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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   盖聂自投军以来就一直在抽个子,如今往人群中随意一站,已经隐约有了一种拔群的感觉;加上秦国士兵粗暴地翻弄货物,商队的人脸色未免难看,偏偏他一个神清目朗,面带微笑,难怪领头的秦国骑士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他,心中疑窦丛生。

      相反,中山狼匿在一群伙计中,几乎无人注意。

      “卓老板,那人是——”秦国骑士翻身下马,用马鞭点指着立在水边的盖聂。

      “……咦?没见过,不是我们的人。”

      “那是附近的猎户,来给卓管事送皮货的。”幸而“老康”这时插嘴道。

      “猎户?” 秦国骑士排众而出,大踏步地走到盖聂面前,盯着他冷笑,“他绝不是一般的猎户。你们看他的眼睛。这是剑客才有的眼神。”

      “……”盖聂心中惆怅,没想到剑客的眼神也是有讲究的。

      那秦国骑士的嘴角渐渐扭曲,突然拔出佩剑,锋利的刃端挑起盖聂的下颌:“你方才在笑什么?是不是对我们搜不出东西很有把握?”

      “什么……东西?”

      “脱。”秦国骑士表情阴冷,发号施令道,“把衣服都脱了,一件不留。老三,你过来搜他的身。其他人也一个不能放过,全部都要搜。一旦发现携带可疑之物,立即羁押!”

      还在搜索货物的秦国甲士们得了命令,立刻抄起长戟,将卓氏商队的人赶到一处,打算挨个搜查。盖聂顿时急了,他自己倒是不怕搜身,可是中山狼身上的绢书——

      “首领,现在怎么办?”他聚气凝神,以“传音入密”之法对混迹在人群中的中山狼说道。

      “蠢货,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中山狼也以同样的办法回话,细细的音束直接灌进耳朵里,又麻又痒,“我身上的消息何等重要,怎能让秦人搜了去。我想办法先走,你给我拖住他们。”

      盖聂默然不语。以他的性情,如果与他人同时遇险,绝对是那种会对同伴说“你先走,我顶住”的角色;可一样的意思由对方抢先说出来,滋味儿可就大不相同了。

      他想起求学的时候,和师弟一向是并肩御敌,同进同退;即使“十剑”围攻鬼谷那一次,卫庄中了毒,他自己一个人出去迎战,之后小庄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如此一想,盖聂不禁感叹自己的师弟实在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好汉。

      “还敢走神?”秦国骑士见那白衣少年被剑挑着下巴却兀自神游天外,怒气陡生,恨不得一剑将他的脖子刺个窟窿;不过倘若此人真是他们要找的人,却不能这样轻易地让他死。于是他收了剑,举起马鞭,迎面往盖聂脸上抽去。

      鞭子还飞在空中。不远处传来惊马的嘶鸣。有人大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混乱中只见一个人影伏在一匹花斑快马背上,冲出重围,绝尘而去。

      鞭梢啪的一声抖空。盖聂退到了三尺之外。他的身法好生奇特,在秦国骑士看来,简直像一团浓雾在空中化开,又在别的地方凝聚起来似的。

      这是“缩地”之术。盖聂练得相当娴熟,然而在向后疾退时身体总会习惯性地细微晃动,一瞬间造出一双残影,而达不到卫庄那种巍然不动的效果;当年鬼谷子看了他们两人的表现后曾道,只有小庄练的是“缩地”,而聂儿的这门轻功,不妨另取名为“化雾”。

      秦国骑士暗道不妙,弃鞭拔剑,直取盖聂,脑中却是一阵犹疑:是先去追那个夺马逃走的人呢?还是先擒住眼前这个身手不凡的少年?东西到底在他们谁身上??

      无论谁是疑兵,谁是正主,他都不能冒险。

      秦国骑士一面朝盖聂退走的方向紧追不舍,嘴上一面大声向远处的属下喊道:“放箭!快放弩箭!!”

