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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之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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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无尽的黑色。
我皱着眉,向黑暗的深处走去。
黑暗之中,尖锐的东西不断袭来,身体承受不住的疼痛,力气流失,脚步沉重。
然后如之前两次一样的摔倒。
铃。
铃声清响。
前方突然有了光,映出巨大的黑影,忽而响起一声尖利鸣叫,黑影逼近。
这次我终于听清,那声音介于“啊”和“昂”之间,听起来分明是鸟叫无疑,而那个模糊的影子也随着逼近清晰起来。
是鸟。
方才那些戳的人浑身生疼的东西,竟然是鸟的羽毛。
那只鸟终于到了我的面前,轮廓模糊氤氲着收敛,渐渐变成半人高的,戴着黑色鸟首面具的和服男孩。
“凡伤鸟者,决不轻饶!”鸟首的和服男孩俯视我,如是说道,声音沙哑而尖锐:“你,有罪!”
他说着,和服宽大的袖中便突地掉出一只小瓶,咕噜噜滚到我脚边。
瓶子上的标签写着P。
凭着我贫乏的化学知识,我知道那是磷粉的标志。
“今已七日,当受罚。”他说罢一挥袖,随即我便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了。
捡起小瓶,拧动盖子。
对准自己的身体。
手指松开。
一只手凭空伸出,从我的手中抽走了瓶子,重新拧好盖子扔在一边。做完这件事,这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一拉。
我就这么被拉进一个有些单薄的怀抱里,锁住。
“鵺。”怀抱的主人对着那只由鸟化成的妖怪说道:“无论是谁,都不能对我的人下手——只要在这个店里。”
听到这声音,我安心的叹了口气,肢体也从失控后的疲软渐渐恢复了些力气。
“她,有罪。”名为鵺的妖怪不依不饶。
被无端判为罪人的我微怒,推开四月一日的手臂辩解:“我才没有伤害过鸟类呢!”当然吃鸡鸭是绝对不能算的。
“你身上,有含冤而死的,鸟的气息。”鵺说着走近,并抬起手来,看起来就像准备打人……之类的。
我不由向后缩,四月一日却伸手越过我的肩,并拉着我前进了一步:“那么,这个人呢?”
我看见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本户籍簿。
鵺的视力看来不错,只一见那本小小的册子便发出尖锐的一声叫:“罪不可赦!”
光,在他这样尖利的一声叫喊中忽然扩散蔓延,在稍远的,刚刚被光触及的地方,我看见一个人跪在那里,身上片片血迹斑驳了衬衫。
还不待我分辨出那个人的模样,在我们身后的浓浓黑暗中便忽然响起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
“老公!”
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客人从我们身后冲了出来,跑过我和四月一日,跑过不加阻拦的鵺,跑到那个血迹斑斑的人身边,蹲下身紧紧抱住了他,瑟瑟的哭泣。
那一位居然是……她的丈夫?
“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喃喃问出声。
“那便是[因]。”四月一日叹气:“现在的这些,就是由[因]而成的[果]。”
“为了所爱之人结下果实的妖,招惹来掠食者的鸟;”
“为了所爱之人而驱赶鸟的人,招致了更大的祸患;”
“最终——积累到这样的地步。”
脑中的线随着四月一日的讲述一下子清晰起来。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果实吸引鸟类,为了保护结果的植物的人就必须驱赶,最终烦不胜烦,火大的下了狠手。
“人类,有罪!”鵺的叫声一下子把我从思考中拉回现实,抬头,便看见之前戳的我生疼的那些羽毛全都漂浮起来,向着那一边两人的方向狠狠的扎了过去。速度之快,几乎化作一道道黑色虚影,刀芒一般穿刺过去。
我此时也无暇顾及别的人了,因为那些黑色锋芒之中,还有近小半,向着我这边来了。
目标是我,马默不管怎么样,四月一日决不能因我受到这么不人道的待遇。我一咬牙,本着欠谁也不能欠奸商的心情,将四月一日推开去。也许是这孩子天天在店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格外瘦弱,也许是我终于人品爆发了一回,四月一日竟被我推得足足退开了五六步,虽然没达到传说中百米开外,但好歹目测出了射程范围。
做完这些,我闭上眼,准备泰然赴死。
哪知我等了半天,除了声“你干什么!”之外,连一点想象中的疼痛也不曾感受到。
我的第一反应是去看四月一日,他先前被我推得坐倒在地,此时瞪着我身后,一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却又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那表情看起来复杂的有些好笑。
从他的表情判断出我大概不会有性命之忧了之后,我也好整以暇松了口气,转过身去。
出现在我眼前的景象又不在我想象的范围之内了。
我身前是一只……乌鸦。
一只看起来怎么也还未成年的乌鸦。
它颤巍巍飞在我身前,显然是想要以身为盾来挡下那些变得像刀刃一样的羽毛。
可是不是我吐槽你,你这么个小身板能挡住我的脸就不错了……我的心情微妙的在“被救了”和“被鸟救了”之间转了转,又看了眼居然乖乖变回柔软羽毛慢慢飘落的那些黑色,终于倒向前者:“那个,谢谢你。”
当然我也没指望它能回应我一句不客气,毕竟我们之间的根本问题——语言——在我们有生之年都很难得以解决。
不过好在,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可以充当翻译的,妖怪。
这只小乌鸦冲着那边怒发冲冠的鵺叫了好几声之后,鵺歪了歪脑袋,声音也很是疑惑起来:“你说,她是恩人?”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从罪人到恩人,这跨度有点太大太刺激。
乌鸦又叫了几声,鵺就在这几声解释(?)中终于放松了对我的警惕与怀疑:“你,埋葬了他的父亲?”
