总是看自己，便以询问的眼神回望。
　　“咳咳。”大师兄尴尬垂首，默默地游向岸边，穿上衣服走了。

　　回到茅屋，在窗前记日记。大师兄打开窗子，见到小师弟照例在海棠树下扫地。
　　大师兄心道：“难不成小师弟真是水神？”转念一想：“不对，是水神的弟弟或者侄儿？水神一家子全取了青辙这名字？”然后点点头：“想必是有可能的。”
　　昏黄的暮色将窗前的景致衬得如同一幅古画。深红的海棠花落在少年的发间与肩膀。清风吹拂之处，少年墨发轻舞，衣袂飘扬。
　　这少年时光，真真如同跃动的水流。刹那间竟似成为了永恒。
　　玉林同时想起了蛰久与暮瞠。将他们与眼前的美景联系在一起，原本被认为禁忌的断袖之情也显得如此温馨美好。真好啊。
　　玉林靠在窗边，打着呵欠，几乎就要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