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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歧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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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林至今还未对师父以及众师弟们说,有两个疑团一直盘踞在他心头,日日折磨着他。
一团源于蛰久以及暮瞠对小师弟不同寻常的态度。为何前者望见小师弟便满脸愤怒,斗志昂扬地意欲抨击这天真烂漫的少年,而后者明明与小师弟同住一屋,却每每见到小师弟便神态拘束,举止不自然,脸颊还泛红,只想逃离?究竟是为何?玉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其中原因。“身为大师兄却对师弟们的情况毫不知情,真是失职。”他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一边愧疚地想。
另一团则关乎小师弟的天真烂漫。自昨日河中沐浴小风波发生,玉林便开始怀疑小师弟烂漫天真,并非与约吾师弟一般,只是善良幼稚,不同寻常。他如此没心没肺,恐怕无甚智力。
当日傍晚时分,师兄弟们与往常一样,在山腰河中沐浴。四围山色沉沉,暮光溶翠,各色野花簇拥湖畔。师兄弟们浸在水中,清风闲云,好不惬意。
忽地老四一声长叹:“明明闲适至此,却仍觉少了点什么。”
大师兄为更多地了解师弟们,一直在察言观色。乍一听他这暧昧不明的叹息,嘴角猛地一抽,眼皮频频跳动。
幸好约吾一声回答,使原本蔓延在大师兄和老四之间的硝烟味立刻消散:“要是有食物,就该满足了吧。”约吾咂嘴,想到美味糕点,不禁心驰神往。
“食色性也……”老四正欲继续发表言论,却被蛰久摁进水里。探出头再看,他惊恐地发现大师兄周围的水面上还突突地冒泡,想必余怒未息,于是退到角落闭口不言。为了不让大师兄摆在湖边的古剑出鞘,蛰久道:“齐喑是说少了一杯茶罢。两袖清风一世茶,在吾等真正飞升成仙,然后成神之前,这样的享受也已足够。齐喑,你说对不对?”
老四急忙点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感觉到此刻气氛略微尴尬,蛰久又咳了一声,一指角落里的暮瞠,道:“暮瞠,讲一个笑话来娱众。”
“暮瞠!”
暮瞠猛地回神。一看又是蛰久,便有些烦躁,但依旧面无表情,问:“何事?”
“说个笑话。”蛰久挑眉。
暮瞠仿佛听到了极稀奇的事,看着他不说话。突然,他的眼神一动。目光移向了后方的草丛。大师兄向来十分赏识并关注他,也以促进他合群为己任,所以这时十分关注地看着他。见他眼神有变,以为他应师兄的要求,确要讲个笑话来给师兄听,更加竖起了耳朵。
“那边……小师弟……怎么。”暮瞠歪着头。
玉林不停地点头。
“应该……”暮瞠缓缓斟酌字句,“得去看看。”
玉林还是不停地点头,并努力从中挖掘可笑之处。
“啊呀。”暮瞠话音刚落,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玉林顺着暮瞠的目光望去,只见新来的小师弟就从暮瞠一直看着的地方,拨开草丛站在了湖边,盯着湖水发呆。这才意识到暮瞠方才说的并非是一个笑话。自己一厢情愿地期许着暮瞠开口,暮瞠却始终一厢情愿地望着躲在草丛里的小师弟。玉林微觉滑稽,也和师弟们一同,看向湖边目光冉冉的小师弟。
少年极俊秀,脸上却腾腾地冒着傻气。突然,伴随着暮瞠第二声“啊呀”,少年咧嘴笑了,嘴里不停地说着“水、水”,一边往水里跑一边迅速地褪去身上的外衣。暮瞠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然后不顾师兄弟们异样的眼神,反应迅速、动作敏捷地掠过湖面,飞向小师弟。将他敲晕然后抛向草丛后方。一系列动作浑然天成,仿佛不经思考。
蛰久已经闭不上嘴巴了。老四啧啧道:“暮瞠飞得可真快,长见识了。啧啧,就跟女人裸身睡在榻上等他似的。啧啧,瞧这猴急的……”下一刻便被大师兄敲晕,扔在湖边无人问津。
玉林站在窗边回忆着这件事。恰好那位新来的小师弟在窗前海棠树下扫地。今日小师弟穿了一件白色长衫,在深红的海棠花映衬下显得唇红齿白,少年模样很是秀气。他一时头晕,对着小师弟唤道:“青辙。”
小师弟蓦然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过来。”
说完玉林便后悔了。叫他来干嘛?难道要像老四一样对小师弟调戏一番?
