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In my life ...

  •   那是平成21年。
      那一年,日本蝉联了世界棒球经典赛冠军,铃木一郎又一次在关键时刻挽救日本队于危亡之中,在最后一棒送回了二三垒的RUNNER,上演了奇迹般的大逆转。
      那一年,第45届日本众议院议员总选举中,自民党惨败,民主党与社会民主党及国民新党组成联合政府。
      那一年,日本H1N1新型流感大流行,大半日本中小学停课,日本学生们兴高采烈地迎来了这额外的假日盛典。
      那一年,我的父亲和母亲还在忍受着对方,维持着虚伪的和平,没有因为撕破脸皮而搞得面目丑恶。
      那一年,我国二,正是最叛逆的年纪。

      五月初,我所在的学校也出现了几名H1N1流感病毒感染病例,于是学校不得不停了课。我整日呆在家中,无所事事,与父母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战,终于在一次最激烈的冲突之中,父亲指着大门对我吼,“滚出去!”
      于是我干脆利落地摔了门滚了出去。

      我身上怀揣着几千日元和一张公交卡,坐上山手线,一路经过池袋站、东京站、代代木站,最后在新宿站下了车。
      他们都说新宿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这天刚好是我14岁的生日,我决定做一些出格的事。
      刚下新宿站,我便被眼前的人流所震惊,作为九条地铁线的交汇点,新宿站的吞吐量实在是大得惊人。人们行色匆匆,彼此交谈,嘈杂的声音汇聚在大厅之中,宛如被盖上了盖子的热水沸腾的大锅,有一种沉闷又仿佛超脱现实般的热闹。

      然而当我走在新宿大街上,四周高楼林立,到处都挂着巨大的广告牌,与普通的商业步行街也没多大区别。
      我心中便感到有些无趣,百无聊赖地走着,中途遇见过几个巡逻的片警,我也尽量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边路过,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个在逛街的普通少女,而不是畏畏缩缩形迹可疑一看就是离家出走的问题少年。如果不这样的话,很容易会被片警询查且扭送回家。那样丢脸的回家方式可不是我想要的。

      一直瞎逛到了傍晚,我双脚发痛,在便利店买了两个紫菜饭团和一瓶矿泉水在附近的公园打发掉算作晚餐。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无所事事地观察着人群,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离奇的陌生感,仿佛自己来到了异世界,不知身处何方。

      当暮色渐渐降下,公园的草坪上渐渐聚集了更多的流浪汉,他们在此扎上帐篷,抢占地盘,等待着夜晚的来临。其中也有一些前来体验生活的学生团体,和一看就是不良少年少女的群聚党。
      毕竟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我渐渐感到有些害怕,正准备离开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歌声,使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是披头士的《hello,goodbye》。
      You say goodbye and I say hello.
      一群二十多岁的青年,有男有女,看上去像是在读大学生,他们聚在一起,旁若无人地高唱这首歌,合唱部分显得有些凌乱,显然是随性而为,但却丝毫不影响歌曲的感染力。远远听着,便仿佛能感到他们的自由和肆意。

      我不由得被吸引,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他们的外围。
      不同于其他同学,相对于现代音乐纷繁缭乱的合成音和电子音,我更喜欢吉他简单轻灵的声调,故而对六七十年代的民谣和摇滚之类都非常着迷。
      那是一种非常怀旧的感觉。听着音乐的时候,仿佛来到了六七十年代的美国。二战造成的巨大伤口尚未愈合,新的越战正在打响。人们反思创伤,笃信自由,反抗传统。
      也许正是这样一种时代氛围触动了我骨子里的某些反叛因子,让我充满叛逆和渴求抗争的灵魂有了安放之处。现在想来,我那时的想法或许依旧有幼稚之处,但那确实是我对我的家庭,对我充满了冷暴力的童年和少年最大的抗争。
      我那时候笃信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面的一句台词。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它们生而自由。

      我听得入了迷,连歌声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也没有发觉。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所有人都看着我。被这么多成年人注视着,不知道他们怀有善意还是恶意,这令我惶恐,本能地想要逃开。
      这时人群中心的一个人发了话,“小姑娘喜欢这歌么?”
      我下意识地看过去,看到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女性,短发素颜,抱着吉他,类似于这个小团体中大姐头般的存在。
      我不敢答话,只得畏缩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便笑了起来,“不要怕啊,我们可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哦~”
      我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心中仍有疑虑。
      这时她让我唱一首歌听听,我不得不接过吉他,唱起了《yellow submarine》。
      开始还有些放不开,久了便慢慢沉浸在了音乐之中。这时有合唱的声音响起,周围的人都打起了拍子加入了我的声音。并不突兀,那种融洽共鸣的感觉令人着迷。仿佛找到了同伴。
      然后我莫名就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

