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弄清风

58、不速之客

　　七月初的时候，孔雀王自万国归来。同时，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也来到了九离。

　　那天曦和在床上醒来，空荡荡的寝宫里一个人都没有。以前每天早上会在帘子外候着的朝颜，也没了踪影。珠帘在轻轻地摇摆着，熏烟袅袅升起，散发着迷人的清香。可是她的心里突然感到不安，那种不安驱使着她，让她连鞋子都没穿，批了件外袍就跑了出去。

　　那种感觉，就好像朝颜就此不见了一样。

　　她不要这样子。她想见他，知道他还真实地存在着。可是自从朝颜站在了那颗树下，她却越来越感觉，他变得愈发的虚无缥缈了。就像尘世里的烟一样，远看还在，近看无实。

　　朝颜他……是否也会有一天像北落那样，与她背道而驰，或者消失不见？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一样吧，她都会在这个世界里变成孤独一人。

　　她不要这样的结局，绝对不要。

　　九离宫的宫女侍卫们，惊愕地看着他们威仪的女帝，慌慌张张的在皇宫里奔跑，都不由怔住了。曦和却好像完全没有看见他们，直朝着宫殿深处的那个殿宇跑去。

　　她又来到那面石壁下，看到‘一切放下’那四个大字。她的脚步霎时顿住，今日，却不是因为这四个字，而是字前站了一个人。

　　那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老人，花白的头发，并不高大的身躯。但他就那样普普通通的站在那里，那背影却给了曦和一种极度高大伟岸的感觉。

　　曦和的心一下静了下来，随风飘舞的头发垂在双肩，她的眼，带着审视看着老人，问：“你是谁？”

　　老人慢慢回过身来，平和的目光并没有焦点，仿佛在看着事物，但好像世间万物又都不在他眼中。“苍理司东宫，拜会陛下。”

　　曦和的神情微不可察的变了，一股上位者的威严从那眉宇间散开，就连那颗泪痣，都显得肃穆起来。她微微躬身，执手行礼，用清冷的声音道：“原来是东宫大人亲临，曦和失礼了。”

　　东宫转过身，继续望着石壁题字，没有回礼寒暄，因为那在他的眼里已如浮云。他说：“此来见一人，望陛下不阻拦。”

　　“若我阻拦？”曦和平静反问。

　　“阻拦无用。”东宫却是真平静，语气古井无波。

　　“那东宫大人为何与我说？”

　　“因为此地陛下是主，我是客。”

　　“此地我为主，主不随客便。”这句话，可算是曦和的变相拒绝，她绝对不要让东宫见到朝颜。即使只一丝可能性会把朝颜带离，曦和也要把这丝可能性灭杀！

　　“那我便是不速之客。”东宫说着，也不会转过身来，举步就要往院内行去。院内有树，有朝颜。

　　“站住！”曦和终于失了方寸，急欲将他拦下。可那是已经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苍理司东宫，拥有神鬼莫测之能，一步，就跨出老远，徒留给曦和一个背影。

　　曦和光着脚，已是行走不便，更不要说追上他。可她仍没有放弃，即使追不上，也要去追；即使做不到，也要去做。这就是曦和，执着且顽固的曦和。

　　莲华殿近在眼前，东宫听到曦和的喊声，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看着此刻有些狼狈的女帝，他的目光略带诧异，但仅仅是诧异，他又收回目光，继续走。

　　可就是这一停顿，已经错失了前进的良机。

　　身后奔来的曦和微微松了一口气。孔雀王来了。

　　一身静蓝长袍的孔雀王出现在殿门前，白布遮眼，头上戴着小巧的金冠。他的嘴角平和而安详，只一个轻微的弧度便让人如沐春风，仿佛心中得到宽慰。

　　孔雀王站在这里，东宫便绝不敢再贸然前进。他收回迈出的脚，像曦和刚才一样，拱手行礼，道：“东宫拜见孔雀王阁下，经年不见，不知殿下安好。”

　　“我很好。”孔雀王的声音依旧温和。只见他微微抬起手，宽大的袖袍中便露出几枚洁白的指尖，“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孔雀王身份特殊，他的意志就连苍理司也不敢随意忤逆。可东宫却不想就此放弃，他无论如何想确认，那个人是不是就在殿中。

　　“殿下为何阻拦于我？”

　　“昔日苍神将我点化，教我识人待事，万事必定要遵守心之所愿。”孔雀王道：“而此刻，曦和之愿，便是我之愿。”

