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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病(一) ...


  •   松野背起她的小背篓,头顶着星月出门去。这时候鸡方才叫过三道,山间的清晨雾色蒙蒙。

      松野在林子里开始她的日课。采药。采蛇床,飞扬,苦楝叶子。捏着一柄小锄头,沿小路往上走,脚下的沙土松松软软,呼吸声淹没在虫鸣里。坡越发地陡,背篓越来越满。再往后,她身上的月光消失了。太阳从山那边升起来。这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候。不知不觉,松野拨开枝条,又到山顶了。她索性放下背篓,抖落抖落尘土,盘腿坐好,吐纳生息。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晓雾散开,金光四照。松野睁着一双清亮的眼,在山顶俯瞰山下。

      山下是什么样子的?

      山下更有连绵起伏的小山,也有无穷多的树,那种新嫩的绿色一直延展到她看不见的地方。一条大河波浪宽,茫茫地盘踞在山脚下,水声听起来却不太真切。河那边,村庄屋舍俨然,像只行白子的棋盘,屋身统一被刷得雪白,不掺一点杂色。溪流穿过村庄组成棋格,在日光底下仅如一根根交错纵横的银线。

      水是动的,松野眼中的村庄又很静。距离掩盖了太多内容,也留给她很多遐想的空间。她常常想象自己住在山下。松野喜欢随便盯着某间房,然后幻想这是她的新家。今天选中的是东隅的一间。松野想,要住进去,那首先要给家里置点东西。她要把她的床放进去,带几本她的书,带上必不可少的炊具,把师父那张大躺椅偷来放在门边上。跟着她要在门口种点儿花花草草,修一个气派的狗屋,最后再磨墨挥毫,唰唰!写副对联贴在门上。写什么呢?算了,懒得想,干脆还是依老规矩:家业兴旺财源广,老少平安福寿长。好,大功告成。现在她可以带着小狗高高兴兴地住进去了。从此以后,好吃懒做是她生活的主要内容。每天她牵着狗在街上旋来旋去,替人治病消灾,当然也经常去吃东街那家师父一提起都要流口水的冒菜。反正是幻想嘛!怎么想都行。狗当然也是她幻想出来的。

      好底,白日梦做完了。然而此时此刻,她又禁不住忧虑起来。现实让人感觉残酷,光坐在山上生想,谁能想到这个村庄已经病了呢?

      那是一种没有名字的病。没有确凿的病因,也还没有确凿的治法。松野只知道得病的人越来越多,师父身上担子沉重,山上山下地来回奔波,人越来越消瘦。而为了它,她自己也已经爬了三年的山,采了三年的药,编了无数个故事了。

      十八年来,松野没有下过山,但身为山神的弟子,她与山下有着天然的联系,也必定要肩负一些责任。三年前,事态刚刚严峻起来,松野便开始跟着师父学医。医书病理,望闻问切,不用担心没处练手,病人那么多,有的是锻炼机会。因为专注于医道,练功的事便差不多荒废。这一荒废就是三年。而到了今夏,她简直已经忙不过来。

      回去吧,天都亮了。松野站起来,把背篓荡回背上。

      午饭是一碗大白米饭,五片洗澡泡菜。

      吃完了,松野在厅里一边看书,一边等师父回来。穿堂风吹散了一些热意,也吹得她晕乎乎软绵绵,伏在医书上将睡未睡。不多时,便听得山门轰然一声巨响。松野一下被震得清醒许多,忙收拾了书本碗筷,起来抹桌子摆椅子。这时候脚步声迫近了。

      师父背着手进屋,后面跟着两个病人。喔,今天看来也不例外。

      最近三年,大概每隔半个月,师父就要下山一次。回来时她总要带几个人。有时候两个,有时候四个,有时候一打。都是双数。今天还算少的,松野想,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罢。

      这次来了两个女孩子。一个戴红花,一个戴绿花。红花配绿花,红裙配绿裙。她们长得都很好看,手牵着手,见了松野又笑成两朵花:“山神大人,这位就是你的小徒弟?倒是闻名不如一见唷。”“很俊嘛!有没有许过人家?”