被他这么一说,我终于想起来,在好几天前那个被我埋在树下的乌鸦。这么说来,之前鵺说的我身上的含冤而死的鸟的气息,就是在那时候沾上的吧。
“抱歉,您是好的妖怪。”鵺对我深深鞠了一躬。我就这么站在那里,进不是退也不是,颇有几分尴尬。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回头,是四月一日,他的笑容介于恭喜和莞尔之间:“鵺做出的好的审判,在那边可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呦~”
“如果是这样的话,明天的饭菜就拜托你了。”我淡定的将囧脸面具丢回给四月一日。
一阵强风毫无预兆的刮起,似乎在提醒我们,在风起的方向,还有我们不应该忽视的东西。
“果然……”四月一日眯眼。
这个词白天的树魅鵺说过,不满于只有我一个搞不清楚状况,我顺势转过头,便看见方才客人与男子相拥的地方,已看不清人影,只有一棵花树摇曳着,令人……
心底生寒。
那是一棵并不大的树,但是从花的角度来说,它又太大了。
这棵花树有一人多高,每一个枝桠上都开放着一朵花。没有风鵺微微摇晃的血红发黑的枝条,像是热带雨林中引人靠近的食人树一样。而那些看不清数量的花,每一朵都发出窃窃说话声,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些声音居然是源于每一朵花中嘴巴。
不,不只是一张口。
眉毛、鼻子、眼睛、嘴巴……那些话上居然都长着一张脸!
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那位客人的脸!
稀有的植物。
我突然想起树魅的言语,猛然翻出一股恶心感。这哪里是什么稀有的植物,这分明是名副其实的妖花,是妖怪。
“没错哦,”四月一日似乎看穿我的想法:“者确实是妖怪。”
他吸了口气:“《野史》记载,江户时期一男子心爱的女子死了,痛不欲生,结果听信邪鬼之言,将女子之首种入屋内后院,四十九日后长出一树,百日之后树上开花,一年后长出果实,皆为女子之人面。”*
“然后,她的名字就叫做——人面树。”
这个故事我有印象,拜那个喜欢用鬼故事吓唬我的姐姐所赐,在妖怪方面我比自己想象的要博学。
我记得这个故事中,最后官府发现了他们,人类终究没有办法容忍妖怪的存在,所以一场大火,将两具尸骸化作不分你我的灰土。
看着眼前花树紧紧缠绕男子的景象,联系故事中那悲伤地结局——这样的情况,简直就像是一个死循环,让人无端伤感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哭音中仿佛叠加了回声般的尖利,刺得我们一齐捂住耳朵。
人面树将男子卷起来。
“我只是想回报给予我生命的这个人。”
“我只是想和给予我存在意义的这个人在一起。”
“我只是想和这个人有一个共同的孩子!!”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来妨碍我!!从一开始罪不可赦的不是你们吗?!!”
尖利的叫喊声中,人面树的枝条像箭一样向我们刺来。我还来不及叫出声,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和服,戴着鸟首面具的人挡在了我面前。
是鵺。
“你是,好人。”
它这么说着,眼看就要做出像那只小乌鸦一样用自己的身体来帮我挡住攻击的傻事。而就在这时,人面树毫无章法的攻击也硬生生停了下来。
一时寂然。
诡异的寂静中,那一声咳嗽便格外清晰。
我不由屏住呼吸去听。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虚弱断续:“已经……够了……”
“停下吧。”
很小很小,没有任何威力的话,却成功制止了一切。
人面树的枝条渐渐收敛,缓缓挪移回去,紧紧拥住男子。
“我知道了。”它说。
那边的男人似乎轻笑了一下,然后……就连一丝一毫的呼吸声也完全消失。
四周死一般寂静,每个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说什么好的时候,又有枝条的窸窣声传了过来。
不会吧,还来?我心中哀嚎一声。
那树枝就朝着我的方向伸来,在所有人警惕的目光中,停在离我们不算太近更不算远的地方,卷起一只小瓶子,缩了回去。
我眼尖的认出,那正是我之前就拿着的,装着磷粉的瓶子。
人面树枝条一动,瓶子中的粉末就全散落在了它身。
一瞬,烈火熊熊。
“下一次……我们一定……”
重叠的声音在火中温柔的回荡,在枝条燃烧声中,渐渐消散。
白光大盛。
眼被刺得发晕,我用手挡住眼睛,直到眼前的血红回复称黑暗。
再睁眼时,一切都已不见,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就像前几次一样。
只是这一次,在我旁边笑吟吟看着我的,是四月一日。
“睡得好吗?”
“恩……就是,又做了梦。”
“啊,”我看见他从我床边捡起一粒种子——说是种子,却是血红色,足足有乒乓球大小,看起来还有轻微的脉动。四月一日若无其事的把种子收入袖子里,转而笑眯眯问我:“还是噩梦吗?”
“不,”我摇头:“只是……有点伤感吧。”一边说着,我撑起身子,四月一日体贴的在我背后加上枕头。我拉住她的袖子,与他不接望过来的双目对视:“人…那位客人的愿望,实现了吧?”
四月一日愣了愣,转而微笑弧度更大了些:“恩,实现了。因为代价,我已经收到了。”
我安心的松开他,
“那么,”四月一日对我眨眨眼:“祝你今晚有个好梦。”
“恩,谢谢。”
现世为梦,夜梦为真。
没有必要去揭穿的真实,在我们的心照不宣中渐渐沉默。
只是,偶尔我也会想起那个梦。轮回的爱恋,不变的死结,说到底,只是为了一份平常的温暖。
未来还很长,在末日之前,总有一天,这样的爱一定能够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