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ent Yelling》寂冥

4、第 4 章

　　回到寝室，学姐还没有回来。我打开热水器，趁着烧水的功夫掏出手机给亚纪子发了条短信。

　　我说，我想你了。

　　不是玩笑，我真的突然很想念亚纪子，想她绒毛一样的短刘海，和冬日里也火烫的掌心，

　　然后我合上手机，从衣柜里取了浴衣去冲凉。我故意把水量调到最大。水从喷头里激射出来，噼里啪啦打在身上。我喜欢这感觉，细小而淋漓的痛楚，雾气蒸腾着上升又弥散，水流砸在瓷砖地板上，哗啦啦地响。

　　起初并没有把幸村对真田的感情往暧昧的方向想，只单纯地认为——如网上所说的——他们是交情不错的好友。虽然现在社会逐渐开放，人们对“同志”并不像八九十年代那样讳莫如深，耽美甚至作为一种非主流风尚而受到固定小众团体的追捧。但潜意识里还是将“同性恋”这个词归于二次元范畴，与自己所处的世界不在同一时空维度上。

　　跟幸村没完全说实话。会有所察觉，一部分是那幅雕像素描，但确信却是在得知真田因为他拒绝复健而打了他一拳的时候。

　　幸村说，自杀其实是一种撒娇。乍一听觉得突兀，后来慢慢似乎能够理解了。谁都有凭自己的力气怎么都站不起来的时候。不管是自杀、撒泼耍赖或是自暴自弃，说白了都只是种手段，你站在铁丝网外面把脚尖一寸一寸往外蹭的同时，还是会在心里某处无声的哭喊，希望能有个人把你拉回来。

　　真田把幸村拉回来了，或者该说是幸村让自己被真田拉回来了。住院的时候也好，全国大赛总决赛的时候也好，灭绝了光的最深的静寂里，幸村总能听到真田的声音，只听得到真田一个人的声音。

　　问题是……真田呢？

　　我仰起脸，闭上眼睛，白蒙蒙的黑暗里，我又看到那朵红艳如火的菖蒲花。

　　作为胡思乱想的代价我把沐浴露当护发素抹在头上，不得已多洗了一遍头，出来时手指肚的皮都起皱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我有一条来自亚纪子的新信息。

　　她说，亲爱的我也想你，后面是一长串意义不明的表情符号。

　　我笑笑，那一刻我很希望她能在我身边，而我能捏一下她的脸。

　　我和亚纪子又闲聊了些有的没的。半途，亚纪子突然说，她室友的亲戚的同学的邻居是真田的网球经济人，能帮忙搞到Rakuten日本公开赛的票，问我要不要一张。

　　我回复说，不用了，对网球不感兴趣，如果来东京的话说一声，陪你去新宿逛街。

　　我刚点击“发送”键，手机又嗡嗡地震起来，新信息，不认识的号码。

　　“今天太仓促了。下周周日有空吗？我请你喝东西。——幸村精市”

　　我盯着最后四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把手机关了放在桌上，打开笔记本，插上耳机，再从抽屉里拿出吹风机，边吹头发边刷Facebook。

　　那些所谓的“好友”，有人把头发拉直了，有人烫成梨花卷，有人刚和男朋友分手，哭哭啼啼地求安慰，有人已经参加工作，两天都在办公室过的夜，半真半假地担心说自己这样下去不是秃头就是心梗。

　　头发差不多快干的时候，我打开手机，用左手食指一个键一个键笨拙地按：

　　“好啊。这是你的新号码？”

　　“不是。是真田的，我的手机话费不够了，号还是原来那个。”

　　“哦。时间地点？”

　　“周日下午三点半，原宿ZARA总店旁边那家Starbucks怎么样？”

　　“好，下周见。”

　　“下周见。明天测验加油。”

　　我愣了一下，随即无声地笑了笑：“测验是瞎编的，不太喜欢那种场合，谢谢，晚安。”

　　然后我用手机设了闹钟，放在枕头边，钻进被窝里，把笔记本放在大腿上看电影。中途我有意无意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新信息。

　　***

　　亚纪子周五翘了课跑来东京看日本公开赛总决赛。晚上我作为东道主请她和她的室友，即“真田的网球经济人的邻居的同学的亲戚”，去表参道吃寿司。

　　“初次见面，我是小林律子，请多多关照。”穿白棉布连衣裙配细丝凉鞋的女孩微微欠身，头发从肩膀滑下来，露出贝壳般娇小粉嫩的耳朵和一管很白很细的脖子。

　　我急忙点点头，凑到亚纪子耳朵边小声说：“美女啊！”

　　亚纪子嘿嘿地笑：“那还用说，她一个月收的情书够我一年的草稿纸了。”

　　所说主题是吃饭喝聊天，但律子吃东西很少，话也很少，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双手握着茶杯，在雾气后面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听我和亚纪子说话，时而笑笑，脸颊上一对浅浅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趁着律子去上厕所，我低头对亚纪子咬耳朵：“如果我是男的我绝对追她！不，为了此奇女子我甘愿变身les！”

　　“没戏。”亚纪子垂下眼睛，把一整个寿司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人家有喜欢的人啦。”