      “坐坐坐!”松野红着脸给她们搬凳子、端瓜子,洗杯子泡茶,动作一气呵成。对这种玩笑她还不是太习惯。
      师父笑眯眯地:“好生招待客人啊!”

      松野这时候才有功夫扭头去看看师父。师父今天又穿了一身白。白发白裙白鞋子,周身除了胸口滴了一点红油,没有一处是不白的。她的腰杆挺得笔直,神色萧闲,苍白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点红润之色。

      给人诊病之前,师父都这样精神。

      松野问师父:“师父用过饭了?”
      “吃过了。吃的冒菜。”师父坐下来抿了一口茶。
      “那要开始看病了么?”
      师父神色一凛:“嗯。”

      松野今天照例还是给师父做书记。师父问,她写。师徒两人坐在这边,那两个女孩子坐在那头盯着松野看,一边看一边嘻嘻地笑。
      松野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红着脸只管埋头写字。一点一横一折钩,诊——籍——。

      师父轻轻敲了一下桌子:“先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吧。”
      红的说:“我和小楼在庙会上认识。”
      绿的说:“是。庙会上。”
      师父说:“说细节。”
      红的说:“唔。前年的庙会。我不是去猜灯谜吗!那天正好小楼守摊。我猜灯谜很厉害的,刚好又跟她多说了两句,一高兴……就冲动了。我是猜了一排又一排,最后干脆一口气猜完。这下灯笼都归我咯。小楼呢,血本无归,翻着白眼就在街上晕过去了!往事啊……”
      “讨厌。”小楼打了一下她的手。
      师父问:“后来呢?”
      “后来嘛……后来我把她送到大夫那里,一个灯笼都不要,还倒贴了药钱!那个月我还天天叫她来我家吃饭。”
      松野一丝不苟地在本子上记:病因——小凤叫小楼天天去她家吃饭。吃了一个月。
      “再说你们是怎么得病的吧。”
      小楼说:“是这样的。我们吃饭的时候吃出了感情。”
      师父说:“说具体一点。”
      “小凤做饭很好吃,也会弹琴。我吃饭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叮叮咚咚地弹。弹的是《凰求凰》吧还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她越弹我的心就越乱。我想我是病了。后来她对我讲:‘小楼嗳,我好像生病了。那个病。’我说我也是。然后就这样了。”

      小楼和小凤相对嗤嗤地笑。松野抬起眼皮来偷偷地瞄一眼师父。师父紧咬着牙关,脸很红,双拳紧握。给人诊病的时候,师父都这样。
      她在本子上写:诱因——小凤给小楼弹琴。

      再问症状,症状倒是常见的,人一旦得了这个病,无非容易胸闷心悸,腿脚发软。有时候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非要两个人见上一面才能纾解。松野跟师父一起看过许多病人,大家所言都可说是大同小异。

      病因、诱因、症状,记完这些就没她什么事了。松野心里已经大概有了一个数。她把笔放倒,去药房抓药。师父跟病人继续聊着。
      说是问诊,其实更像问审。她有时候猜不透师父的心,但毕竟人命关天,当徒弟的想多无益,照做就是了。

      松野曾经问过师父:“病了之后会如何?”
      师父告诉她:“大家最后都会死罢。你不要太忧心了。”

      所有来过的病人都再没有上过山。松野有时候实在忍不住,问起她们最近的境况,师父总是摇摇头,然后继续喝她的茶或者看她的书,表情讳莫如深。如果还要追问,她往往就会长叹一声:松野啊!你已经尽力了。然后松野就明白了,反手把门一关,躲进药房里一个人难过好久。

      所以这三年她都没有懈怠过。她遍读医书,刨根究底,为的就是找出那个救命的方子来。

      但书上没有这种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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