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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二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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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夏天和上海一样,热的歇斯底里。
工作日晚上七点多的游泳中心,客人三三两两,只剩下划水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空间里。
路鋆整个人浸在泳池里,不舍得上岸,脑袋搭在水池边,呆呆地望着高高悬挂的白色吊顶。唐灏又游了两个来回,像条鱼一般,灵活地从水下面钻出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也靠到池边。
两个人最近一起在做一个游轮项目,改了不知几个版本的软文,客户就是不满意,刚刚修改完的第七份稿件在两个小时之前再一次被打回来。稿子是唐灏写的,收到客户要求回炉重造的邮件,他只是打着哈欠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就拖着路鋆来公司附近的这家健身中心游泳,说什么要到水里来寻找游轮灵感。
“怎么样?”
唐灏知道路鋆在问他软文的事,可他不急不慢地抬头,慢悠悠地说着:“……饿了,去吃煲仔饭吧。”
路鋆瞥了他一眼,心里腹诽了两句便一起上岸。
两个人吃过饭,又打包了一份鱼蛋,这才慢吞吞回到办公室继续加班。
晚上九点的办公室,留下加班的同事已经所剩无几。唐灏两腿夸张地翘在桌上,嘴里咬着串鱼蛋的竹签,若有所思地开始构思——这是他喜欢的工作节奏,路鋆已经习惯了他的步调:觉得饿了就先去吃饭,觉得累了就先来游一场泳,管他工作还剩多少,他总能在deadline之前加急马力,妥善处理好。他就是这么直接,没有任何迂回,如此的潇洒与坦率,一丁点儿都不亏待自己。
在香港的这两年里,路鋆目睹唐灏毕业转正,然后正式成为自己工作上的拍档。
他很喜欢吃公司楼下卖的鱼蛋,在一起加班的次数多了,路鋆偶尔也会吃。他曾试过这家的包心牛肉丸,最后失望地发现远远不及上海的好吃。
晚上十一点,唐灏把完成的软文发到路鋆的工作邮箱,又抄送给已经下班了的Mandy。如今她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每天准时上下班,一旦遇上什么紧急的案子,就交给路鋆来跟。
重新改过的稿子,路鋆又一字一句地看过,然后再发给客户。等唐灏喝光了茶水间冰箱里的最后一瓶乌龙茶,两人关机下班。
前台早已下班,大堂除了常年不熄的节能灯还明晃晃的亮着,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唐灏一边打哈欠一边感慨,项目一个不少地摆在那里,Mandy这次居然说不管就不管,原来女强人也有甘心为爱洗手煲汤羹的一天。
看着电梯门在眼前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路鋆这才不轻不慢地附和道:“很奇怪么,人是会变的。”
就像他自己。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偏执,自从做了公关这一行,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自己对细节的苛求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譬如所有的coverage report,字体一律都要用Corbel,标题12号字粗体,正文则是11号;又譬如给特定的客户做的报告,所有的格式要做成一模一样的排版,连颜色都要用和客户LOGO主题色相近的色系,就好比他忍受不了新实习生将星八克的周报做成粉嫩的红色系。路鋆现在好像能够理解,刚入职的时候,为什么有人说Mandy的强迫症严重到只要看到不协调的裤子和鞋,就能把人骂回去。
从前很多东西得过且过,凡事都抱着随缘的态度一路徜徉,放到现在再看,都是万万不行的。或许真的要感激Mandy,因为这个女人教会他要拿出自己最认真的一面来对待工作。尽人事,听天命——要讲的道理其实都在前半句。
Mandy没有讲错的另外一点,是香港的光怪陆离的确吸引着路鋆。这个城市没有大多人想象的那么完美,但也不乏生活乐趣,但他已经很少再和唐灏一起去喝酒了。
二零零八年的夏天,他在医院度过了二十六年中最糟糕的一个生日。
过去几年里对酒精的过分依赖最后全部化作报应,终于明白什么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路鋆靠在素白的病床床头,回忆着刚才医生板着脸讲的医嘱:“如果你还不想让你的胃这么早穿孔,就不要再碰酒精。另外,还要配合规律的饮食和生活作息……”
这唯一一个留院观察的晚上,他半夜睡不着,满鼻子都是医药酒精的味道。拿手机上网,果不其然看到一封新邮件。点开来看,还是那个人,那句话。一点都不意外。