青辙噔噔跑了过来,与玉林隔窗相望。
玉林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句话:“在这可还住得惯?”
青辙眼珠子转了几轮,脆声答道:“住的地方有酒罐。”
酒罐?玉林先是莫名其妙,后又惊讶,心道,暮瞠房里藏了酒?难怪除我们一道偷喝的之外,酒窖里还少了几坛酒。越想越怒,一想到自己如此器重暮瞠便更怒。
“喂!”小师弟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哦,”玉林回神,对着青辙又问道,“师兄们对你还好吗?”
“是凶啦,在门后藏了好东西,不让我看。好凶。”青辙欢快回答道。
玉林已然招架不住他的理解方式。但这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说哪位?”
“遇见他,你就会叮叮叮响的。”
玉林望了一眼自己的佩剑,心下了然。让青辙走开后,他暗自思忖:“看来我有好多事要做了。”
无论天上地下,无论朝堂庙宇,仙山鬼地,凡个体密集处,必有一个体先众人之忧而忧,后众人之乐而乐,上下周旋,左右逢迎。而大师兄玉林正是扮演着这样的角色。他在自己茅屋内徘徊良久,最后下定决心,朝师父处走去。
师父在茅屋前浇花。
“师父。”玉林作揖道。
“问吧。”
玉林扭捏了一阵,没开口。颛歧散仙也不催,就自顾自浇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半晌,玉林终于说道:“小师弟的智力……是否有缺陷?”
“哦,”师父停下了动作,看着他,“哦?”
玉林一时尴尬,勉强重复了这个疑问。而师父又开始气定神闲地浇花,一边说道:“先前为师忘了与你说了。小师弟体内被贴了几道封印。”
“几道?”
师父看向天边,道:“大概百千道罢。”
“百千道??”玉林在心中疯狂呐喊,表面却始终不动神色,神情恭敬,只待师父继续往下说。
“封印太多不仅法力无法施展,智力也会受影响,”师父随手一掐,沉吟道,“现在大抵是婴孩的智力罢。”
玉林心道,难怪。然后忍不住问道:“那该如何消除?”
“此事不必操心。该消除的终究会消除。”
“是。那弟子退下了。”
师父摆摆手:“去吧。”好似十分在意弟子打搅了他,神情略有些嫌弃。而玉林撇撇嘴,委屈至极。
这天,玉林闯进暮瞠房屋,发现他正在喝酒,人赃俱获。有人提议交给师父处置,玉林点头同意。然后在齐喑门后发现不可明说之物。玉林脸色铁青,再次将其打晕,但这回扔在附近豺狼之妖出没的乱葬山。
午后玉林带暮瞠去师父房前请罪,恰逢师父小憩。等师父醒来,已是月明星稀。老仙人双眼无神地打开门,见到跪在地上的暮瞠,问:“何故跪在此地?”
暮瞠悠悠转头去看玉林。玉林道:“六师弟私藏师父美酒。”
师父点点头,边懒洋洋地打呵欠边说:“为师何曾禁止徒弟喝酒?”
“然而……然而师父确实……”
老仙人带着初醒时的薄怒望着他。他立刻噤声。原本跪着的暮瞠默默站起身走了,玉林朝着喜怒无常变化无端的师父行了个礼,也尴尬地退下。这时他已经委屈难言,几欲痛哭流涕。
走到一半他又突然想起关于如何安置小师弟的事,便又硬着头皮折了回去。
“师父?”