　　“谁？啊不对，你们学校的说了名字我也不知道吧。”我嘟囔着。

　　“你认识的。”亚纪子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用口型说，“真、田。”

　　我的手一抖，寿司从半空作垂直降落正好砸中酱油碟，于是米饭粒蟹肉黄瓜条撒了一桌，棕黑色的液体沿着桌角吧嗒吧嗒打在地上。

　　那晚上后来我都有点心不在焉，亚纪子好像看出点什么却没吱声，只不停地拉着律子试衣服，各种迷你裙透明装深V领衬衫都往上招呼，吓得律子拉着试衣间的布帘子不敢出来。

　　我靠在收银台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脑海里浮现出漫天花火下一个安静的微笑，或者流光似水中一个深邃的眼神。

　　亚纪子周日还有打工，所以坐周六下午的新干线回去了。律子家就在东京，准备一直待到周日晚上，我出于礼貌提议说要不要陪她再去哪儿玩玩，她婉言拒绝，说想待在家里多陪陪父母。

　　我暗暗松了口气，老实说我很怕和律子两个人独处，尽管她完美得像个天使。

　　天使一样的女孩，当她全心全意喜欢上某个人时，哪怕这个人冷硬如钢板，也会被她羽翼的温暖所融化吧。

　　会吗？不会吗？

　　胃部突然绞痛起来，我揉揉肚子，突然想吃苹果糖。

　　***

　　周日那天我提前十五分钟到，结果幸村比我还早。我刚推开旋转玻璃门，就看到右手边靠窗的座位上一个头顶鸭舌帽、戴着细金边墨镜、身穿淡粉色暗格纹衬衫的可疑男人朝我挥手。

　　“差点没认出来。”我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

　　“说明变装很成功。”幸村笑笑，“想要什么？”

　　我拖着腮帮子慎重考虑了几秒钟，说：“焦糖拿铁和奥利奥乳酪蛋糕。”

　　“好。”幸村站起身准备去点餐，我指着他的帽子问：“怎么没戴真田那顶？”

　　“偶尔换个口味。”他耸耸肩。

　　排队的人不少，幸村迟迟没回来。我百无聊赖地从包里掏出手机听歌，食指在触摸屏上无目的地划拉来划拉去。过一会儿索性放弃了，就那么把耳机当耳塞使挂在耳朵里，拖着腮帮子，眯起眼睛看窗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信号灯更迭往复……

　　和一顶棒球帽。

　　帽子下面是个沉默的男孩，或者男人。他皮肤黝黑，个子很高，轮廓的线条冷硬锋利，像是用钢刀一刀刀刻出来的。

　　他不是一个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孩，穿白棉布连衣裙配细丝凉鞋，长发流水般泻下来，脖子如天鹅般细致修长，微笑时嘴角会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女孩时而踮起脚尖凑过去和男孩说两句话。男孩会很认真地听，然后拉低帽檐，轻轻点头或者摇头，偶尔回应几个字或者一个微笑。他显然是平日里严肃惯了，笑起来也只会生硬地牵动几块肌肉，表情介于狰狞与滑稽之间。

　　我的胃猛然抽搐着疼起来。

　　“渡边，你怎么了？”幸村回来了。

　　“没什么。”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摘下耳机，但大概我的眼神出卖了我。幸村朝窗外瞥了一眼。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幸村，怎么会想起突然约我出来？”我低头挖了一口蛋糕。甜得发苦，“别说是老同学叙旧。”

　　“真的是老同学叙旧。” 幸村坐下来，声音里带着笑意，“还记得你当年在群里说，担心我的话剧观众不买账。”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都是初中生，你说当年有人买的是剧本的帐？”

　　“我也没反对。可有人买账就好了。”

　　“那如果没有呢？”我抬起头，直视他，“幸村，没有人买账的剧本，就不值得演出了吗？”

　　没有观众的舞台，就没有开幕的必要了吗？

　　幸村想了想：“或许吧，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肯定不会有人买账的话。”

　　“你这个势利眼。”

　　幸村无声地笑笑，“跟势利不势利没有关系。就好比不可能获胜的比赛，根本没有开始的意义。”

　　我慢慢低下头。我想不出该说些什么。那句话积淀了太多太多我不懂的情绪，它以比我所认知的全部世界还要沉重的重量压在我心脏上，逼得我喘不过气来，只觉得难过，非常难过。

　　阳光透过落地窗泻进来，恬静而空忽。我们相对坐着，聊了些话剧社时候的事。到五点的时候，幸村站起身来，说他晚上还要赶飞机，先走了。我点点头，告诉他如果再来东京告诉我，我去看他的比赛。他笑了笑，戴上墨镜。

　　就在幸村迈出店门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什么，从座位上跳起来，冲出去叫住他。

　　“喂！记得给我电话！邮件也好！那个，那个……哪怕是说说每天午饭吃了些什么也好……”我语无伦次，结结巴巴，路上的行人纷纷回头，向我投以诧异的目光。

　　幸村冲我摆摆手，转身继续向前。华灯初上，暮色苍茫，我目送他远去，耳边却总是回响着他鞋跟敲打石板路的嗒嗒声，清脆悠远，仿佛一首无人听也无人懂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