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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异乡人 ...


  •   平安夜的晚上,米哈伊尔提到他想过一回北京的夜生活。以前即使在北京过夜,通常也有公务在身,不能凭个人喜好乱跑,这回生了场病,伊万似乎又很放心地不管他在异国他乡的死活,他便有些蠢蠢欲动了。
      “全世界都市里的夜生活都差不多。”王子燕跟他说,“你想去就去,只要不干违法犯罪的事没人管你。”
      “你这儿涉嫌违法犯罪的灰色产业不少吧?哦,像你们上次查封的那个,据说服务质量很高,名字也挺有格调——”
      “说得好像莫斯科的灰色产业不是更放纵一样。你非要去我也拦不住,就当我不认识你。”
      当然米哈伊尔没有真想要体验一回的意思,他口里的夜生活只是很普通的那一类。他说他想泡吧,王子燕依然是放任态度,说任何时候去都可以,不要大半夜满身酒气神志不清地跑回来烦他就行。
      “不是说一个人。”米哈伊尔申辩,“你找一天陪我。”
      “凭什么?”
      “我人生地不熟,又体弱多病,你要保护我。”
      “……真好意思啊你!”
      这晚他们在附近的商业街转了一大圈回家,王子燕都没有正面回应米哈伊尔半认真半玩笑的提议。米哈伊尔临睡想着这事,略感恼火,决定就一个人去也没什么关系,凭他的相貌和才智会泡个吧都找不到伴吗?他尽可以勾搭一个大胸长腿的美女,最好是纯正的北京大妞,自拍下两人谈笑风生的瞬间,再回去气王子燕……
      要是王子燕能知悉他心里的盘算,一定会对他思想的幼稚程度表示惊讶。不过米哈伊尔也就是出于不忿,想想完事,原本睡一觉醒来早把前一晚的想入非非甚至夜生活的愿望给忘了——如果没有发生一个意外事件的话。
      他睡眼惺忪地醒来,余光扫过,赫然发现王子燕坐在床对面不足五米远的沙发椅上,还在盯着他看。
      他直觉认为自己应该被吓一跳,却没有。他刚从一个纷乱晦暗的梦里回归现实世界,窗帘拉着,没有开灯,外面阴冷的清晨透过窗帘布透进来的光线不足以驱散阴影,反而给室内也带来几许晦暗不明的气氛。王子燕叠着腿,坐在离他不十分近也绝对不远的地方,几乎纹丝不动,姿态沉稳而庄严,仿佛他天然是这环境里的一员,并不是一个外来的闯入者。这一切都不像从梦里回到现实,而像从一个梦穿行入另一个梦。王子燕望着他的眼神更带来一种多重梦境叠加的幻觉。他能看到他第一次认识他时,他骑在马上,乌黑长发随风飘扬而起;他能看到他踩过红场疏于清扫的陈旧肮脏的雪,向他一步步走来;最后他坐在微微晃动的地铁上,怀里抱着一袋感冒药,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情打量着他。遥远已逝的过往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又苏醒过来,缤纷摇曳,窃窃私语,时而交缠,时而又分离。
      然后记忆碎片堆砌起的场景轰然坍塌,他所见的又变回只在面前的这个王子燕。但是记忆里和现实中所有的眼神都出于同源:冷淡的,不含爱憎的,却能与周遭的世界和谐融于一体的……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王子燕收回目光,放下叠起来的腿。两个动作都打破了之前沉默中微妙的平衡,但是奇异的气氛还未彻底消失,于是米哈伊尔突然像被一种无形的意志操控,对房里的另一个人说:“我情愿我从未认识过你。”
      王子燕只是点点头,表示他听见了。他站起来,也不打算为大早上出现在客房里辩护的样子,径直说:“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找个方便的晚上陪你去吧。最近有些地区有专门针对外国人的袭击,确实不太安全。”
      他说完便朝房外走去。中间又停住脚步,并不回头地说:“不需要加上‘情愿’……从某个意义上,你本来就从未认识我。也许我也从未认识你吧。”
      接着,他走开了。

