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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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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伤愈后不久,因为渐渐入冬,各国都进入了短暂的休战期。
大雪封山,井陉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赵军的操练也比以往松弛了许多。高级将领大多在各自的帐内围着炭火饮酒取乐,而衣服单薄、又分不到火炭的下级军吏,只得一刻不停地搓手、跺脚、跑圈子,让身体暖和起来。
天寒地冻,除了轮流值岗的哨兵,谁都不愿在营帐外面多呆一刻。
然而就在营地后方不远处、一条已经结了薄冰的小河面上,居然坐着一个只穿单衣的人。
那是个眉目俊朗、身姿挺拔的少年,此刻他紧闭着双眼,盘膝而坐,乌黑的头发上覆着一层浅浅的白雪。奇怪的是,他并不像受到寒冷煎熬的人那样牙齿打颤、四肢僵硬,面色虽然苍白,却没有冻出来的红斑、青紫,连唇上、耳尖的一点血色也几乎褪尽了,简直像一尊浑然天成的玉石雕像。
忽然,少年的身下传来 “咔”的一声轻响。
少年猛地睁开眼睛,盘曲的四肢瞬间伸展开来,一个鱼跃跳上了岸。就在他方才所坐之处,冰面上绽开了一条细细的裂纹。
少年摇了摇头,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挫败。
这少年正是盖聂。自从投军以来,虽然并不曾荒废了剑术的修行,但毕竟比在鬼谷时少花了许多功夫。最近趁着冬日无战事,他除了每日多了个把时辰练剑之外,尚有余裕沉下心来钻研鬼谷一脉的内功心法。
鬼谷派的内功没有名字,只知道分为五重境界,分别为人、地、天、道、自然;然而鬼谷派开山三百多年,只有祖师王诩曾达到了至高至纯的“自然”之境。他已不再受到“物”与“我”的束缚,不生不死,无形无相,如日光、雨露、烟云、尘沙一般遨游于天地之间。对于这种境界,常人是很难理解的,比如卫庄就曾说过“其实就是死了化成灰了是吗”结果被师父狠狠教训了一顿。
而鬼谷派的大多数传人,一般都仅仅是在“地”与“天”的境界之间徘徊,只有极个别人达到了“道化”之境;而每一代的鬼谷子对于这种境界之间的超越都有着不同的体会,于是将修行时的种种经验和突破的法门记录成册,传给继承了名号的后人——这便是鬼谷“秘术”的由来。但由于他们每个人对于内力的体察和感悟,往往截然不同;而每一代的鬼谷传人又都是出类拔萃、眼高过顶的人物,未必能够赞同先辈的意见,于是这秘术上的记录往往前后不一,许多方法更是看上去十分凶险,甚至荒诞,令后人参详起来十分痛苦。如盖聂的师父赵一,曾总结了数位先人的练气之术,并加入了自己的揣摩,结果还是在从“地”之境跨越到“天”之境的过程中出了岔子,落下了内伤的病根。
但无论如何,有了前人的经验,毕竟是修行的捷径。而盖聂放弃了鬼谷,便永远失去了看到这本秘术的资格,练功也有如盲人行夜路,只能靠自行摸索。
盖聂离开鬼谷之时,虽然一身内力可称精纯,御寒生热疗伤烘衣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但他很清楚,这不过是人之境的修为而已。师父曾说过,想要达到“地”之境,最难便在“控制”二字;这样的高手,能够更精准、更有效地控制一身内力,甚至能以“神”驱使“精”与“气”,令□□变得更为强大。他坐在冰上,正是试着调动在奇经八脉中运行的真气,令它们逆着脉管运行,阻遏管中的血流;再将它们一缕缕收至丹田之中,不泄露出一丝一毫。这种运气之法,能令他心跳变慢、血流放缓、身体的温度渐渐下降,最后几乎与结冰的河面等同。如果这门功夫练臻完美,就相当于放了一块人形的冰块在河面上,不分彼此。
眼下,望着冰上的裂缝,盖聂有些沮丧。这说明他对内力的控制依然不够严密,身体中的温暖还是有少许外泄出来。
就在此时,脑后突然传来破风之声。
盖聂本能地向侧滑开一步;一只干枯的松球擦着衣角划过,蓦地投进河里,却发出一声轰的一声巨响——竟是将冰面砸开了一个铜盆大小的坑洞。
他以左腿为轴急速旋身,转向时右手从胁下传出,先化掌为刀,向着偷袭过来的方向劈了一掌,后又化刀为爪,又对着虚空中浅浅一抓——随着一串动作一气呵成,河岸边一棵大松树的旁枝啪地断开,像被大风卷着一样斜飞出来,不偏不倚地被盖聂握在手里。
这正是偷袭者原本站的那根树枝。
他懊恼地瞪着眼前的白衣少年。盖聂像握剑一样擎着数尺来长、像山鸡尾巴那样展开的松枝。这样的兵器未免有些可笑。他的对手却笑不出来。
那松枝又大又沉,上有无数枝杈,还覆着一层雪——被少年平平举起,尖端的松针竟是颤也不颤。
他的手,究竟有多稳?