      十几个黑衣甲士端起弩机对着花马逃走的方向乱射不止。盖聂趁着面前的对手分心,双足一顿,高高跃起,身子在半空中一蜷一伸,像鹞子一样从他头顶上倒翻过去。

      秦国骑士又惊又怒,慌忙转身,盖聂已经跑出去数丈之远,单凭脚力是绝对追不上的。然而他盯着盖聂越来越小的背影,嘴角却掀起一个轻蔑的冷笑。

      ——本来他设想此人会往相反的方向逃走,这样他便不得不将属下分成两拨,分头行动;没想到这人居然追着他的那个抢马的同伙往同一方向去了,真是愚蠢之至。正好方便他们一网打尽。

      盖聂究竟蠢不蠢,只有他自己知道。

      中山狼给他的指令是拖住所有的追兵。如果他往别的路线逃遁,那么秦人必定兵分两路;他只能对付追赶自己的这一路,至于另一路的追兵,便要听天由命了;这并非他喜欢的行事风格。所以他索性将秦人往同一个方向悉数引了去。

      拖不是办法。想要彻底解决这些尾巴,让首领安全地把消息送回赵国,只剩下一个手段。

      格杀。

      盖聂不知道此时他的双眸正闪着危险的光芒。其实那个秦国骑士说的不错,这是与杀戮为伍的剑客才能拥有的眼神。

      再说河谷这边,领头的骑士一声令下,秦兵纷纷跨马急追;跑出去不久,他们看到了地上洒落的斑斑血迹,不由得大喜。

      “既然受伤了,一定逃不远。怕就怕其中一名细作放弃了同伴,带着东西先走。”头领模样的年轻骑士自言自语地道。

      “首领,我们到底在找什么东西?”

      “姚贾大人府上的一部账册。韩非死了,账册也失踪了。廷尉大人怀疑是韩国人里应外合,将账册偷了出去。”

      “那账册上,记录的是什么东西?”

      “闭嘴!这种事情我们不必知晓。只需明白这东西十分重要,比你我的性命还要重。”

      盖聂一路发足狂奔,将轻功之速提升到了极致。渐渐的,前方的一人一马越来越清晰,马蹄掀起的烟尘几乎扑进他的眼睛里。这时他才注意到,伏在马上的那人背后中了一箭,不知生死,双手只是凭着本能地死死攥紧缰绳不放。

      “首领?首领你怎么样?”盖聂冲到与马头平行的位置,急切地喊。那人垂着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盖聂脚下速度不减,一手将他的正脸掰过来。结果只看了一眼,脑袋里仿佛轰地一声,懵了。

      这人根本不是中山狼!

      他是谁?为何要逃?真正的中山狼又在哪里??

      盖聂深吸了几口气,觉得世上不可能有这般的巧合;这人夺马逃出吸引了秦兵的注意,大约是为了掩护他,也就是说,他是自己人。中山狼利用卓氏的商队与安插在秦国的探子接上了头,那么商队里还有其他的“山鬼”也不奇怪。

      盖聂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再看这个受重伤的人,只见他脸色灰败,双颊凹陷,眼睛半睁半闭;再这么颠簸下去,恐怕要性命不保。何况这附近都是山路,前方更有密林,骑马并不方便;想到此处他下定决心,将伤者一把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小心捧在怀里,哧溜一下钻进密林里去了。

      他一路现学现卖,将前阵子中山狼才教过的各种故布疑阵、掩盖踪迹的手段统统用上,在密林里和秦兵们兜圈子。唯一的麻烦是怀里的人受伤太重,一路走一路洒下血迹,简直是在用生命给敌人指路。幸而没过多久,他在山间发现了一处岩石裂缝,外窄内宽,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盖聂赶紧钻了进去,将羊皮袄子铺在地上,把受伤的人放在上面。背上的箭簇不敢轻易拔出,他只能削断外面的一截箭杆,再给伤口附近点穴止血,用布条简单地包扎固定。

      盖聂探了探脉相,觉得此人凶多吉少,只好一手按在那人的丹田之上,缓缓地输入一些真气。至于那人是否能熬过,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少顷,那人从昏迷中恢复了一丝神智,费力地撑开双眼,喃喃道:“小兄弟,是你……救了我?”