      办妥了留学手续,万事俱备只差出发的前一天,王子燕坐在收拾妥当的行李边,忽然感到有一股冲动在酝酿。他衡量一会儿,决定顺从这股看上去没有破坏力的冲动行事,就乘着月色出门,步行到王耀家去。
      当时他们住的房子都在一个片区,只隔着合理的步行距离。这一晚的风很柔和,好似船夫用桨划过水面般的拂过树丛,发出一片悉悉索索的响声便消散了,他踏着树叶婆娑的剪影,闻到伴随那悉索声而来的花香,走到王耀的家门前。门开了一道小缝,透出澄黄的灯光,好像早有准备地对他发出邀约。他叩响门,里面传出声音:“小燕吗?请进吧。”
      他进去了。
      王耀笑着说就猜到他会来,还丢了一颗苹果给他,不过要他自己去削。他对付完那堆果皮,听见王耀说:“我想,你有些未解决的问题。”
      “是的。而且我认为找您也不能全部解决它们。”
      “但是我也许能让你定个方向,顺着那方向去走——是这样吧?离家前的儿女想跟父母寻求指导,这是非常常见的事。虽然你我不是那种关系,我也会努力做一回善于聆听的父亲的。”
      他看着王耀。不仅比他矮,外表年龄也比他小,但在精神的层次上完全胜任,而且远比父母之类的角色难以琢磨。
      他目光又落到灯罩上,说:“本质上,我觉得……我不太喜欢作为一个民族的俄罗斯人。”
      “原因?”
      “有些地方过于原始野蛮。贪欲很强,总在想办法夺去任何他们眼睛看得见的利益,等吃饱喝足之后,又不知怎的,开始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了,从各种细节里找出自己吃亏上当的痕迹,再抹一把辛酸泪。这种态度让人很不舒服。”
      “即使他们已经改换信仰?”
      “我乐意看到他们的改变。可是也没几年前,他们在东北的表现——”他短暂阖眼,叹了口气,“没办法忽略。当然,现在两国是很好的盟友,太过分的事他们不会去做了,还可以表现出发自真心的慷慨。但我自己恐怕会一直保留一份戒心和距离。”
      王耀正色:“小燕,你是首都,即使对盟友,一点戒心都没有的话我会很烦恼的。”
      “哈哈……确实是的。说了些废话。”
      “不是废话。你在为你后面想说的做铺垫吧。”
      “我……”他通过窗玻璃的反光,看见自己搭在左腕上的右手紧了一紧。“我喜欢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布拉金斯基。如果他采取主动,我对能不能和他保持一分恰当的距离没有信心。”
      王耀唇角现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很难找到恰当的词汇形容那微妙的神态:纯真又世故,率直敞亮又圆融狡猾,可以出现在别人脸上却永远不及王耀百分之一的精彩。接着,王耀用与之前一模一样的音调问:“原因?”
      “可以说些外在的:有教养,不会粗暴行事——至少没在我面前表现过,那些不怎么喜欢他的欧洲人也没指责过他礼仪方面的毛病。不虚伪,尽管我感觉得到他挺有心计,但不是以行使它们为乐。是个坚强的人,能很好地尽到职责,文化品位也不错,有精神追求。说这些好像有用,但其实也没什么用,只是再往深处也不好表达……”
      “还有,我看得出他确实也喜欢你。你喜欢接受他的这种喜欢,不然那天晚上就不会夜不归宿了。”
      他面上发烫:“是你不让我回来的。”
      “哦,变成我的错了?”王耀歪头,“无所谓。我当时是觉得,反正东欧人挺开放的,你遇到个能看对眼的人也不容易,就帮一把你。但事情好像更复杂,你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了。”
      “并不是变得。我在此前就是很严肃的态度了。”
      “这你可没和我说过。他呢?”
      “一样。”
      “好吧……双方一致,就又变得简单了。我来告诉你我对你前面那些疑心的感想:你想太多。你真诚喜欢这个人,想保持长期关系,就别在作为个人的交往中还想着什么戒心和距离。你办不到,而且一点意思都没有。”
      “可是他目前展露出来的好的部分不会是永恒的。我知道他不可能是一个彻底清白的好人——我也不是——当那些阴暗的东西露出来的时候,我会后悔原来的选择吗?”