“嗯?”师父眯着眼睛晒月光。
“小师弟的课业……”
还没说完,师父便打了个哈欠应付道:“老规矩罢。”
“是。”玉林终于退下。
师兄弟们向来夜不闭户。这一夜月光如水,床边一片月光流淌。不知为何,暮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睡前为哄小师弟睡着,使尽浑身解数,唱戏说书,神情温柔得一反常态,暮瞠就觉得恍如隔世,再难找回往日的自己。
前几天晚上没到黄昏,小师弟便已在床上沉沉入睡。暮瞠在狭小的茅屋内费劲地绕过他的床,往自己的床上一躺,便也能安然入眠,直至天明。然而这一日早晨暮瞠好似被什么东西唤醒了,缓缓睁开眼睛,正好见到对面床上小师弟的睡颜。睫毛落下一片阴影,初至的天光投进窗内,更显得他肤若凝脂,又如玉石般无暇。清晨的鸟鸣传来,暮瞠恍恍惚惚,一时忘了何年何月,自己身处何地,只愣愣地看了小师弟半晌。
于是暮瞠整日郁郁寡欢,也不沿着往日的轨迹出神了,神思找不到哪怕稻草般细窄的寄托。
到了夜晚,他自然也无法安眠。哄完小师弟后,对面床上就传来细细长长的呼吸声。暮瞠心里充斥着一个硕大矛盾。他面对着墙,犹犹豫豫地转了转身子,又叹息,转了回去,再次背对着小师弟。最后他维持着仰天平躺的姿势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坚定地转身面对小师弟。却见小师弟此刻并未朝向他这面,心中一阵失望。
“小师弟?”暮瞠干脆起身披衣,走出了茅屋,“小师妹才对吧。”
愣愣看着床前明月光不思乡也却无法安眠的,除了暮瞠,还有大师兄和蛰久。只不过大师兄一想起明日要继续关怀照顾一众令人头疼的师弟们,就强迫自己躺在床上不动,尽量让魂魄找到梦境的所在。蛰久则像暮瞠一样,既然睡不着,便披上了衣服,毫无顾忌地推门走出茅屋。月光真真如水一般。两人循着海棠花若有若无的香气,在月光里满腹心事地散步,恰好在一条小径上相遇。
“暮瞠弟……”一声呼唤后欲言又止,好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蛰久兄。”暮瞠今晚也有一些倾诉的愿望。相对来说。
于是心照不宣地在海棠树下的大石头上坐下。
沉默。
两人隔着一拳的距离各自坐着呆望远方的明月,没有看对方一眼。
“暮瞠弟……”“蛰久兄……”两人忽地在同一时刻看向对方,开口道。
“你先说……”“你先说……”两人又同时道。
海棠树边的茅屋内,大师兄努力许久都没能睡着,便打算放弃,想出门练一夜的剑。刚从床上坐起,就听到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想来是两个人的。“难道是偷酒的?或是……?”身为大师兄,凭着对师弟们的关心,他不能装作没听见。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将耳朵凑在门缝上细听。恰恰听到一番“暮瞠弟、蛰久兄”的推让。这番推让听来如此甜蜜,两人语气如此柔和,俨然便是情人间的呢喃。“是暮瞠和蛰久。”大师兄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将耳朵紧贴着门缝,继续留意着两人的动静。
“哈哈,那便我来说罢。”蛰久爽朗的笑在月夜里显得掷地有声。见暮瞠转过脸来了,蛰久突然满脸严肃,在两人周围设了结界,布置妥当之后,才对他道:“暮瞠弟,我要与你说个秘密。”
暮瞠心道,我或许也要与你说个秘密。
“几百年来除术法之外,我潜心研究史学,其实只为研究一人,”蛰久满脸庄严道,“那便是水神青辙。只可惜人间消息闭塞,无歧山内也仅有一千多年前的古籍。我现在知道的,也不过是一千多年前的水神。但水神肩膀有颗红痣,这是万古不变的。”
暮瞠心道,除大师兄与约吾师弟以及小师弟外,此事谁人不知。可蛰久这回如此神秘兮兮,暮瞠不好扫他的兴,便点点头:“原来如此。”
“故而上回求你透视小师弟,也属情有可原。且此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蛰久的神情越加庄严,“暮瞠弟,当日你看了小师弟,如今可好说了罢?”
