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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停灵(三) ...

  •   七

      这地方贪吃鬼众多,所以自然也有饱鬼肚子的鬼市。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处,但据说场面最大、吃食最多的还要数市盐口的那一个。
      市场无一例外是凌晨才开放的。这会儿还早,我们也不急,就去车站坐了公交车去。
      市盐口在市中,也差不多是我们这里最繁华的地方了。九十点钟的光景,熙春路上还来来往往都是人。霓虹灯闪烁,油腥气满溢,小商贩倚在门口招徕生意,嗓音仍是脆的。我们就坐在大马路上数车,她教我认。
      等把她掏空,时候也不早了。我领着她左拐右拐到了一条小巷子跟前。
      这地方跟熙春路在一个地段,却静得不可思议。大概是要预备拆迁的,没有一户人家住在里头,只有秃秃的一个灯泡戳在巷口,发出昏黄的光,勉强可以看路而已。
      我之前也没有真正进去过,所以心里多少还有点忐忑。巷口有几级石梯,我们把屁股搁上去,在风中垂头坐了一会儿。正说着话,忽看她惊喜地后指:“哎!你看!”
      我便回头看过去,只见那巷里竟自己一盏一盏地亮起灯来了!然后是房檐上、晾衣架上,甚至枯树枝上,这时都平白地长出了大红灯笼,把路映得通亮。
      接着是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的人——或说突然冒出来的一大波魂魄,谈笑着,你挤我我挤你地涌进巷子里。这些人形状各异,有打扮非常入时的,有青袍长衫拖地的,有头顶瓜皮帽的,也有像她这样穿得像熊家婆的——这样的鬼多半是新鬼。
      我们跟着魂潮,拾阶而上进入巷中。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面前是一大块空地,被圆形的树阵和河流包裹着。空间呈扇状,从巷外辐散开来,越往里走地方越开阔。迎面是几个兜售麻糖的小贩,再往前看过去,只见几间旧式酒舍竹笋一样拔地而起,少顷就蹿得有两层楼高。灯笼式的街灯站在路两边,河水光影映出百鬼夜行之路。
      举目辉煌。这夜市开得似模似样,毫不逊色人间呀。
      她拍手叫着哇噻:“好厉害!我要吃!我要吃!”
      来就是吃嘛!说起来,这里吃的还真不少呢。她现在是极有派头的大款,一点不差这点吃饭钱,于是我们便一路尝过去。担担面、甜水面、藤椒抄手、蛋烘糕都是常规,吃厌了的,不打算去尝它,好不容易来一趟,要试点有趣的才行:夫妻肺片!芝麻辣椒油唰一下淋上去,趁热吃,味道美极。不过卖肺片的夫妻自己身体很差,喘起气来“呼哧——呼哧——”,叫我们疑心他们是把自己肺片成片来卖掉了。
      三大炮!粉团子在铁板上“咚!咚!咚!”蹦三下,卜隆掉进花生面里滚滚,再兑上红糖两勺,吃进嘴里甜得人跺脚。这个东西好看,但不合我口味。她却嗜甜,一连要了四五个。
      路边也有扔球的杂耍艺人,这球不是别的,正是小老鼠。白白的几只只有拳头大小,身上给套了大红的袄子,又蠢又乖,被抛在半空中时还要翻滚着作揖,她看了很喜欢,要了一只捧在掌心玩,一会儿老鼠就化成了一滩糖水。
      卖字画的老先生,真神人也,左手题字右手画画,人像三十秒速成,到手一看挺像的。她付了钱,把画折好了塞进棉衣里,嘴里念念有词:“相机照不进我啊!这个当蜜月照吧。现在结婚,虽然说是早了一点……”
      走着,来到一家酒楼门口。一呼一吸之间,我们就被异香攫住,走不动道了。倚在门柱上的小利巴反扣一个瓜皮帽,上前殷勤招待,满口夸饰“本店锅底绿色环保绝不添潲水油!”抬眼是一个匾,匾上单刀直入镌着“盐市火锅楼”五个烫金字。哎,怎么这么香?就这儿了,进去吧。