      “人无完人。如果有那一天,看你自己的智慧和德行能否渡过去吧。”
      此后数天的旅程中他时常想起王耀的话。去往苏联的火车在满洲里出海关到赤塔,换了苏式宽轨火车,车上的服务也一并向苏联看齐。留学生们吃不惯俄式菜,对那些换上来的苏联乘务员姑娘既有些向往,又有些矜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为了练习俄语还是和她们搭上了话。王子燕看着他们不甚流利地搭话的样子,觉得可爱又有点想笑,有时也会被请去帮一些忙。他和学生们处得都不错,但有太多东西在提醒他们的不同。首当其冲是学制,一般学生要专攻一个方向,他各学科的课都要听一听但不用钻研很深,以便对国计民生的各方面都有所了解而不致做出很外行的意见或决定。留学时间上也要短上很多。等正式开始课业,他是没办法和他们真正融到一处去的……
      不算坏事,他想。他的身份在这里,便必然在享有特权的同时接受孤独。何况到了以后,适应环境和上课就够他忙了,也没有精力四处交友想东想西。
      事实如此。留苏学生奔着社会主义天堂的美名而来,却首先被各式各样的文化冲击困扰。听不懂的语言,做不出来的笔记,闻到黄油就恶心的肠胃……开头几个月总是非常艰难。王子燕在语言关上好过一些,但需要适应的也不少。有时他在莫斯科大学的走廊上微微晃神,仿佛在神游中飞跃万里回到了熟悉的故乡。但是美梦总会被几句异乡的交谈,几个异乡的过路人和异乡的建筑装饰打碎,他会被猛地拽回,发觉自己一个人站着,抱着一堆重得能锻炼臂力的书。
      中间和米哈伊尔见过几次,没说上很多话,来时还带着的小心思在见到他时会萌动两下,但是转身一走又被现实中的压力赶跑了。他时常做一个梦,梦里俄文字母和各类符号满天乱飞,他的手在里面抓来抓去,一个都抓不住……
      一次做梦醒来,想像平时一样下床却头重脚轻,差点跌了一跤。他迷迷糊糊地半跪半坐在床脚好一会儿,权衡再三还是请了假,窝回被子里去了。
      “听说你生病了。”
      米哈伊尔在午后来访。他没什么笑脸迎客的力气,就嗯了一声,盯着天花板。
      “你应该告诉我的。”
      “小病而已。今天是周五,明后天休息,下周一就会好的。”
      “你不要活得太累。在异乡长期生活,肯定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我看过你课表,安排挺密集的……”
      “你不要担心,自我调整我当然会。只是刚开始两个月,还在摸索。”
      “你主动和我交流的次数太少了。莫大和红场那么近,你都不过来找我,电话基本上也都是我打的。”
      米哈伊尔说着竟有些伤心起来,好像躺在床上半死不活需要照顾的人变成了他,而王子燕是那个对病人不管不问的负心汉。他委屈的话音一发出来,王子燕就有点招架不住,忙说:“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我是想和你……好好相处,但学期开始还不久,课业确实也繁重,我要总是找你就像不务正业一样。我觉得你事情也挺多的……”
      “没多到约个会都不行的地步。”
      “我不确定你是否乐意被我打扰。我们彼此……还不是特别熟,我想再观察一阵……”
      “你……对我的感情起疑心了吗?”