偷袭者“呵”了一身,忽然放松了身体,空门大开,完全没有争斗下去的意思。
“看着呆头呆脑,反应倒还不慢。”
“你是什么人?”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举过头顶。盖聂一眼看去,立刻扔下树枝,也卸除了全神戒备。
“司马将军的豹符?你是——”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手下。”那人口气颇大,“李将军看了你秋猎时候的几场比试,很是看重你,觉得以你的功夫,只当个亲兵太可惜了;司马大人才特别嘱咐我来带你。”
“你难道是……赤豹营的人?”
那人哼了一声,似乎不屑。“赤豹营?那算什么东西。”
盖聂仔细盯着他看。这人中等身材,军士打扮,细眼高鼻,方颚短须,是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到的、再普通不过的赵人模样;只有一对眼睛不太寻常,白眼仁多、黑眼仁少,令他无端带了几分凶戾倨傲的神态。
“司马将军兼任赤豹营校尉,只是表面上糊弄人的。暗地里,他是我们‘山鬼’的最高头领。”
盖聂暗想,原来司马将军管自己真正的亲信军叫作山鬼,而将剑士营称作赤豹;在楚地的传说中,赤豹虽是优雅高贵的仙兽,实际上也不过是山鬼的坐骑罢了……起上这样两个名字,司马尚多少有些捉弄的用意在内。
“‘山鬼’是直属司马将军麾下的斥候营。”那人觉得盖聂表情冷淡眼神深不可测,以为他正腹诽着什么,于是冷笑道:“你可与外面那些人一样,对斥候看不上眼,觉得还不如去做那什么劳什子百金勇士?”
“属下不敢。”
那人哼了一声,道,“你们这些剑客,一个个自诩为无双国士,以为凭着手上的一把剑便能与敌决胜,真是蠢不可耐。你以为,斥候是做什么的?”