一说到这事,暮瞠的脸就热了一热。月光虽好,却不足以使蛰久看清他脸上的浅红,暮瞠想了一想也就镇定了。此时他有意将小师妹并非小师弟的事告知蛰久,也便于自己倾诉心中莫名的烦闷不安。可平日里说话太少,一到这些时候暮瞠便想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好好地说。于是一直愣愣地看着蛰久,没有说话。
话说蛰久设了结界之后,大师兄就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一时万籁俱寂。大师兄急不可耐,却也不便冲破结界,以免打草惊蛇,惊扰了这对好不容易才偷得独处时光的……呃,情人。他只好透过门缝看他们,可门缝实在太小,大师兄只恨自己未修得透视术。“哦,对,”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窗户纸那么薄,应该可以看个大概。”于是轻轻走到窗边,透过一层窗户纸看海棠树下的蛰久与暮瞠。正好见到两人静止,好似正在深情对视。
大师兄此刻确定了。他相信自己所看到与听到的真相。因此开始为今后如何对待两人而犯愁。一时痛苦不堪。
暮瞠想了许久也没想好,顿觉这个秘密说出来太麻烦,索性闭口不说。忽听小径深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蛰久撤了结界,与暮瞠扭头看向那边。
不久,有个形态不明的身影沿着小径走入了一片明亮的月色里。蛰久凝目一瞧。却见那模样狼狈的人,正是从乱葬山腾云回来的老四,齐喑。
“齐喑!”
大师兄忙奔回门边,将耳朵凑在门缝上。
此刻出现在暮瞠与蛰久面前的齐喑衣服破烂,头发蓬乱,身上沾着鲜红鲜绿或者黑色的血迹。蛰久也甚关怀师弟,只不过相对大师兄来说更像打圆场的慈母,而非严父。蛰久一双眼睛关切地凝望着齐喑:“你受苦了。”
“不苦不苦,”老四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未曾想过埋怨大师兄,也不像老三那般觉得蛰久啰嗦,“做错了事受惩罚可是应该的。虽然那本黄册子只不过是老五去山下游玩,一时好奇买来,放在我这的。”
暮瞠心道,信口雌黄也不眨个眼睛,倒很厉害。
蛰久却相信了老四的话,大有上前摸他脑袋的趋势:“回来得这么晚,可被乱葬山那些小妖困住了?”
齐喑打了个呵欠道:“不过是被那儿的蛇妖蝎妖用美人计留下用饭了而已。魅力大就是麻烦。”无奈地摇了摇头,见暮瞠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便适时转移了话题:“暮瞠弟,蛰久兄,这么晚不睡在这干嘛?”
门后的大师兄以为自己果真错怪了齐喑,心中惭愧。又听他犯老毛病,满口香艳之事,不禁又来气了。听到他如此大大咧咧地问两人在干嘛,大师兄心道,也不谨慎说话,这样该使两位师弟尴尬了。
果然,蛰久有些不自然,说话有点结巴:“是……是在说青辙的事。”
说的是水神,而齐喑想的是小师弟:“哦,原来是美人儿小师弟。嘿,在说他什么呢。”
“嗯……嗯……”蛰久想不出什么,便去看暮瞠,暮瞠双眼一睁,更是无话可说。齐喑自顾自想到了一事,眼神狡诈:“噢~我看是蛰久兄对小师弟有意,便来暮瞠弟这打听。诶,暮瞠弟,与小师弟同住一屋,白白嫩嫩的像有个女人睡在你对面,有什么感觉?”
暮瞠摇摇头。齐喑兀自想象画面,满脸神往地发出一声长叹:“小师弟若有表姐表妹之类的,我必定追她。”
表姐表妹?暮瞠在心中冷笑一声,心道,幸好没将那个秘密说出来。
话进行到这里,暮瞠也无意继续了,反而开始犯困。于是一声告辞也不说,扭头便往自个儿茅屋走去。齐喑哈哈笑了两声,将手放在后脑勺,也慢慢悠悠地回屋去了。蛰久看了一会儿暮瞠的背影,意识到这次仍没有让暮瞠说出点什么,满脸失望。
三人走后,门后的大师兄表情凝重地走到了桌前,拿出竹简与毛笔。
只见他手中的竹简上依稀有“*年*月*日,小师弟青辙至”“*年*月*日,师父嫌我”等。他提起笔百感交集,在接下去的一列写上:“*年*月*日,真相大白。”
写完之后又思忖良久,添上:“今春海棠盛。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