      王子燕本意指的是生活作息上不熟。被米哈伊尔误会,还扔过来一个直球,让他此刻不太清醒的脑子不太转得过弯,好在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接米哈伊尔的直球也绝不是力度最重的一回,还算在合理时间内反应过来。他本想解释,望着对方煞有介事的模样忽然起了一点作弄心,脑海中正好闪过一个场景,便顺着他话说下去:
      “有时候我感觉你不是非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不可。你可以和很多人发展亲密关系,有一个特殊的存在可能倒束缚了你。”
      “什么亲密关系?”米哈伊尔困惑地皱起眉头,“我不明白。”
      “你上次来莫大,有好些女学生围着你说话,也有年轻女老师和你走在一起。这也就算了吧,我知道你长得好看,受女孩子欢迎。可你还吻她们的手,好像挺享受的……”
      “子燕,我以为你能理解。吻手是我们的传统礼仪,我和莫大的不少老师都是熟人,这么做是很自然的。”
      “可为什么你吻的都是年轻女子的手?即使不谈这个,你也知道我的国家的礼俗跟你们不一样。这要在几十年前,会让北京任何体面的人家都看不过去,现在看着与自己无关的人无所谓了,但你明知我就在不远处,还这么做,我不能不想到我对你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
      “你不高兴我就不吻她们的手了。反正是旧礼仪,很多人早就不用了。你要是还不平衡也可以去吻女孩子的手,我绝对没有意见。”
      他拖长了音道:“也不用那样……”
      “那还要我怎么做?”米哈伊尔急了,“你在气我没吻过你的手吗?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弥补,以后也——”
      米哈伊尔说着就真的握住他的手。王子燕本想小小戏弄一下就完事,想不到米哈伊尔的思维跳跃程度和行动力超乎常人,轮到他被吓了一跳,急忙要抽回手。他此时力气不足,又没很用力去抽,也当然没能挣脱,只能赶紧出声制止:“刚才的话你都不要太当真。我现在脑子不清楚,也就随口瞎说,你也不用用这种方法……”
      “但你不是生气了吗?”
      “那也不用这样,感觉太奇怪了。”王子燕总算把手还算温和地抽回去。“刚才的话就当没说过好么?等我在这里的日子过习惯了一定多去找你,可能下个星期就会去了。”
      他说完,看见米哈伊尔胳膊支在床沿,一双极使人印象深刻的蓝色泛灰的眼睛笑吟吟地对着自己。刚才还是急切焦虑的模样,转眼间一点痕迹都不留了,一个人的表情能在须臾之间有如此大的转换还十分自然,实在令他惊奇。
      米哈伊尔问:“那你是不生气了?不对我的感情起疑心了?”
      “是的,是的……”
      “太好了,我还以为会变成很不得了的危机呢。这样吧,”米哈伊尔低头看一眼手表,“我也不会坐等你来找我。一会儿要上班了,我晚上再来,带一张星期日《叶甫根尼·奥涅金》的票。你休息到星期日能好些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
      “演出有发给学生的廉价票,不过数量有限,你也不用跟他们去抢吧?说好了,星期日你就和我一起去。我必须走了,详细的我们晚上再讨论。”
      然后米哈伊尔向他索要了一个落在脸颊上的轻吻,就挺雀跃地走了,活像一个古代神话中完成伟业正要班师凯旋的英雄。虽然本意是想逗他,王子燕脑袋发晕地目送他背影离开,蓦地也有些不确定了:他是否真的有点在意米哈伊尔对别人使用那些“旧礼仪”中比较亲密的举止?他越想越晕,觉得尽管成功蒙住了对方,自己也没有任何成就感,反而有点被绕进去了,最后米哈伊尔是否答应不再对女士用“那种”旧礼仪也没说清……于是他把被子一蒙,为逃避问题继续沉沉睡去。
      不过后来看歌剧的体验很好,两人都把这点小事忘了,再也没提起过。
      这以后他们相处才真正放开。正好王子燕习惯了异乡生活,逐渐能应付得游刃有余,米哈伊尔越来越多地邀请他去参加不太远的社会文化活动,也有了两个人独处的比较符合一般定义的约会。莫斯科的森林覆盖率很高,又有多条河流穿行其间,他们常在饭后闲暇到河边的树林里散步。晨间的河流清冷,午后的河流安逸,傍晚是最美丽的时刻,河面会在夕阳下融化为一池波光粼粼的流动的金黄。夏夜,他们坐在河岸的草坪上,黑暗中河水淙淙流淌,远方浮起城市星星点点的灯光。美好的夏日在此地倏忽即逝,天气一转凉,就不便晚间在户外游荡了,但那漆黑河流的水声和点点的灯光一直留在他心里。