盖聂白挨了一顿骂,也不做声,只低头看地。他不知道其实是司马尚在诸将面前对盖聂赞赏有加,说他如何如何的剑术高超、胆识过人,反而引起了个别老部下的反感。比如眼前这一位,既然要收盖聂为下属,便有心挫挫他的锐气。
“听好了,两军对垒,就好比两个高手比武切磋,不但要有攻击对方的拳脚、统筹划一的躯干、下达命令的喉舌,更要有洞悉对手的耳目。一个人倘若又聋又瞎,还怎么打中对手?怎么能不挨打?而山鬼营,就是赵国全军的耳目!我们的人,不但在战事之前要及早探知敌军的数目、部署、行军路线、粮草供给,并将这些敌情及时交给将军定夺,平时还要勘探我国及敌国境内的山脉、地形、河流、植被、物产,绘成详细的地图与记录,以便伏击或者推测敌人的埋伏。有些时候,还需打入敌军内部成为细作、传递消息、散播流言、摧毁敌人的暗哨、或者直接暗杀有威胁的人。没有些过人的本领,可没资格成为山鬼的一员。”
盖聂听得倒是心悦诚服,于是行礼道:“属下受教。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你只需称我为首领就好了。”那人冷冷道,“山鬼不需要姓名,仅以代号互相称呼;这样就算你在任务时失手,被敌国抓去刑求,也无法招供出同伴。”
盖聂抬头,目光笔直地看进他眼底。
那人似猜出了他异样的情绪,咧开嘴,露出一口看上去异常尖利的牙齿。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代号。我是中山国后裔,兄弟们抬爱,给我起了个诨号,叫做中山狼。”
翌日清晨,盖聂便收拾好包袱,披着一件杂色拼凑的羊皮袄子,跟从这位‘山鬼’的首领踏上了往井陉西面去的山路。首领对于他们的任务含糊其词,盖聂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猜出,他们似乎要联络上一位早就安插在秦国的探子。一路上,首领边走边教了他不少斥候必须的常识,例如在山林里如何辨认追踪人兽经过的痕迹,如何从痕迹和水源中推测敌人可能驻扎的位置,如何掩盖自己或扰乱追踪者的视线,以及‘山鬼’内部的暗语和联络手法等等。盖聂觉得这位首领性情虽古怪,做事倒是谨慎周全,滴水不漏,无愧为赵军中最精锐的斥候营头目。
“丑话说在前头。我们执行的每一个任务,掌握的每一条消息,都可能会决定成千上万士卒的生死。”晚间休息的时候,“中山狼”一边用牙齿撕扯着盖聂捕到的竹鼠一边说,“所以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牺牲你,他人,我自己,来保护情报。区区几个人的死活,比起赵国大军的安危,不过是整牛身上的一根毛而已。”
盖聂点头听着。中山狼仿佛完全没有分食的概念,尽管猎物是盖聂捉的,他却毫不客气地待那肉一烤好就整只拿起来大嚼,盖聂只能在一旁就着雪水吃些干饼。吃完了,他随手将骨头一扔,抹了抹嘴上的油,道:“天色还不算太暗,趁着这点儿天光,我们还能往前走上几里。”
“不算太暗?”盖聂仰头看着漆黑的天幕。他们特意找了一小块林中空地生火,此刻头顶上悬着一轮惨白的半月,隐约可以辨出北方的斗星。
“怎么了,走夜路,你是怕了不成?还是脚软了?”中山狼斜着白眼看他,“现在的募兵司真是不成器,什么样的软蛋、废物都给招进来。诶,一年不如一年——”
盖聂一声不吭,站起来就走。
如这般日夜兼程、翻山越岭,数日之后,他们绕过有重兵把守的城郭,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秦境,抵达了汾水河谷。
“河对岸就是晋阳城。那儿,原本是赵氏兴起的地方呐。”中山狼意有所指地叹道。
此地比他们先前经过的地方都要温暖湿润,地上生着一层黄绿夹杂的软草,草上沾着白霜。沿河走了片刻,盖聂发现谷地上散布许多马匹,扎着十来个大小帐篷,还停靠着许多堆满货物的车辆。看来有一支行商的车队暂时在此地休憩。
“这是赵国最大的马商卓氏的车队。”中山狼道。忽然,他眼睛一亮,对着远处的一个人影挥手招呼:“嘿!老康!!老康!!!”
“老陈,是你!”一个胖墩墩的汉子一溜小跑过来,面相精明油滑,满脸堆笑,“这次带了些什么好货?”
中山狼也龇牙咧嘴地笑着,对盖聂做了一个手势。盖聂立刻从包袱里翻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张雪狐皮,双手捧给中山,再由中山递给那位“老康”。
“只得了这么多?”
“大雪封山,这些畜生都精得很,藏得可严实——”
“皮子倒是软,只可惜毛色不够纯……老价钱,一袋黍米,两匹绢,怎么样?”
“老康,咱们是老相识了,打个商量,再添点儿成不?老子家里最近又多添了几口吃饭的嘴,像这个小崽子。”中山狼一掌扇在盖聂的后脑上,“手脚倒还勤快,可惜笨的很,吃的又多,养不活啊!”