      “不敢当,兄台伤重,还是别说话了。”盖聂想了想,又道:“兄台可是山鬼的人?你不用开口,如果是,只需眨眼即可。”

      那人缓缓摇头。“……山鬼?那是什么……呃啊——”

      一阵阵的剧痛侵袭着伤者的精神,令他难以说出完整的话来。盖聂只好点了他身上的麻穴。

      “……小兄弟,我是不是……活不成了?”那人用渴求的眼神紧盯着盖聂,令他很是为难。

      “坚持住,我们连夜赶往赵国边境,找个安全的地方,我再替你拔出箭簇。”

      那人得了盖聂源源不断的真气,脸色看上去终于比死人强了些。忽然,他憋足了力气一把抓住盖聂的胳膊,急促地说道:“小兄弟,你我非亲非故,你这样救我,我很感激。不过我心里明白,我这伤是根本走不动了;后面还有追兵,你带着我,能不能逃出去,没个准数。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你还是别再管我自己先走吧!”

      “你别激动,在下还有办法——”

      “你听我说完。”那人咳嗽了两声,双颊泛出不正常的潮红,“我不是赵国人,是秦国人。半个月前,我在咸阳被一个怪人暗算;他在我身上下了一种奇毒,叫做‘积微’,倘若我不能在一百日之内赶到新郑,替他把一样东西转交给一个人、换得解药,便会毒发而死。我不想死,所以只好照他说的做。然而就在我得了那样东西的当天,咸阳的城防盘查突然比以往严了许多;我为了出城,便混在赵国商人的马队里,藏在货车车厢中走了一路。”

      “原来如此。”盖聂道:“那东西一定非常重要。方才那些秦兵要搜身,你怕被他们找到,只好冒险夺马。”

      “是啊……他们如果在我身上发现了这件东西,一定会杀了我;我要是丢了东西,换不到‘积微’的解药,也是必死无疑。所以我只能逃,只能逃……”那人又咳嗽起来,突然张开嘴,露出一个有些癫狂的笑容,“没想到,没逃多远就中了一箭——横竖都是死,我白二死也……死也不让他们……趁心如意!”

      “白兄,你别说话了,先休息一会儿吧——”盖聂看他口齿间都是鲜血,暗道不好。

      “小兄弟,恩公,这东西就……交给你,随你怎么处置……我死了,他们也得不到……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人探手入怀,掏出一支小儿手臂粗细的青铜管,表面已经被血液浸透了。他颤抖着将铜管往盖聂的手边凑去。

      “白兄先别气馁,事情说不定尚有转机。”盖聂按住他的手道:“我们先想办法逃离这里,你慢慢养伤,在下可以替你去一趟新郑,把解药拿到手。那个下毒的人,让你把东西交给谁?”

      那人双唇颤抖,低声说出一个名字。盖聂低下头,在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他的双瞳猛然放大了。

      密林深处,突然传来几声乌鸦的嘎嘎惊叫。

      追兵来了。

      秦兵走后许久,中山狼才从老康的帐篷里钻出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他本来的确是打算利用盖聂吸引着秦兵注意的功夫,抢匹马逃走;却不想出了意外,有个怪人在他之前夺路而逃,引走了全部的秦国人。既然如此,他也乐得清闲,干脆继续混在卓氏商队里,安安稳稳地返回邯郸。

      至于他的部下盖聂能不能安全逃出秦兵的围追堵截,他才懒得操心。既然司马将军将那小子夸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那么大约一定会没事吧。

      秦兵分成两拨,一拨五人,看管所有的马匹,并且防止那两人去而复返,绕回来从大路逃走;另一拨总共十五人,依次进入山林,沿着血迹一路追踪。

      看来,那个轻功卓绝的年轻人,并没有抛弃他受伤的同伴。领头的秦国骑士想着,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赵人所谓的义气,其实不过是愚蠢罢了。

      忽然,他的背后传来两声惨叫——一名秦兵被箭矢从头顶贯穿,另一个则被射中后颈,都是当时便断了气。

      “都趴下!别动!!”领头的怒喝一声,借着草木的掩护用双肘爬到死去的属下身边,快速查验了一番。“那人在上面!!”

      盖聂的确爬上了一颗大树。他双腿攀着枝杈,一手握弓,一手控弦,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底下的灌木和草丛。

      这密林深幽,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秦兵们无法看到上面的情况,也无法判断射箭的人藏在哪里。可是奇就奇在,树枝同样也应该遮挡了上方的人的视线,他究竟是如何瞄准的?

