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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回家的路上,亚纪子抚摸着她浑圆的小肚子唉声叹气:“今天晚上至少长了三斤。”

      我翻白眼:“尝尝味道就好,谁叫你吃那么多。”

      “这不是为了给你和幸村创造机会吗?”她委屈地瘪嘴,然后兴奋地凑过来,“怎么样怎么样,告白了?拉手了?接吻了?”

      我捏着鼻子连连后退:“这什么神展开?还有你离我远点,你满嘴烤肉味。”

      她步步紧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摊摊手:“苍天明鉴,他就请我吃了根苹果糖,然后我们坐在河边看了会儿烟火。”

      “骗人!”

      我笑笑,抬头仰望天空。花火都败了,夜空显得格外岑寂,繁华谢尽后深沉而旷远的宁谧。

      “呐,记不记得幸村对越前那场比赛最后,真田突然撑着栏杆超~~~大声地喊幸村的名字?”

      “记得啊。”她抓抓脑袋,“怎么突然提这个?”

      “没什么。”我耸耸肩,换来亚纪子一个极度不满的鬼脸。

      其实我只是突然想或许幸村没逞强没撒谎,或许他真的不难过,因为有时候把一个人从悬崖边拉回来其实很简单,比如叫他回家吃饭。

      开学后每一天简单干净得像复印纸,一张叠一张码放在自己手上,不知不觉就积累成厚重的一沓。越来越多的同学一整天除了上厕所就趴在座位上不动窝,连扔垃圾都是远距离投篮,让我担心他们长此以往会不会屁股上长痔疮。

      亚纪子没那么恐怖但也表现出一定的觉悟。她开始咬着笔盖写作业,头发经常被抓成一团写意的鸡窝,也很少在我耳边叨叨幸村的八卦。

      我说你至于吗,反正靠体育加分也能进立海大高中部的吧?

      她伸了个懒腰:“成绩还是得马马虎虎,我又不准备靠体育吃饭。”

      “你不准备当职业运动员?!”

      她回敬我一个白眼:“废话,运动员熬出头的都是天才,我去了只能给人当分母。退一万步,就算拿到奥运金牌又怎么样?还不是要退役然后另找工作?老了还一身关节病……”

      我没想到她居然已经考虑到那么远。我总以为亚纪子的神经比宽粉细不了多少,而且再怎么说我们才十四岁,工作结婚养老这类话题几乎跟世界末日一样虚无缥缈。她打了个哈欠,说是我太天真了,隔壁班的谁谁想当漫画家已经开始投稿,还有隔壁的隔壁班里谁谁谁要搞音乐,前几天刚把DEMO送去某音乐公司参加青年选拔赛。

      “幸村不也是吗?U-17今年破格让初中生参加合宿,幸村他们11月就提前毕业去那边集训,如果能成功入选搞不好会就那样出国吧,毕竟好多职业选手十六七岁就参加国际巡回赛了……”亚纪子瞥了我一眼,睁大眼睛,“你不知道?”

      我点点头,然后有些仓惶地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要去趟厕所。

      厕所隔间的门一关便自成一个狭小逼仄的世界。我靠在门板上,因为讨厌那股细微的臭味而用嘴巴慢慢呼吸。

      我想我不是不知道,脑子里隐隐约约想过,上名牌高中,然后是名牌大学,选一个就业乐观的专业,毕业后走运地话得到某家实习公司的正式聘请,否则就得天天在人才市场徘徊,买一堆职业套装和高跟鞋,祈祷着不需要被父母强迫去相亲,再之后就是结婚、生小孩,每天辅导孩子功课,告诉他你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名牌高中名牌大学……

      然后某年某月某一天,我在电视或网球杂志的封面上看到幸村,他把外套随意披在肩头,时而在氤氲的光雾里低头浅笑,时而紧握球拍,微微眯起眼睛,冷硬锋锐如一柄冰水里淬火而出的剑。

      我咧开嘴角牵扯出一个笑容,卷起袖子,打开吸尘器……

      我突然觉得很冷,一种寒意从胸口沿着血管在我身体里游走。我抬起左手把掌心贴在嘴唇上,轻轻呵气。

      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收件箱,寻找到那个名字,点击回复,大拇指在屏幕上方僵了一会儿,随即开始飞舞。

      “你会出国吗?”我问。

      可能幸村恰巧在看手机,回信来得很快:“会。”

      “什么时候?”