      他们带我偷渡到成人酒吧中,却又像照顾他们自己的小妹妹般照顾我。对于我来说,仿佛走进了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一切这样新奇又令人兴奋。
      我常常坐在一旁,喝着果汁,听着他们畅所欲言。他们讨论诗歌、讨论哲学、讨论音乐;他们讨论理想、讨论政治、讨论乌托邦;他们讨论历史、讨论未来、讨论现代文明的出路。
      他们的一言一行都闪烁着智慧的火花,年青的思想在进行着激烈的碰撞。他们踌躇满志,充满着强烈的使命感,仿佛未来有一张宏伟的蓝图等着他们去涂抹。
      这一切都令我非常着迷。我大开眼界,如同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各种知识,回到学校也兴致勃勃地去啃那些艰涩的书籍,我感觉自己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看问题的方式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

      现在想来,那确实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父母完全对我失望,我三天两头不回家,那群大学生(我更愿意称他们为哥哥姐姐),在听完我对家庭的诉苦后,也经常毫不介意地收留我。或许规矩、传统之类的在他们看来本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他们将我当一个同龄人般地交流,我感到被尊重,于是更加卖力想要跟上他们的脚步。仿佛一个一不小心穿上了大人衣服的孩子,虽然不合身,却被那种美丽的样式所吸引,不肯放手,只盼自己快快长大,起码稍稍能将衣服撑起。

      那名最开始将我叫住的大姐头叫樱井未来,她是最为照顾我的一个。我曾经连续有一星期都住在她的公寓。
      不知为何,她总是非常优待我,宛如姐姐一般耐心地为我讲解对我来说有些艰深书籍,她的讲解非常生动有趣,即使是最枯燥的哲学在她口中也能如故事般精彩。
      她总是说,“你是拥有才能的,而这种才能不应该被浪费。你的歌声中有种打动人的东西,而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不断地充实自己。不要畏惧于挑战和未知,在年轻的时候不加辨别地阅读大量书籍,当你有一定积累后,便可以有选择地阅读。要敢于出发,去经历各种各样的事,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要度过一个有趣而充实的人生。然后,你要歌唱,不要去唱流水线般做出来的粗制滥造的歌曲。音乐当是一种灵魂的表达,不要让你的歌声空无一物。做一个有想法的人,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这是我对你的期待。”

      虽然不明白樱井姐到底看重我的什么,但我确实为她的用心所感动。在我的生命中尚无人来告诉我,我需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怎样去正确地做事。
      而我确实是严格按照她的话去做的,即使后来我失去了她的耐心引导。
      我一直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通俗却富于哲理。

      她说,“你须记住,你是为了活着才吃饭,而不是为了吃饭而活着。”

      那段时间,除了有樱井姐的教导之外,妹妹也会经常偷偷溜出来看我。每次我们约在附近的公园见面,她会带来精心做的便当,甚至是她自己偷偷攒下来的零用钱。
      我每次见到她都会有种难言的愧疚。我就这样一个人不负责任地跑了出来,独留她在那个冰冷的家中独自忍受,作为姐姐,我并没有尽到照顾好她的责任,反倒要让她时时照料我,如同我才是那个任性的孩子。
      然而妹妹却每每反过来安慰我,说什么非常羡慕有梦想且能够努力去实现的人,那样的姿态非常美丽,即使作为一个普通人看到,也会因此心生希望。因为她自身没有什么才能,如果能稍微给我一点支持,便会让她感到满足和骄傲。
      其实我哪里又有什么才能?不过是比她任性些罢了。她何曾知道她自己是多么温暖的存在!
      在那些游荡在外的孤独夜晚,我每每想到家这个概念,首先浮上脑海的便是她温柔的笑脸。

      便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很平凡的少女,却有一颗无比温柔而坚强的心,在破碎纷乱的生活中,成为一个沉默的港湾,让漂泊的游子得以栖息。这何尝不是一种可贵的才能?

