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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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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夜将尽。
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行色匆匆地从大梁的一条偏街上经过。正要转入一条大道,一个黑影突然拦在他面前。他讶异地退了半步,抬头审视,原来是一个相貌华美的少年,满面噙笑,额前朱红的发带边上垂下一缕盈盈的白发。
“请问,阁下可知道这城内极富盛名的玲珑阁,位于何处?”
“……你是说,玲珑居吧?”
“诶呀,对对对;在下好久不来大梁,好些名字都生疏了。”少年露出懊恼的表情,曲起食指微点着眉骨上方。此举若要是一般年轻人有意为之,未免有些故作老气,可搁在这个少年身上反而有股浑然天成的优雅。“若不是这次母亲过寿,我想替她寻一件特别的礼物——”
“原来如此。玲珑居位于西街北角,比较偏僻,且只售名贵玉器,来往的客人也不多。”
“如此,多谢了。”
少年人施了一礼,与他擦身而过。
中年文士又疾步走了几许,脸上突然露出一个阴暗又不屑的哼笑。
哪儿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装的倒是像模像样……玲珑居作为秦国在魏的第一暗哨,虽然表面上做的是玉器生意,可来往的客人岂止“不多”?除了持有令牌的特殊人物,一般人连店门都进不了;又怎会有“盛名”在外?此子竟敢拦路相询玲珑的名号,想必是对头派来探听虚实的,必须赶快通知店主。
刚这么想着,突然身体一紧,脖子以下传来一阵难以想象的剧痛。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腹部贯通着一根沾血的枯枝。
“玲珑啊玲珑……这么好的名字,知道的人却太少。”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正是方才询路的少年。“我刚刚问了六个人,没有一个听说过那里;而你偏偏就知道,你说,你是不是个厉害人物?”
中年文士齿缝间不断涌出鲜血,喉咙里发出咂咂的怪声。他右手紧攥着腹部的树枝,左手向后空抓了一把,然后双腿一屈栽倒在地上。
“你放心,我很快会送很多人过去陪你的。”少年向后退开一步,避免血迹溅到衣摆上,“替你的主子先探探路,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在尸体上查探了一阵,在腰带内里发现几把锐利的小刀。这故主原来竟是个暗器高手。
少年满意地将飞刀插入靴筒,拎着死人的腰带却像拎着一只死狗一样身轻如燕,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
是夜,玲珑居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管事的正在查对白天的账目,忽听见侧方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原来,账房的一面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铜铃,每只铃铛下侧都有对应的注释。他抬眼看了看正在晃动不止的那一枚,神色不免凝重起来。
“着两个人去后院的围墙看看。”
玲珑居与一般大街上常见的作坊商铺构造迥异,独门独院,四面都有围墙。这么显眼的架构竟然还能在魏都招摇这么久,可见城防也被收买了,卫庄想。他对着丈许高的围墙冷哼一声,然后突然发力,把重逾百斤的尸体整个掷过了墙。
不出他所料,就在尸体越过的一瞬间,墙头突然冒起一排寸许长的刀尖。重物落地,墙的另一面也传来什么东西刺进肉内的闷响。也就是与此同时,账房之内铃声响起。
卫庄旋身一跃,堪堪立在了墙上——竖直的刀尖刺入靴底,又恰好在穿透之前停住了。
两个仆役打扮的人提着灯,正匆忙向尸体落下的方向赶来。
他翻了一下手掌,指缝间露出两把小刀。
“怎么还不回来?”此时管事的还在帐房里踱步,突然又是一阵铃声大作。“多找几个人去,查探一下南面的陷阱。让魑魅也注意一下。”
卫庄躺在还热乎着的两具仆役的尸体之间,吹熄了灯。不一会儿,四个身着劲装的杀手从屋后谨慎地靠近此处——这四人的身手明显又比刚才那两个高出不少。
“把灯火凑近些,看清楚究竟是哪个陷阱被触动——呃!”四人中带头的那个刚说到这里,一把飞刀便插进了他的喉间。剩下三人慌忙握住武器——两人连剑都来不及拔便再遭暗算;最后一个也只将长剑亮出一截。
卫庄从牺牲者身上拔出小刀,擦拭干净又插回了靴筒。这样狩猎式的偷袭是他最擅长的;要知道云梦山的野兽,远比人类敏锐警觉。
可惜,这种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风格,师哥不会喜欢的。
不知是因为想到师哥还是武者的本能,一阵冷风吹过,他忽然有了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是特地来玲珑居找消遣的么?不如过来陪姐姐快活快活?”
一个娇柔到极致,艳媚到极致的女声骤然响起;明明只有一个人说话,声音却有如从四面八方传来;可见此人的内力不凡。
“我以为玲珑居做的是正经生意,没想到也卖别的?”
卫庄一本正经地垂手侍立,话语里却带着点女人一听就腰软的恣意轻薄。
“玲珑一向是看人下菜,像您这么俊俏的客人,便是卖了又如何?”
“哦,那在下可真是受宠若惊了。”卫庄一面对答一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见一个绯衣女子从屋内大明大方地走出,并没有遮掩行迹。此女腰肢曼妙,轻纱薄衫,眼中似藏着无尽风情。然而卫庄还来不及品评,便觉得头晕脑胀,低头却是一惊——手中武器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条毒牙毕露的蛇!