      “U-17比赛结束之后。”

      “和真田一起?”

      我盯着手机屏幕,在心里默数到十,回信还没有来。

      我又写了一条短信,这次我的拇指移动得很慢很慢,隔壁的隔间里响起冲水声、开门声、锁门声,然后又是冲水声。

      我说:“幸村,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按下“发送”键就“啪”地合起手机,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打开手机,屏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迅疾又缓慢,如一朵花的衰败。

      我把手机关掉,揣进裤兜,慢吞吞地打开门,走到离厕所十米远了才改用鼻子呼吸。

      回到座位上时,亚纪子从满桌的卷子上抬起头,叼着笔盖:“回来了?去那么久还以为你掉进去了。”

      我没说话,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趴在桌上脸压着胳膊肘。今早被母亲硬逼着加上的抓绒外套,蹭上去柔软而温暖,让人莫名觉得鼻子很酸。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回信。

      “抱歉,渡边同学。”

      ***

      写到这里,我想就用“时光飞逝”“岁月荏苒”之类的词把后面四年一笔带过去,一来是因为这段时间里我与幸村彻底断了联系,对他所做和所经历的事一无所知,二来是也确实没什么可说。

      比白开水还要平淡无味的日子,仿佛单细胞一样不断自我复制着累加,只有翻日历和查邮件时才恍惚察觉,又有一天从自己身上碾压过去了,机械地、冷漠地、义无返顾地。

      报考大学时我填了东大,而亚纪子则凭借体育加试直升立海大本校。六年同学到此算是画上一个句点。高中毕业典礼上亚纪子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反复叮嘱:记得发短信,记得查邮箱,记得上聊天室。

      我一个胳膊肘通过去,放心吧,不会把你忘了的。

      亚纪子抱住我的脖子,小狗一样来回来去地蹭,哼哼说,喂,如果三十岁的时候我俩都没嫁出去,就一起过一辈子吧。

      我捏住她的鼻子,笑说,才不要,你睡相太糟糕。

      小女生间的玩笑,洁白柔软如冬天嘴边的呵气,被现实的寒风一吹就没了踪影。我没当真,我想亚纪子也只是说说而已。

      大一新入学,走在路上动不动就被学长学姐逮住问“你加不加入xx社?”,其中也有网球社的人找上门,穿着白色运动短裙的高个子女孩举着将近一人高的海报,指着上面两个人说:“你立海毕业的吧?那你肯定认识这两个人,幸村和真田,再加上手冢、越前,日本网球界的‘四大天王’哟!”

      我摇摇头说自己没打过网球,但学姐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强势性格,长腿一伸挡住我的去路:“没关系,我们这儿新人多得是。”紧接着她眨眨眼睛,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下个月月初就是Rakuten日本公开赛,我们社团准备组织大家一起去现场给幸村他们加油,一票难求哦。”

      我双腿一僵,于是再迈不开步子。

      回宿舍后我打开电脑,在搜索界面上输入“幸村精市”,出来十几页的链接,连维基百科里都存了他的名字。我点击进去看,上面罗列了一长串我看不懂的赛事名称和头衔。

      我拉着滚轴向下拖,密密麻麻的小字在眼前模糊成一团团铅灰色的大方块,我想关掉网页去洗澡或者翻翻理论课的书,身体却倦怠地不肯动窝。

      终于,在网页最下面有一小行,用八卦新闻记者似的语气写道,私下里,幸村和真田弦一郎是很要好的朋友,但并未听说他有正在交往的女友。

      我心里一动,在搜索栏里重新输入“真田弦一郎”,点击回车,估计正赶上学校用网高峰期,进度条蜗牛般一点点向前蹭。我焦灼地用手指敲打桌面,几次把鼠标箭头移动到右上角的叉叉上,却没按下去。

      我觉得自己正如法庭上的被告,不,我甚至不是当事人,只是坐在下面来凑热闹打酱油的一名普通听众。我直起身子,为一场与我无关的审判手脚冰凉,心脏狂跳。

      网页显示出来了。我把滚轴一拖到底,看到那行几乎如出一辙的小字:真田和同为职业网球运动员的幸村精市交情很好,但在女朋友方面,他本人表示要以网球为重,暂不在考虑之内。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摘掉眼镜,转身一头栽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自虐般艰难地呼吸,小声嘟哝:“傻瓜。”

      “……两个都是。”

      我最终还是拒绝了网球部的邀请,也没参加任何其他社团。同寝室大三的学姐说这是个明智的抉择,大学社团活动要是你混不成一个社长副社长的就是过家家酒浪费时间,远不比多背几条单词或者参加志愿者活动来得划算。

      学姐每天晚上都打工到很晚,然后写论文到更晚。她想攒钱搬出去租房子住,可东京的房价实在让人忧伤。我晚上躺在床上,看着对面猴子一样半蹲在椅子上,一边把黑咖啡当水灌,一边对着屏幕打字或者咬指甲的身影,心底不由惶惑:两年以后,我也会这样吗?