路鋆放下手机,闭上眼睡。
两年间,他们并没有彻底切断联系。生日的时候,还是会收到对方的祝福。他们一个生在夏天,一个生在冬天,而两年里所有的联系,也仅仅是这两来两回,一模一样的四句“生日快乐”,了无新意。想要说些其他的什么,却发现根本无从说起。
第二天一早,唐灏来接他出院,问他大寿星早餐想吃些什么,随便点,他回短信说:「包心牛肉丸。」
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对于一件得不到的东西总有一股莫名的执着。路鋆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寻找好吃的牛肉丸,他怀念那个熟悉的味道,然后因为找不到,所以变得越来越固执。
唐灏来的时候除了牛肉丸,还给路鋆买了一个早餐三明治。三明治的味道平平,牛肉丸就连平平都还不如。吃完之后,路鋆大大叹了一口气,把垃圾丢进垃圾桶——他决定再也不要试包心牛肉丸了,那个味道应该是找不到了,它不像选错字体的Excel表格,用格式刷刷一下,就能变成一样。那个味道,永远都只属于过去。所以,毫无意义的事,也就不要再做了。
那个冬天,他从香港回到上海,下榻在客户旗下的五星级度假酒店。酒店的位置很好,就在外滩中山东路上,浦江夜景,灯光璀璨,尽收眼底。
这是路鋆今年第三次出差回来,每次回上海,处理公事之余,总不忘找老朋友们出来喝一杯。这次借出差的机会,连带着圣诞的假期一起过了,能在上海多待几天,也是好事。
永嘉路上那间他们常去的酒吧两个月前易主了,原来酒吧的厨师会做好吃的墨西哥tacos,现在没有了。面熟的酒保小哥不单端来两碟咸味花生和薯片,还特别上道地送来三套骰子。
只不过,酒量这个东西,不常喝真的会变差。路鋆玩□□的水准不减当年,喝酒的能耐却大不如前。赵晋飞知道他之前喝到险些胃穿孔,嘴上说要灌他,可喝到后来总替他接过酒杯。
席间讲到这一圈朋友,赵晋飞和伍嘉文依旧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京,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吊着;三哥前后遇到过不少女孩,但始终没人让他定下来;筷子和他女朋友据说三天两头闹分手;小叶之前学校放假,跑去纽约玩,还约了孟焕之一起吃过饭……
噢,孟焕之。路鋆心里没什么波澜的感叹了一声。
赵晋飞忽然意识到这个话题起地有些突兀,可看到路鋆不动声色,心想按他这脾气,估计那段飘在半空中的往事在他心上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路鋆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也确实没往心里去,因为他从出院的那天起,就对回忆牛肉丸这件事彻底失去兴趣了。
在上海停留的这几天,路鋆像个真正的旅人一样,走过上海的大街小巷。他忙着去新天地、徐家汇、武康大楼、衡山路,原来在上海生活的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哪一次用游客的眼光欣赏这座城市的美,就连以前陪孟焕之出来散步拍片,都没有这么用心的认真端详过。
他忙着欣赏这座城市,忙着和赵晋飞三哥吃饭叙旧,时间就过得格外的快。
在上海停留最后一天,路鋆走在汾阳路上,刚刚走到音乐学院门口,他接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自从回到上海,他就一直都在用原先上海的号码。听到five for fighting熟悉的铃声在裤袋里响起来,路鋆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喂,你好。”
那头的人好像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接听,猝不及防地竟一时发不出声音。
路鋆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陌生的139来电,心里隐约升起一股微妙的预感:“……喂?”
两头双双沉默了足足好几秒,路鋆的双脚扎在音乐学院的大门边,远处几栋矮楼里传出阵阵小提琴乐声。他根本走不了。
在漫长的僵持之后,他终于听到这个曾经多次在梦中出现的声音。
“你最近好吗?”
对方突兀地问了这样一句话,路鋆忽然觉得心里憋着的一口气,像是漏了气的气球,一下子干瘪下来。
“我回来了。”不等路鋆回答,孟焕之又这样开口。
孟焕之其实很想问:明明每年生日,都会来网页上留言,为什么偏偏今年就没有?虽然知道这毫无意义,但当唯一的一根线也要断掉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探寻这一声问候背后的意义。他当然也不会坦白,其实隔段时间自己就会拨一下这个号码,但从来没有接通过,一次都没有,所以他才会在意外听到路鋆的声音的这一刻哽咽。
汾阳路上的法国梧桐早已经没有叶子了,这天的阳光却很好。
“我明天就回香港了。”路鋆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