      进去了才觉得热。里面人声鼎沸,各路妖魔齐聚一堂,挽了袖子大快朵颐,划拳喝酒。本来打算点菌汤锅底,但又招架不住红汤的诱惑,于是折中要了鸳鸯。堂倌拿指头点火,手在灶上一抚,火苗子就噜噜地窜起来了。
      锅子是铜铸的,中间被圈起来盛白汤,很有旧城特色。白汤里加了鸡枞,竹荪也有,金钩干贝沉在底下,一捞还有切得细如发丝的火腿。
      酒在这里可以卖给未成年。我们看邻桌人喝得香,自己也忍不住点了一盅店家自出的桂花酿,很清淡,甜香适口。有瓣花一直挂在她嘴边,十字形,看起来真傻,我没告诉她。
      楼下有卖唱人路过,手上一把二胡,且行且唱,歌声悠悠,仿佛忘川波上的季风。我一点酒量都没有的,过了三杯,脸上都有点烧红。最后上了一盘青豌豆尖,涮涮捞起来,就着热汤下肚去,比酒醉人。我枕在她肩上,不太清醒了。眯蒙着眼睛从二楼窗台望出去,天上星子几颗。经纬化作苍翠的林子和潺潺水声,城市幻变成古老的酆都……

      八
      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小雪澌澌下着,七个不服八个不忑的。我们在府河边上散步,舌头还有点捋不直。她把手伸进衣襟里,掏我们之前画的像,摸了半天,只扯出来一片银杏叶子。
      两个人就不说话了,牵手闷闷走了一会儿,到十字路口时她停下来:“我想回家看看。”
      我说:“好。”

      三号线现在也修起来了,好厉害。我还是头回坐城铁呢,东张西望着像个陈奂生,结果被她毫不留情嘲笑了。真是一个坏谜底啊。
      真快!一阵风刮过,地铁就到了她住家的那条街。
      灵堂就摆在她家楼下,又大又长,蒙着蓝布,酷肖自行车棚。两边都是花圈,几幅挽联门口挂着,毛笔字爬虫一样惨不忍睹;入口处一个大大的“奠”字牌,缀着纸花,各色都有。走进去,远远便看见她的遗像摆在尽头供桌正中间——照片就是我床头的那一张,但我的脑袋被截去了,上头只剩她一个露齿笑着,牙床都看得见。她的亲舅姨妈都坐在遗像旁边烧纸,垂头落泪,口里只念着“我的儿,我的儿!”
      过道则摆了十数张麻将桌,牌已经玩起来了,烟气呛人。来赶礼的人搓得满头大汗,嘴里念念有词:“幺鸡!幺鸡!逮!”
      我们于牌都是外行,观了一会儿战,感觉很无聊,于是也就上楼去。
      房门没有关,暖黄色的灯光温温柔柔地出来。走进门就看见了,她妈妈在沙发上替她整理东西。
      我叫声:“阿姨!”她并不理我。她也叫:“妈妈妈妈!”妈妈听不见,只顾折她的衣服。
      这一刻我很生她的气,却始终不忍心去责怪。无论是她妈妈还是我,都不忍心责怪她的。她太傻了,从前是傻姑娘,现在是傻鬼——才满十七岁,懂得什么呢?我看着她哭,叹口气,没说话。
      只有一件事让我们最感安慰:现在毕竟可以说永远了。

      九
      她们家的邻居这个点钟都陆陆续续起床了,一小区的灯亮起来。楼下打麻将的也差不多散伙,帐算清楚,起身来泡面吃。天大亮的时候,我爸妈也过来了,楼下坐了一会儿,后来好像就去了楼上。
      我们到后来也不想回去房间,于是就棚顶上坐着,看见了好几个来偷纸钱的游魂。
      “你怕见你妈妈吧?白发人送黑发人,真不好受。”
      “你嘛,你也怕见。我很伤心,你呢?”
      “我也很伤心。”
      “要是我妈还有别的小孩就好了。”
      “别想了,死都死了。”
      “你一辈子就不会说好话!”
      雪又大了一点。她把我的手藏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又抱怨袄子太短,是大衣的话她还可以敞开胸怀来裹住我的。
      我说:“我不冷!”
      “噢……”