      如果说樱井姐是将我带到高空的那一阵风,那妹妹便是拉着我的那一根线,让我不至迷失方向,无处可依。

      那年秋天,樱井姐毫无预兆地妥协于家中压力退学结婚,对于我来说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难以接受。如果他们因为爱情而结合,那么我会也许送上我的祝福。然而对方竟只是一个仅仅见过两面的陌生人般的存在。
      这种仅仅是利益的结合,让我心中充斥着被背叛的愤怒感。她教导我要做一个自由而独立的人,却自己亲手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我冲到她的公寓去质问她。那时她的神情非常复杂难懂。我愤怒地问她难道她说过的一切都是假的?她怎么能如此轻易地便妥协。她要的自由呢?她的理想又该怎么办?
      她用一种非常悲哀的令人想要哭泣的眼神望着我,慢慢地说道,“生活并不仅仅只有理想,这世上大部分的人,最后都在青春梦醒后,归于庸碌。他们妥协于现实、妥协于责任、妥协于亲情爱情。因为当你长大,你会发现,你并不仅仅需要对自己负责。你的人生也不完全属于自己。”
      “那只是你太过软弱!”我固执地望着她,她的的眼神却让我觉得我更像是个幼稚不懂事而无理取闹的孩子。
      最后她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摸了摸我的头,温柔地说“也许真如你所说,其实我也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当看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神那样倔强,我就想着,也许这个孩子能成功也说不定。所以很抱歉,擅自将自己的妄想寄托在你的身上,又擅自让你走了这么远。但是,我仍是发自心底最深处地希望,能够看到你真正实现梦想的那一天。”
      “你又凭什么对我提出这种要求?!”她话中的伤怀沉重得让我难以承受,明明是很有气势地质问,却在愤怒的同时控制不住眼泪的掉下。我觉得自己这个样子真是逊毙了。
      樱井姐看到我的样子,爱怜般地用手指拭去了我脸颊的泪水,然后用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坚定又包含期待的语气对我说了一句话。
      “记住,不要成为一个让自己都感到失望的人。”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告别樱井姐的。我感到美梦破碎,现实又一次对我露出面目狰狞的模样,而我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它。我憧憬着成人的世界,以为当自己长大,便可以摆脱这种无力感,然而事实却又一次给我迎头痛击。
      为什么要有那么多无奈呢?我们何时可以心中笃定,掌控自己人生?

      我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感到满腔地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无力和惶恐。当我回过神来,竟然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此时已是深夜,我踌躇在家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我以为自己是去勇敢地追求自由,然而却又不得不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回到这里。

      这时客厅的灯光突然亮起,我抬起头,看见妹妹穿着睡衣打开门关切地看着我。于是刚刚止住的泪水又一次丢脸地落下。
      妹妹说睡不着,不知怎地心中总是莫名担忧,睡在床上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便忍不住打开门来看看。
      父母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我愣愣地坐在餐桌前,看妹妹在厨房里忙活。不一会儿,她端上了一碗热腾腾地面条。
      为了避免再一次丢脸地落泪,我拼命地把面条往嘴里塞。
      妹妹撑着下巴微笑着看着我,柔柔地感叹,“回来了也好。”
      我端起碗一口气干掉了汤底,终于勉强整理好心情。推开碗,正了正神色,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樱井姐退学结婚了。”
      妹妹一愣,“有点可惜呀。”
      “且对方不是她喜欢的人。”
      “那可真是太遗憾,希望她今后起码能够喜欢上他吧。”
      “希望如此吧。你说世上为什么有这么多妥协和无奈呢?”
      “因为每一次地妥协都是因为有更重要的必须要选的选项呀。每个人在做选择的时候不都是自己决定的么?既然这么选了,肯定是她觉得这样会比较好吧?”
      妹妹轻描淡写的话奇迹般地安抚了我,她总是这样神奇又治愈的存在。
      我想了想,认真地问她,“你说,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不让自己失望的存在呢?”
      妹妹撑着下巴出神想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非常温暖的语气慢慢说道,“我觉得吧,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有两件,一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件事,二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人。若能坚持如此,便不会使自己失望了吧。”

      我不明白,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中,她为何如此笃信爱情的坚固和长久。或许因为她小一岁,便未曾如我一般,还清楚地记得美丽的爱情如何在琐碎的现实下扭曲成面目丑陋的模样。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差别,令我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但无论如何,我爱她。

      那天我们难得窝在同一个被窝里,兴致勃勃地聊天,关于诗歌,关于少年,关于爱情和未来。我们虽有着不同的理念,却又能如此轻易地包容理解对方。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和她分开,然而事实再一次证明了我们的无能为力。
      第二天早上,我们等到了父母离婚的消息。
      同一天下午,她随母亲去了神奈川,我与父亲留在了东京。

  •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