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FGH》二触

2、第一章：炸酱面

　　二零零三年的初夏，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像预演好了一般发生在自己眼前。
　　无知，无解，通通走向黯淡。

　　白羽走出校门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冷。刚才在上公共课的时候自己就坐在空调冷气口下面，初夏天气还没有升温太多，两节课连着上下来冻得够呛。顾不得回宿舍拿衣服披上，下课铃刚响就往校门外疾走。
　　他要去吃一碗面。
　　现在追根溯源。其实自己对面类的执着并不是天生俱来的。祖籍在湖南，饭桌上的主食通常都是白花花的稻米。父母在作为知青下乡的时候相互认识并结婚生下了孩子，他跟妹妹自幼就在湖南农村长大，后来知青返城热潮的时候因为建设功绩显著举家户口迁到了北京。只不过一家人在北京共同生活的温馨光景并不太长，未出三年，父亲患上了肝癌，家里瞬时间就像塌了一样。当时自己还小，父亲最后的那段时间在自己脑海中只剩一些支离破碎的黑白片段，只不过融合了母亲每次去照顾父亲之前对自己跟妹妹的温言耳语，软软糯糯的，伴随着一锅腾出蒙蒙热气的面条，在冰霜三尺的寒冬也能映照出非人的赞歌般——也许自己对面类的执着就因了那种背景下的温存。
　　他走进与校门口仅隔一条街远的私人面馆“津之味”，拣了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服务员走过去端上白开水，他轻轻一笑，说还是老样子。服务员了然的点了下头往后面的厨房走。
　　他就这么托着腮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转角口的巨大招财树盆景挡住了自己望向厨房的灼眼视线——那是一个狭小的空间，与稍显简陋的前台粘连在一起。端面的窗口正对着炉灶，一个赤着膀子只穿着围裙的高大男人在里面忙碌着，这会儿正在案板上把几头蒜切成蒜花，菜刀切得咚咚响，胳膊上的肌肉嶙峋，青筋泛至恰到好处，左手腾出来往锅中洒了点油，然后爆香部分蒜花，混着升腾的热气，让自己看了只觉得心跳加速。
　　白羽看见他又往锅里倒了一些肉末，匀上大豆酱，翻炒出鲜香。好不容易趁着伸手够老抽瓶的时候弯了弯左胳膊擦擦额头上的汗，这看得白羽心里小鹿乱撞，心里直想要是自己在他身边就可以帮他擦汗了。
　　这会儿配料出锅盛碗，男人又往空出来的锅里撒了把面条，把灶火稍微关小了点，朦胧的热气包围着小小的厨房。看得白羽眼角竟然有点湿漉漉的难受。抬手轻轻擦了擦，然后若无其事地转正脑袋，拿起桌上早已凉透的白开水小啜了两口。
　　不是告诉自己好几遍了吗？那个人，只是奢望罢了。
　　就好像炸酱面，酱的味道本身就是咸的，熬酱的时候你再撒盐也只是多此一举。
　　“小白，你怎么来了！”粗犷豪迈伴随着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羽顿住筷子，轻轻往碗边一放——面他只吃了一半。然后腼腆地抬起脸，对上了男人泛着光的笑容，心下微微有点苦涩。
　　“小武哥。”
　　“哎，你看你吃的嘴角上都是酱了，”顾小武随手抽了一张面纸递到他面前，哈哈大笑，“我做的面再好吃也不用吃的满脸都是啊。”
　　白羽一愣，下意识地接过他递过来的面纸，轻轻拂过唇瓣，是淡淡的薰衣草香。
　　“好久也不见你来，学习很忙啊？”顾小武摘下围裙往椅背上一搭，拉开坐了下来。
　　“嗯，前几天考试，忙……”眼看男人光着膀子大喇喇地坐在自己面前，白羽脸上唰地飞过两团红晕，心下衍生出些许的尴尬，只好又准备用水杯打掩护，却在嘴唇触到杯口的时候窘迫地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嗨！我给你去倒水。”顾小武拿过他的杯子，站起身径直往茶水间走，白羽盯着他魁梧的背影，心里像猫抓般难受。