　　“我只是想进去确认一些事情。此事关系重大，对天下，对苍理司都关系重大。难道这份重大，也不足以改变您的意愿吗？”

　　“万事莫强求，若强求，必招恶果。难道你忘了苍神的教诲了吗？苍理司不可过多得干预尘世，这些年你们已超出这界限不知多少，难道此刻还欲明知故犯？”说话间，孔雀王威仪渐露，全不似往日那如女子般的娇弱。

　　东宫执手道：“昔日神使显化，创立苍理司。苍理司之职便是监管世间，我此来查探，并不违背监管二字。”

　　“苍理司管理世间，但殿内之人并非世间之人。”孔雀王寸步不让。

　　闻言，东宫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竟似是想通了什么，对孔雀王又是一拱手，不再纠缠，飘然远去。

　　曦和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脑海里却还兀自盘旋着孔雀王的那句话——他并非世间之人。这句话曦和懂，她也知道朝颜的真身只是一颗菩提子，她以前并不在意这身份。可如今……孔雀王一说，她却渐渐产生了一丝隐忧。

　　她一直没有察觉到，或者说一直刻意地没有去想——既然朝颜并非世间之人，那他会不会有一天真的消散了，就如她刚刚在床上醒来发现他不在一样。

　　思及此，曦和再不想其他，匆匆忙忙地便奔进了殿内。大殿里，菩提树散发着微光，照耀着没有点灯的屋子。朝颜坐在树下似是沉沉睡去了，斜倚着树干，几缕青丝散落在脸颊，有落叶落在青丝上。

　　曦和蹲下，伸手触摸到他的脸颊，确定是实物，才松了口气。但是下一刻，瞳孔却又陡然一缩，朝颜……朝颜他……为何变淡了。

　　他的眉眼，他的头发，为何都变淡了，变模糊了，看不真切了？

　　“朝颜！朝颜！你醒醒！”曦和摇着朝颜的肩，把他从沉睡中摇醒。一双眼睛慌乱地盯着他，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

　　朝颜醒来了，看着曦和急切的担忧的脸庞，温和一笑，“啊，我睡过头了。今天没去喊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混蛋！你从来不会迟到，不会睡过头，不会不遵守承诺，可为何只有今天这样？是真的睡过头了，鬼才相信！曦和不信，所以她抓着朝颜的手，问：“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刚刚睡着，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所以在此歇息。”

　　“我不相信。一定、一定还有什么瞒着我。你告诉我啊……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跟我说，你跟我说了我才能想办法啊……”心里的慌乱让曦和失去了平日的冷静，东宫的到来更让她产生了莫大的危机。

　　“不要这样。”朝颜的手按住了她的肩，“不要慌，不可以。曦和，你是帝，不可以这样。”

　　“曦和，朝颜他真的只是累了。”这时，孔雀王走过来，搭手将曦和扶了起来，温言劝解道：“树是他的本源，在树下休息，能让他恢复得快些。”

　　“真的是这样？”曦和将信将疑。

　　“我不骗你。”孔雀王却是不骗人，他从来都不会骗人。这让曦和有信了几分。孔雀王接着又说：“该上早朝了，你先去吧。我在这里替你看着他。”

　　曦和却坚决道：“不，今天我不去上朝了，我留下来。”

　　“曦和，不要胡闹。”朝颜开口了，一手撑在树干上坐直了身子，言语里有些训斥的意味，“百官都在等你，怎可说不去就不去。”

　　曦和不说话，朝颜也拿她没办法。只得站起身来说：“既然如此，我随你一起去。”

　　以往上朝，都是朝颜陪在曦和身侧的，可是今天找个样子，东宫到了门口尚自沉睡，身体定然是哪里出了问题，曦和哪肯再让他劳累。无奈，只好妥协。

　　待曦和走了，孔雀王与朝颜一同在树下安坐。孔雀王抬头看着树，任落叶飞舞着打着旋儿落在肩头，沉默许久之后忽然问：“还能撑多久？”

　　正闭目养神的朝颜摇了摇头，他睁开眼看着孔雀王肩头的黄叶，“草木枯荣本就是天地常理，大道自然。能够在我消散之前，在树枯萎之前遇见曦和，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以曦和的性子，即使是大道，她也会试着去扭转。”孔雀王的眼里浮现出浓浓的担忧来，“若你不在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天下又该如何？”

　　朝颜沉默着，复又闭上眼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良久，才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便闭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