      秦兵统领咬牙切齿,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忽然,身畔传来破风之声,又一名秦兵抽搐了一下,连声都没出便被钉在了地上。热腾腾的鲜血化开了地上的积雪,向低洼处缓缓流去。

      统领灵机一动,压低声音喝道:“原来如此!是雪光!”

      “什么?”余下的秦兵赶紧问道。

      “都怪我们穿着铠甲!这晴日太好,只要我们在雪地里一动,身上的铠甲便会反照出雪光!”统领恨恨道,“我有一计,你们注意看上面——”他说着突然向侧方飞踢出一脚,将身边那具尸体踢得横滚出去几步。

      果然,瞬间又有一支羽箭插在尸体身上。

      “可看清了发箭的方向?”

      “看清了!”

      “放箭!”

      统领一声令下,秦兵马上训练有素地架起□□,朝着方才羽箭飞来的方向还击。射了半晌,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但也再没有箭从上方发出。

      “我们射中他了?”

      “……如果射中了,应该有人从树上掉下来。”统领压低眼帘道,“他逃了。”

      “统领,你看那里,有个山洞!”一名秦兵喊道。“入口似乎还有血迹?”

      “小心,那小子十分狡猾,敌在暗我在明,对我们不利。”统领沉吟道,“冠男,你的轻功最好,去试探一下。”

      “是!”一名秦兵领命出列,蹑手蹑脚地往狭窄的岩缝那里挪动。他正要探头往内窥探,里面又是一支羽箭飞出!幸好他躲得够快,那支箭仅仅是擦着他的衣裳飞了过去。

      “哼,自寻死路。”秦兵统领冷笑道。他做了个手势,部下们马上领会,一时间不知有多少箭矢如流蝗般全部飞进岩洞里。

      “好像……还是没有动静?”

      “哼,不如我们干脆将这洞口堵住,过个几天再扒开,困死他们。”

      秦兵们一边往弩机内装填箭矢一面议论。只有统领望着最初从洞里射出的那支箭,眉头紧锁。

      好像……哪里不对。

      为什么一开始从树上射出的箭能有将人贯穿的力道,而这支箭却轻飘飘的,飞不出多远便落了地?

      “不好!”他想到了什么,猛然转过身去,同时拔出佩剑。可惜已经晚了。

      最后落入他眼中的,是一道弧形的雪亮刀光。

      不到半刻功夫,盖聂望着一地气绝身亡的秦兵,终于松了口气。方才,他在岩洞里以柔韧的藤条、细绳和箭矢布置了一个小型机关,将受重伤的白二藏到了岩石后面,并嘱咐他一听到洞外有人声便割断绳子,让羽箭弹射出去;这机关的目的根本不在伤人,而是给追兵造成一种有人在洞里放箭的错觉。这样才方便了他本人从后方偷袭。

      两天之后,盖聂扛着白二回到了井陉的赵军大营,找来军医替他医治。一路上的艰辛自不必说,可惜白二还是在路上耽搁了太久,箭疮感染,伤重不治。

      然而在治伤的过程中,军医的一句无心之言引起了盖聂的注意:“这个人虽然伤得很重,不过他的精血中并没有发现任何毒素。何况老夫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下有一种叫做‘积微’的奇毒……”

      “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盖聂自言自语道,“出自《荀子强国》”

      “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到,那个人大约是谁了。”

      不出几日,中山狼从邯郸回来,见到盖聂完好无损,心中略有惊讶,倒也没多说什么。

      盖聂也并未提起逃亡中的遭遇,只向他告假,说自己必须去邯郸一趟,有重要的事情要面陈司马将军。尽管心中有些不满,然而“山鬼”中人因为经常执行机密任务,每个人的确都有资格直接与统帅接触,因此中山狼也不好阻挠,只能阴阳怪气地讽刺了几句,并提到邯郸现在到处都是郭开的眼线,让盖聂千万不要引人注目。

      盖聂连连称是。很快,他怀中揣着那个引来抢夺的铜管,心事重重地踏上了去往国都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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