      他们有时觉得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只是默默坐在一起,什么也不必说就心情很平静。这样久了,即使熟悉了思维习惯对彼此已经放心,他依然有未告诉米哈伊尔的事。
      比如他来时行李箱的最底层里,埋了一本《赤都心史》。
      他并不在乎被米哈伊尔知道,只是合乎他需要有所保留的原则。就像教给他们的政治理论总会与见闻的现实产生微妙的冲突,有一本前人总结过的不太阳光甚至晦暗的心路历程,能给他理清自己的内心些许帮助——也可能更加迷茫。
      正像王嘉莲初来时他对他存有的那一丝恐惧并非只是无来由的冲动。这几年,他在努力摈除自己身上那些有碍于融入新世界的旧事物,但在这过程中,他又重新发现它们珍贵之处,于是舍不得,再而就有了冲突。仅对北京之内的事情,他就不能在所有问题上和王嘉莲形成一致,有时候会说出来,大部分时候不表态。因为跟从的人多了,他站在人群之外,也会疑惑起来是不是真的站错了方向。也许为活着轻松,与他人保持一致或不去多想是最好的。可他既已形成一个成熟的人格,再强行拗回去他办不到,也不情愿。
      他看那本书时想到王嘉莲,但更多想到的是米哈伊尔一次散步里无心之中对维克多的印象总结:“他认为自己是一颗独一无二的太阳,只有他和跟随他的光芒略逊的小弟能温暖全世界。若有人不愿听他,或说他的方案有错,他即使不当即发火,也会从此对那人憋上一股气。有时你觉得他大包大揽,非常可靠;有时又嫌恶他总以为能控制一切的自傲……”
      除去时不时浮上心头的踌躇困惑,他在莫大生活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平和舒适的。他觉得能拥有心灵平静,工作充实的生活是一笔值得感激的财富,米哈伊尔另有不同的看法。他说:“总是平静怎么能有好的作品出世!艺术家需要心灵的激荡,才能有惊艳的创作。”
      “可是,你不是艺术家。”
      “但他们的优点——对生活有敏锐的感知力,能把每天过得不凡——应该让我们学习。”米哈伊尔说着,撩起被风吹乱的额发,手指拨向脑后,随口吟起一首茨维塔耶娃的短诗:“我整个是爱情!我不需要,松软的面包和恩赐的友谊……”
      这时,他就用灼灼的毫无闪避之意的目光凝视他。
      后来有一次他们参加莫斯科当地的诗会。那时米哈伊尔喜爱的茨维塔耶娃还没有平反,他诵读的是一名奥地利诗人的作品。由于他扎实的音乐素养,和俄语天生具有的诗意,他语音的抑扬顿挫极富音乐旋律般的优美。在一屋子摆满的蜡烛的映照下,他的声音,他的身影,都不像是来自人间:
      “我像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
      我感到阵阵来风,我必须承受;
      下面的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轻关,烟囱无声;
      窗不动,尘土还很重。”
      他的声音平稳中带着不安。到句末,仿佛一个波浪自然抬高,进入到更加激越的第二段:
      “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来又卷缩回去,
      我挣脱自身,
      独自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
      王子燕觉得他又在凝视他了,透过无数根蜡烛柔和而模糊的光。等他下来,回到他身边,就附上来对他耳语:“我爱你。”
      “嗯。”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更轻声地,接近气音地回答:“我也爱你。”
      听到回答的米哈伊尔脸上既欣喜,又莫名有点想哭的样子,令他想起春天里化去的融雪。他望着他,竟然也快被感染了。温暖的烛光,米哈伊尔念诵诗句的声音和融雪一样美好的神情,都带来一种几乎使他坚信不疑的错觉:鲜花,欢笑,梦想和爱情,在这世间都可以化作永恒燃烧的太阳,永远长存下去。

      将米哈伊尔从三里屯的一家酒吧里拖出来的时候,王子燕被街道上红红绿绿的灯光照着,忽然想起将近六十年前那满屋的烛光和烛光里的米哈伊尔。街上吹袭的冷风又使他想起夏日的夜晚,他们坐在莫斯科河边俯瞰黑暗的河流,在黑暗的河流之上举目则望见城市点点的灯火。他爱那夏夜温柔的暖风,却从未在冬天去过河边。
      不必亲身体验他也知道,那里的冬风必定寒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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