      冬天,天亮得晚。到明亮的早晨,她的肉身将变成一撮烟灰。
      九点钟,来送行的车陆续停成一竖列,每个车都给扎上了大白花。她妈妈抱着遗像坐在打头的那辆上,我们也跟着,坐在车顶吹风。她还是显得很高兴的,嘴巴里还在唱英文金曲,卖弄她的标准发音。
      “比上回不知道好多少倍。”她说,“我光是在车上,就昏过去了三次哎!”
      “我知道啊。我那时就在你旁边。”
      她听到这里“嗯”了一声,把头转到一边,自己好害羞地笑了。

      殡仪馆里头人真多啊,活着的死了的全挤在一个大堂里。魂们很坏心眼地对着活人的后背吹气,怪不得来了的人都说“后背发冷”。
      火化前要先瞻仰遗容。踩过粉白的瓷砖,送行的人浩浩荡荡从大厅压进一栋两层小楼。一楼约莫有十个格子间,她就睡在其中一间里。
      很多来参加自己葬礼的人,冰棺上坐着,等亲友来送一程,闲不住的,就在自己灵堂里转来转去。自己能有葬礼的人,眼睛里多半没有怨气,我们打招呼过去,几乎对面都要回以微笑的。有的被下面当差的押解着,垂头丧气捂着脸,那是贪官,上辈子造了太多孽。
      到了!她妈妈还没走到门口就昏过去了。搀起阿姨的是我妈。
      照规矩,活人还不能立刻进去,要先听一段悼词。念悼词的原来就是上回给我念的那一个,操一口流利的□□,声音又厚又肉,抑扬顿挫的挺滑稽。
      我们先进去了,隔了冰柜看她。才捞出来不到三天,人就缩水了似的,又小又瘦,头梳一个齐刘海,脸上一抹腮红。
      我不敢想,要是我还活着,见到这样的她该有多伤心。——“只剩一把骨头了!以后再怎么吃也长不回来了!”
      “还笑我。”她一屁股坐在冰柜上,“你那时候都断成两截了,下半身给遮得严严实实,我还惦记着要亲你呢!”
      是有这回事。当时我躺在里头,她一个箭步就冲过来了,两手咚咚捶棺材,拦都拦不住,原来是想来睡美人那一出呀。
      十
      噢,之前忘了说——我死得也不久,两个星期前出车祸,当场就没有救了。
      我起来的时候魂肉分离,最先去的还是学校。她是太可怜了,手还在课桌肚里摁短信问我怎么还没到,马上,老师就叫她出去。外面风吹着,也是下雪。“……你要节哀顺便啊!不要影响学习……”
      我急得乱窜,我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说了好几声,她都听不见,木着。阴阳两隔嘛,太不好受了。读者朋友们,如果你有对象的话,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后来,后来就是这样的。我有牵挂,所以也就没有下去报到,跟了她两周,眼见着她一天一天不吃饭,瘦得厉害;眼见着她骑着自行车去了河边,闷声不响就跳进去了。

      “呛水的时候,是有一点后悔。”她说,“但是看见你,我一下就高兴死了。高兴得都忘记自己已经死了……”
      十一

      到了火化室门口,阿姨交给我爸妈一个牛皮纸信封。哦!里头装的是她写的遗书,我当时看着她写的,所以内容依约还记得,知道信里没什么名堂:硬盘要扔掉、微博要注销、衣服要捐给小朋友……最主要的,是必须跟我葬在一块儿。
      炉火熊熊燃着,等她彻底化成了一抔灰,下面的司命就准点准时地来了。人家说不急,枉死的跟殉情的,依条例可以过了头七再下去。

      渡蜜月嘛!HoneyMoon!
      一切都没我们什么事了。坐在殡仪馆的烟囱上,我问她:“还有四天,去哪里?你说。”
      她横想竖想,终于一指青天——“四明山!”
      四明山嘛,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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