      一切似乎正按照我初二时所设想的那样,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井井有序又无聊透顶,像被硬逼着逐字逐句读一本行文干涩且从翻开第一页就预知到结局的三流小说。

      直到某天京子发来邮件,说要组织一次戏剧部的同学会,还邀请了回国参加巡回赛的幸村,虽然他只在海原祭的时候来跑过龙套。

      我深吸一口气,在回信上输入“加我一个”,点击发送,然后“啪”地合上笔记本,走到窗前。

      四月底,又是这个季节,樱花快谢了,风吹来纷扬如一场错季的大雪。

      ***

      幸村真的来了。他稍微做了点便装——一副墨镜和一顶棒球帽,真田常戴的那一顶。

      聚会的气氛在一瞬间达到了最高潮,以京子为代表的女生粉丝团显然早有准备,纷纷掏出签名纸簇拥过去,被冷落的男生们苦笑着打趣说,幸村,你要是退役了没工作就去演艺界发展吧,粉丝基础雄厚啊。

      幸村笑笑说,会考虑的。

      散场时大家显然还没尽兴,好几个都嚷嚷着要继续第二摊,我推脱说第二天还有随堂测验,要回去复习,没想到幸村突然站出来,说时间不早了,东大和我住的宾馆相隔不远,一起回去吧。

      我觉得如果目光有实质,我估计已经被扎成刺猬了。

      “干嘛这么着急回去?别说是为了送我。”

      不知道为什么,五年后再次见到幸村,我的胸口没有翻腾起疼痛或酸涩的情绪,或许一切尚未上涌便已沉淀,只剩下一朵鲜红的菖蒲花,在凝止的时空里安静地开着。

      “给女性保驾护航是男性的职责啊。”

      “五年不见你变得油嘴滑舌了啊,是早早成为社会人的缘故吗?”

      幸村笑了笑,还是老样子,食指曲起抵在嘴唇上,微微低头,头发垂下来遮住小半张脸。

      “我答应真田,在他睡觉前把帽子还给他。”

      “真田跟你住同一个宾馆?”

      “嗯,隔壁。”

      我垂下眼睛。樱花瓣落了一地,星星点点斑斑驳驳,像一场梦境的碎片。路灯打在石板路上,没有温度,写意的昏黄。

      我把手揣进衣兜里,攥成拳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幸村,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红灯转成绿灯,车流像从沉睡中苏醒的长龙,向前挪动,亮红色与白金色的车灯朦胧成一汪五光十色的水,水汽氤氲,模糊了身边男孩的剪影。

      “你有喜欢的人了吧。”我又重复一遍,陈述句的语气。

      许久,或许是一片樱花从枝头落到地面那么久,或许是信号灯从绿灯变成红灯那么久,男孩缓缓点头,说:“……嗯。”

      “你喜欢的人是……”

      “渡边。”他打断我,语气既不蛮横也不焦躁,甚至带着笑意。

      “那个……”我下意识揪着衣角,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还记得我问过你吗,那幅雕像素描的眼睛,是不是真田的……”

      “如果我说不是呢?”

      “它是。”我轻声说,抬起头,慢慢对上他的眼睛,“你知道它是,我知道你知道。”

      幸村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竭力睁大眼睛回看回去,想从对面那双眼睛背后也挖掘出东西来,可没用的,幸村的眼睛太深了,仿佛大雾弥漫的黑夜,我再怎么瞪圆眼睛长大瞳孔都看不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幸村转过脸去,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夜空,又或许是透过天空凝望更遥远的虚无的一点。

      “你不告诉他吗?”我大声问,有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

      幸村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拉低帽檐,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一如多年前,我问他“网球对你而言是什么”,他说“明天考试加油,晚安。”

      路很长,月亮很低,车流起动又静止,幸村沉默地向前走,我踩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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