“嚯,这小伙子可精神,哪儿人呐?”
“我外甥,代郡人,爹娘都不在了,只好来投奔老子。”
两人熟络地东拉西扯着;盖聂心中有数,在他们交接货物的一瞬间,柔软的兽皮下面,两只手飞快地握了一下,又分开。
“价钱我可做不了主,得问问管事儿的。”“老康”把狐皮搭在肩上,笑眯眯地一点头,转头钻进一领帐篷里去了。
中山狼见他走了,脸上立刻收了笑,匆匆往河边走去。他装作低头捧水喝的样子,偷偷展开手心里一团揉皱了的丝绢。
盖聂也凑过去,眼角正好窥见那绢上深褐色的字迹:
“秦连韩魏上下并击 ”
“秦连韩魏……莫非,秦国见强攻我国不成,便要采犬连横’之策;上下并击,这里指的应该是邯郸的‘上’与‘下’,也就是说,他们打算兵分两路,从南北两面共取邯郸。”盖聂小声道。
中山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将绢布收进怀里。“这种事不需你说,自然有将军们劳心。我们只要把消息传到就好了。”
“司马将军曾说过,秦人不会给赵国喘息之机,来春必有战事。”盖聂自言自语道,“他们与韩魏连横,从地域上看,韩魏联军必然是从南向北攻打我国,而秦军主力大约依旧从西面出太原,攻井陉,或者干脆从北方南下,出九原,攻云中、雁门……”
中山狼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出言反驳:“你怎知秦军的主力一定集中在北路?如果北面的只是疑兵,秦军主力与韩魏两军联合,三国大军同时渡黄河、攻邺城呢?”
“……我觉得不会。”盖聂皱眉道,“韩、魏两国,近年来损兵失地,被秦国侵吞了许多城池,未必是真心服从秦国;所谓唇亡齿寒,三晋本为一体,如果赵国被秦国所灭,那么韩魏灭亡的日子也不远了。这个道理,韩王、魏王不是不懂,只是现在两国实力不足,表面上不敢违逆秦国而已。但反过来说,秦王也不是不明白这两国的处境,因此,他对韩魏的联军,也未必是真心信赖。所以我以为,三国联军,声势浩大,反为疑兵;秦军的精锐,恰恰还是部署在北方。此地距离河内、上党两郡较近,粮草兵员有所保障,而且由于多年来的交锋,秦军将士对太行一代的地形也极为熟悉,如果选择这里突破——”
“给老子闭嘴。”中山狼又一巴掌扇了过去,“你这么懂,干脆去秦国谋个官职做做?”
盖聂又不说话了。中山狼还想训斥他几句,忽然猛地站起身来,向远处瞭望。
河谷的西面,一道烟尘滚滚而来。片刻功夫,数十个黑衣健马、手持长矛大戟的秦国甲士陆续冲到了附近。他们在行商的营地上一字排开,列了一个弓形阵,隐隐成包围之势。
帐篷中慌忙迎出几人,对着马上的骑士恭敬地行礼。方才的“老康”也在其中。
“各位军爷,我们是卓氏马场的人,从栎阳返回邯郸,关、市税都已缴齐,凭照也是齐全的——”
“你们是什么人,我当然知道。”领头的骑士脱下覆面的铁面具,露出一张相当年轻的脸孔,然而言谈举止间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是不减。“不过最近有些六国的行商从秦国回去的时候,货车里还夹带了一些不该带的东西。所以廷尉李大人特别关照我们,在出境之前,不管是哪国的货物都要反复检查过。”他扬起右手一指,喝道:“给我搜!”
“诺!”十几名骑士齐声道,然后同时下马,毫不客气地在帐篷、车马间翻看起来。
夹带夹带,秦国人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盖聂暗想。想当初若没有吕不韦把嬴异人夹在私货里带出邯郸,如今这秦王的宝座上坐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刁钻古怪,简直就像师弟卫庄说出的话——想到这里,面上不自觉地莞尔。
他没有想到,就这浅浅一笑,竟给自己引出一身麻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