“这便是师父提过的南疆秘术吧……据说反噬极大,用起来倒真方便。”他虽头痛,神思尚清明,“虽然自己去修炼有些亏,但若是能收一个这样的手下,却是大有助益。”
绯衣女子见他身形微僵,便知已中招,不由得娇笑一声。她见过无数人中了媚术之后武器脱手再无抵抗的模样,却不想卫庄此人,一向主张要将所有有利的不利的条件都利用到极致,绝不放过任何一点还未榨干的剩余价值。此刻他虽然对着“蛇”愣了一瞬,下一个动作却无比流利,反手握住蛇尾巴尽全力向发话的女人扔去。
实际上他手里的不是蛇,而是刚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长剑。
“啊!”三尺青锋去势过于凌厉,此女又提防不及,被划伤了一侧的胳臂;然而卫庄仆一从媚术中解脱,便感到一阵阴寒透骨的气浪向他立足之地拍来。他双足一顿,身形拔地而起,向后纵跃了数尺,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向着发掌之人扑去。那人的速度亦是快到难以捕捉,卫庄扑了一个空,立即向身左、右、后发出三把飞刀,只听空中传来丁玲一声锐响,小刀被轻而易举地击落。
“死人,刚才你要是快点出手,早就把这小子拿下了。” 绯衣女子跺足嗔道。
“魅,你的幻术没起作用,还敢怪我?”此人的声音和他的掌风一个风格,滴水成冰。
卫庄转身,看到被唤作“魅”女子身后站着一个八尺高的巨汉;那人遮脸的头纱被夜风荡起,露出如入土之人一般枯槁的面容,显得极为可怖。
卫庄心中一动,觉得这副尊容倒是似曾相识;他用足尖踢起落在地上的又一柄长剑,可还来不及拔出,又是几掌不急不缓地拍来,掌力却如朔望大潮一般汹涌澎湃,层层叠叠,似要将人连皮带骨一并吞没。但他不退反进,长剑出鞘在身前划了一道长弧,剑身压着掌力的气劲斜劈而过,隐隐发出龙吟之声。那人再拍一掌,不想卫庄已经再次跳起,握剑从低空疾疾穿挑,直刺对手两掌之间的空门。
死人脸见他来势凶猛,又把手心翻转,微微一拢;卫庄来不及撤力,剑尖已被一股黏力引入双掌之间,一时间进退不得。两个人的真气沿着剑身紧紧相抵,难分高下。
然而卫庄却看清了此人手上戴的一枚戒指,顿时一股寒意侵进了五脏六腑,呼吸猛然变得急促,再难自抑。
须臾间一道劲风向他脑后袭来;想是同伙出手相助。千钧一发之际卫庄果断弃剑错身,右膝腾空,一记精妙的弹踢击向着巨汉的手腕——虽然被对手躲开,然而藏在靴中的最后一把小刀却也就此滑出靴筒落入手中。他以最快的速度借着一踢之力向后腾空,蓦地飘到了红衣女子身后。女人来不及惊呼,卫庄手里的小刀便架上了她的脖子。
他判断的不错,两人之间女子的功力较弱,只擅长幻术。但他现在从后面制住了对方,不会直视她的眼睛,媚术便再无威胁。同时他也看出,这两人间并非一般同伴的情谊。
“站住,若想要她的命,用你的右手食指来换。”
“……”如果冷面大汉是什么正面人物,一定要高呼你好卑鄙居然要挟人质了,可惜他们都是杀手所以各种辛苦更与何人说。
如今他只好默默褪下食指上的戒指,掏出腰间防身匕首,狠了狠心就要朝手上剁下。卫庄看了不禁大怒。
“停停停!我要你的手指来吃啊!要的就是戒指啊蠢货!!”
死人脸虽看不出脸色变化,声线却带了一丝颤抖。“……我二人的命可以给你,戒指却是万万不能。”
卫庄沉声低笑,胸腔里有什么炙热的东西跳动不止。
“真是大言不惭。卫氏一族门下,身手最强的四大客卿魑魅魍魉,不想竟堕落到替秦国人卖命的地步。”
听了这话,一男一女两人的身形均是巨震。死人脸手中小刀砰然落地。
“这长相……你……你是……不可能!少主应该已经……”
卫庄不理会两人的情难自禁,“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戴这枚戒指。快点交出来。”
女子已经梗咽起来,“少主人,我们万万没有想到您……当年卫氏一族出事,我们四人便决心效仿抚养赵氏的公孙和陈婴,魍魉二人殉主,我二人苟且偷生也是为了伺机为主人讨回公道……”
“结果我这个卫氏孤儿也没受你们多少照顾。”卫庄心里暗骂两人蠢,自己以前见到门客什么的时候年纪太小,没有印象还情有可原,但那些大人记不住他就不对了。他没想到自己正值发育期,长得面目全非让人一时想不到实属正常。
“那一天的大火过后,我们虽然尽力寻找,却无法找到少主人的踪迹……韩王无道,不辨是非,为了替主人报仇,我们便索性加入秦营对付那些信口雌黄的小人——”
“行了行了,你们不用跟我解释。”卫庄只管接过戒指,一挥手阻止了死人脸的絮絮叨叨,“你们以后想待在秦国还是魏国,都与我无干。”
魑魅二人对看一眼,齐齐跪下了。“既然已经找到主人,我二人愿意随侍左右。”
“不必。”他把戒指套上食指,有些大了——于是脱下来藏进怀中,“我现在还在修业中,等到我学成出山,你们若是还有这份心思,再来找我不迟。”
“不知主人于何处求学?”
“鬼谷。”
两人又是一震,然后热泪盈眶,恨不得即刻抱到一处。
“如此,卫氏一门复兴有旺了。”
卫庄转了个身背对他们,声音里尽是斩钉截铁的冷。“我没兴趣再建一个当初那样甘居人下的卫氏。”
有些话,他现在还不想说。
真正的强者是什么样的,会由我告诉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