　　顾小武是山东人，生得魁梧高大，又带着在海边成长所蕴含的灵气，伴着憨厚老实的笑容，大学毕业就来北京开了家面馆。混着京味的鲜香与鲁食的微咸，把自己的私家面馆开得红红火火。生意这样好的面馆，白羽这个面控固然不会错过。小武的店主打炸酱面，配料几乎是六必居黄酱与天源甜面酱的完美混合，甜咸恰好的临界点被自己找到，于是不分季节地来这里点上一碗香喷喷的炸酱面，吃得肚子里温暖如春。然后看着那个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男人，一颗心像渐渐地不属于自己管辖一样，真是肆无忌惮出差错。
　　——咦？白羽，你怎么又想远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男人端着一杯清茶回来坐下，看着自己毫无保留地奉上干净的笑容：“喝点绿茶，不烫口。”
　　轻轻点了点头，两只手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子，杉林溪叶子的清爽沁人顺着茶水传播过来，简单地喝了两口便把杯子给放了下来，准备拿起筷子来故作镇定把面吃完。
　　顾小武的手机响了起来，看样子是一条短信，男人低下头点开，几秒钟后脸庞浮上一丝宠溺，修长的手指附在机面上噼里啪啦地敲了几下。看得白羽生生地停下了吃面的动作。
　　“哎，对了，小白，我跟你说件事儿，”顾小武回完短信把手机揣进裤兜，对着白羽一笑，露出整齐标准的八颗大白牙，“一直想跟你说来着，谁知道你老不来吃面……”
　　“什么？”他的双手在桌子底下微微攥紧。
　　于是他看见那个自己亲切称之为“小武哥”的男人脸庞像是洒了光一样耀眼，他听见他说：“我要结婚了。”
　　他，要，结，婚，了。
　　可是对方不是我。
　　白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从小武的面店里走出来的。浑浑噩噩地晃着身子穿过几条窄仄的巷道居然走回了自己家。白母在院子里面晾晒着衣服，看见他黄着一张脸走进来，心急地放下水盆奔了过来架住他的身子。
　　“哎，你怎么了这是？”白母拍拍脸，又掐掐人中，儿子蜡黄蜡黄的小脸看起来很危险。
　　“妈，没事……”白羽勉强挣脱母亲的扶持，有点勉强地站定，往前走了两步，转头又说，“妈，我就是胃有点难受，躺一会儿就行。您别担心。”
　　白母担心地望着儿子单薄的背影，心下微微叹一口气，就走进厨房准备烧水做粥。
　　他走进了自己大学之后便不再常住的房间。仰倒在床上，伸手拉过枕边的毛绒兔子紧紧抱在怀里，脸悄悄埋进去，像是把自己最心爱的人搂在怀里一样，双腿开始蜷缩起来，额头渐渐地渗出汗。他紧皱着眉，却一声不吭。
　　三年，整整三年的时间。他的心都赌注在那个男人身上了。
　　从千禧年除夕夜的惊鸿一瞥开始，到眼下大三的初夏。学校，家，剩下的地点就是顾小武的面店，这三个地方就像是仅存在他的世界里的一样。同样的位置，炙热的视线，亘古不变的英挺背影。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刻好了一样影射在自己的瞳孔里面，得到他中肯的回应与激赏时，自己是那样的窃喜与欣慰，可是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勇气，在逐渐熟知他的过程中渐渐消亡，最后又在今天，顷刻间消耗殆尽。
　　他一开始就知道，依那个男人的性子，对谁都是不偏不倚温和无害的。
　　他真傻，明明自己那么柔弱，却把这么重头的信念存放到这样一个不该去奢望的人上。到头来败北地一塌涂地，连帮着收拾残局的人都没有。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说的就是现在的自己吧。
　　晚上七点，白羽喝了碗皮蛋瘦肉粥，之后当着母亲的面把低烧药喝了下去。勉强咧开嘴角，冲母亲微微一笑；“妈，我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你快去看电视吧！”
　　白母无奈，扶着儿子缓缓躺下身子，又细心地掖好被角，嘱咐了句好好休息就转身关灯走了出去。
　　白羽睁着两只大眼睛，空洞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渐渐地陷入了永无乡的睡眠。

作者有话说

　　正文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