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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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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房间里唯一的那扇玻璃窗开着手掌那么大的口子,被放进来的光照到床尾的边沿上,反射出淡淡的白光。那束亮眼的光柱里跳跃着无数的浮尘,追着赶着往淡绿色印着梧桐叶花纹的床单上跳,旺盛的活力和屋内死气沉沉的光景格格不入。潮湿的霉味夹裹着些许刺鼻的风油精味晃悠悠地呛入她的鼻腔。
这是什么地方?
安静得近乎凝滞的慢镜头,将屋里的摆设缓慢地带入她的视线。一开始看见的东西很模糊,身体被莫名的无力感包围着。她努力晃一晃眼睛,再摇一摇头好让自己清醒一点。映入眼帘里的景象忽然变清晰了,跟平时家里那台破旧的电视机一样,出现点雪花,拍一拍它,就会正常放映。隐没在光线后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只露出一个头。她看见那个光溜溜的宽额头,顶上的白发蓬松凌乱,额头和眼角那几道苍老而深刻的皱纹特别清晰。那老奶奶的眼皮无神地垂着,似是盯着那道光柱出神。
这位老奶奶是谁?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怪可怜的。她不由想,像这幅画面的旁白。
是你,她是你。有另一个声音冷不丁提醒她。
身体处理这个信息的第一个反应是打了个冷颤,接着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口还是干的,只是身上的无力感压得她愈来愈紧,站在画面外的那个自己快要被这种虚无的重力迅速拉倒,消化。让她跳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直接替入到床上那个衰老而可怜的身体里去。
脸还是圆的,腮帮全垮了下去,两边的皮松松地搭在颧骨和耳朵之间,两三层皮叠裹在下巴里,几乎看不见脖子。本来就小的眼睛不知道是睁开还是闭着的,眼皮快把它们都遮住了。再仔细看,她唯一引以为傲的一头浓黑长发全白了,稀稀拉拉的被挽个髻放在脑后,看起来还是乱糟糟的。发际线往后移了一个大拇指的距离,平时冒油光的额头被更明显地露了出来,皱纹和褐色斑点爬满那一片惹她曾厌烦地使用吸油纸的地盘。
奶奶比老了的自己好看十倍。外婆呢?好像也比她好看。
饿。
床头柜上放着一碗冰淇淋,她伸手拿起放在边上的匙羹,颤抖的手抓住它时在红木柜面上撞击出闷响,被子被稍微变了下姿势的身体弄得发出沙沙声,这两样声音显得屋里更冷清和寂静。困倦和疲乏像一张无形的网缚住年老的她,懒得抬起另一只捂在被子里的手,一只手举着匙羹,艰难地伸向那碗巧克力味的冰淇淋。
巧克力味的冰淇淋差不多全融了,看上去黑乎乎一碗,像一摊冷掉的中药。
心酸。
屋里光线昏暗,她愣愣盯着伸足了手却还差一点才能够着的瓷碗,猛然发现碗沿上趴着一只大蟑螂。她本不怕蟑螂,可现见它就趴在碗沿上,生动地摆动触须,大摇大摆地享用着她聊以充饥的食物,不免觉得恶心。她虚弱地垂下铁勺,干咽了下口水。罢了,吃不下,饿着吧。
“哐当”一声,金属物跌倒在地的大动静。她叹口气,定是她那只叫晕晕猫又把脸盆撞到地上了。她轻轻屏住呼吸一会儿,闭上眼,再缓缓吐气,她还是不想动弹。接下来的安静里,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有规律地来来去去,又感觉到胃部轻轻地缩了一下,提醒她真的饿了。
她再次睁开眼,转头望向那碗飘着巧克力香味的冰淇淋,大蟑螂不见了,碗边却蹲着一头巨大的黑毛生物,是不是晕晕?再仔细看,不是。晕晕是老虎斑纹,这只尖脸痩腮的肥硕生物只能让她联想到老鼠。可是,哪来那么大的老鼠?
它的爪子伸往碗里沾了点冰淇淋,放入口中,那张脸立即皱了一下,它往黑色的毛发上擦了擦手(爪),小眼睛冒着精光,盯着她看。她心倏地收紧,吓得想大声尖叫,喉咙像被堵住了,无论怎么使力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呃……”她紧紧地攥住被子,拉到下巴上,“呃,呃……”成了一个着急的哑巴。
身体被什么牢牢黏住了,踢不开被子也起不了床逃走。周遭的空气跟她一样也被吓着了,刚刚快活漂浮的灰尘快速地凝固,随着她咬紧的牙关簌簌地发抖。
她手上紧紧攥着被子和勺子,惊恐地瞪着那只比晕晕还肥大的生物。快来人啊!快来啊!有老鼠,救救我吧!快点……她不断地在呼救,发不出任何声音呼救。任她怎么惊恐,还是没有其他人出现,冰凉勺子烙得她的手心发疼。
忽然,一束奇怪的光打到那只怪物的脸上。那双眼睛越发黑亮,阴森的可怕,它拱了拱背部,这个动作像极了晕晕发脾气时的招牌动作,接着前爪向前伸了伸,低头拿起手(爪子)煞有介事地舔了舔。
等它再抬起头时,她看到那张窄脸开始奇怪地变幻,第一位是女主管吴幽丽,接着是同事小李,嫂子,妈妈,不断闪过这些她熟悉的人的脸,这样可怖的景象让她更想大声尖叫,喉咙发紧,还是发不出声音。她惊恐地盯着这张变戏法似的脸,最后停在一张脸上——是庄淼。那张清俊的脸,像翻转过来的的手套般变形扭曲,直挺的鼻子和饱满的唇完全跑了样,白森森的牙嗤地越过唇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放佛她是它手中的玩物。忽地,那獠牙的嘴咧开来:“雷小欣,你完了!”接着划开脚步,一步步向她逼近,举起尖利的爪子向她劈头盖脸扑来……
吓醒了。
满身大汗。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肺里残存的一点空气和满满恐惧快要将她窒息。待她稍稍晃过神,第一反应是警觉地检查床头柜上是否有巨型生物,没有。什么味道?她的目光循着刺鼻的味道在狭小的屋内寻逡,撞上瞪着她的一双发着绿光的大眼。
“啊!”她裹起被子尖声惊叫。
凄厉的尖叫声响彻整间屋子。
门被猛力推开了,“雷小欣,一大清早你到底在鬼叫什么?!”门口站着她的妈妈,她正在厨房准备早点,好端端的一个早晨被她女儿还未停下来的尖叫搅黄了——手一抖,把打好的蛋撒了一地。
小欣听到妈妈熟悉的“痛斥”,赶紧拉开被子求救:“妈,有老鼠!有老鼠……”她指着地上的生物。刚刚那个双眼闪着幽光的生物变成了晕晕,满脸疑惑地望着床上的她。看来,它正对主人们表示躺在地上支离破碎的风油精瓶子只是一场无辜的事故。
“叫你关门再睡,说了多少遍你才听得进去!”妈妈赵女士叉腰在门口一副恨铁不成钢样子,将搭在肩上的毛巾抽下来赶晕晕,“这是什么?又被它打碎了,你就不能放到抽屉里面去吗?”肇事者迅速被原谅了,剩下的错全成了她的。
她捂着脸,头胀得厉害,外头飘进来的雨丝一点点滴在手上,凉丝丝的。仰头看窗外,天已经全亮了,从开着的半边窗里看到义无反顾往下掉的雨水。
“还不起来,九点了!”赵女士继续发威。
“妈,怎么不早点叫我!”她也气,闹钟不响,没人叫她,今天要迟到了。
“我是你们的保姆啊,吃喝拉撒睡还包伺候起床吗?”
“……”
“老大不小了,总是没个大人样,你以为我能养你一辈子啊?”还没上饭桌,赵女士就进行一天的例行“教育”,就差点没咬牙过来揪她耳朵。
她烦恼地抓头向洗手间逃窜。洗手间的门上趴着她哥,看来里面有人。
“雷小欣,排我后面。”住她隔壁屋的妹妹小珍忽然从门里伸出头,“春天里做什么春梦,叫这么大声。”
她瞪一眼得意洋洋的小珍,踩着拖鞋嗒嗒去阳台:刚上大一就知道春梦春梦,简直没救了!让你们排队,让你们插队,让你们得意,我才不屑跟你们争。水温还和冬天一样冷,脸盆倒映着她的圆脸和春天里灰蒙蒙的天空,让她每天早上使出吃奶力气想保持早安微笑的心情都没了。微微起伏的水波让她对刚刚梦有些恍惚,赶紧梳头,想把那些噩梦统统梳掉,忘记。
有时候,她还真的开始羡慕她家那只猫晕晕。做错事,甩甩尾巴拍拍屁股走人,喵喵两声撒娇就可以得到挠痒痒的奖励,天天躺在阳台上晒太阳,眯眯眼看人行道上的小母猫经过,遇上中意的追上去撕咬打滚亲密。听不懂琐碎唠叨,看不到脸色,没有工作烦恼,没有……
雷小欣,你真的完了!你竟想做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