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红颜薄命男儿薄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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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车驾已经备好了。”穿着深灰色圆领长袍的内院管事关胜木带着两个小子殷勤地走近，点头哈腰，略带谄媚地对着钱夫人道。
钱夫人神色淡然，她看向一直候在外头的婢女绿荷道：“你去将我那件月白色的披帛取来。”边说边牵着婠娘往廊外的车马厩而去。
妙娘和妍娘姐妹俩对视了一眼，咬着唇低头，看着钱夫人完全不理会她们姐妹的样子，心中一团火忍不住直往上冒，但是想到了大夫人袁氏事先嘱咐的话，想到自己姐妹俩难得进次宫，只得苦苦忍耐。只是她们不敢惹恼了钱夫人，心里头却将婠娘更恨上了几分。
“待会进宫了，多逗你贵妃姑祖母笑笑，知道吗？”钱夫人没有理会管事的，只是有些不经心地吩咐着婠娘道。
“是，阿娘请放心。”婠娘看钱夫人的样子，乖巧地应了。只是看着钱夫人黛眉轻皱并不大在意女儿的样子，心中难免有些为原主叹息，自己成为这沈婠儿三月有余，但是无一人发觉到不对。
钱夫人待丈夫沈举很有感情，平日里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了丈夫和长子沈沣身上，又有家事要打理，自然忽略了女儿。真正的沈婠儿心中有小小的不平，平日多有表露，引得钱夫人更加不喜女儿了。但是婠娘却将不平隐藏在心中，毕竟她曾是上官家的大娘子。而且她前世的母亲上官家的大夫人郑氏，虽然不是出自荥阳范氏的本家，但是行事手段依旧是一等一的，真正的高门世家妇，虽然教导儿子比女儿更加谨慎，但是也绝对不疏忽对女儿的教导，比起钱夫人来，不知道高明多少。虽然说沈家本身有许多不合理的规矩，但是钱夫人这般行事，依旧让人能挑出诸多不足来，也难怪婠娘觉得郑太夫人对钱夫人的态度很暧昧了。
虽然屡次暗中告诫自己，如今她不是上官婠儿，而是沈婠儿，是钱夫人的亲生女儿，但是她的心中依旧忍不住对钱夫人生出了不屑来。若非想到自己如今是年仅六岁的小女郎，她半点也不会掩饰身上的那份傲气的。只是每每想起南北一统还要十九年，她就有些痛苦，长安，哪怕不是唐时的长安，她也想回去看看！南朝的女子不比北朝的女子地位高，她若是想去长安，只得等天下一统，否则很难去北方的……
车夫已经将车驾给赶了过来，钱夫人正欲扶着婆子的手上车，由远而近响起一阵嘈杂声，却是三夫人何氏领着三娘子媖娘在一群婢女和婆子的簇拥下匆匆赶来了。大概是走得太急切了，加之何夫人本就身姿丰腴，头上脸脖上就冒出了一层层汗水来，汗味儿夹杂着厚厚的脂粉味儿，让钱夫人大皱眉头。她扫了一眼穿着时下建康城中最时兴的掐腰纱裙的媖娘，眉头皱得更高了——媖娘竟然也抹上了脂粉！她心中顿时就明白何氏赶来的目的了。
“三弟妹匆匆赶来有什么事情？我正急着进宫呢。”钱夫人和时下大多数人一样，待庶出的家人颇为冷淡。
何氏出身很低，何家的祖父甚至只是一庶民，她的父亲虽然进学后做了个微末小官，但是门庭依旧寒微，不然也不会将何氏许嫁给沈家的庶出的三郎君沈亚了。
何氏慌忙接过婢女石榴递过来的帕子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珠儿，才对着钱夫人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衽首礼，抬头谄媚地说道：“二嫂嫂，我听说您今日进宫去看贵妃殿下，除了婠娘外还带了妙娘和妍娘去，不如将我们家的媖娘也捎带上，她们几个本就是血亲姐妹呢。”
钱夫人修成卧蚕样的黑眉皱了下才道：“弟妹可知道冲撞了贵人的后果？我知道你是想媖娘能够多见见世面，但是这事儿不是我能决定的，要不你先去太夫人那里禀告，我们在这里等着。”
何夫人的神色当即变得有些尴尬，她是庶子媳妇，太夫人巴不得一天都看不到她的，就算自己亲自去求又怎么会被同意？她哀求地看着钱夫人道：“二嫂嫂，您看瑛娘平日里对您也亲近，不但体贴也孝顺您，她和妙娘、妍娘站在一起，半点也不输的……”
钱夫人不喜何夫人，不过是碍于三叔庶出的身份，对于侄女瑛娘却并没有反感，她看向垂头带着点羞涩拘谨站在一边的瑛娘，想到方才在太夫人处受得警告，心中一阵不舒坦。当即笑道：“瑛娘是个让人疼的孩子，比我的婠娘还好。好，就让她和妙娘、妍娘一辆车子，我们这就进宫去。不过弟妹最好还是去太夫人那里禀告一声才是。”
何夫人双眼一亮，脸上顿时缀满了笑容：“我明白我明白，我一会儿就去太夫人那里禀告一声的。多谢二嫂嫂了，我就知道二嫂也是疼我们瑛娘的。”
钱夫人一笑，也不管妙娘和妍娘脸上有掩饰不住的不满，径自踏着脚蹬上了车驾，随后婠娘也被婆子给抱上了车。
钱夫人的陪嫁婆子萧妈妈也上了车，坐在车帘子边，待车夫驾车了，她才对着钱夫人低声道：“夫人何必应承三夫人带三娘子一起？太夫人那里晓得了，定会以为夫人您是故意的。”
钱夫人也不避讳婠娘，低声“哼”了一声，“太夫人方才说的话你不是没听到，她当我们钱家是什么？当贵妃是什么？当初和钱家一声不说就将小姑送进了宫中，妄想小姑能够得到太子殿下或者始兴王殿下的青睐，谁曾想小姑被留在了宫中为宫人？谁不知道陛下后宫妃嫔众多，小姑想出头是极其困难的，现在她才想起了贵妃，想要贵妃提点一点一下小姑。难道我们钱家欠她的吗？”
“哎哟！夫人啊，快小声些，外头跟着的人指不定就会将话传成什么样了，这还没有出沈家宅子呢。太夫人这样说也没错，您现在是沈家的二夫人，沈家好了您才会更好呢。沈姬若是在宫中得了帝宠，也不是坏事，她毕竟是二郎君的亲妹子。”肖妈妈知道，钱夫人心中不喜欢的是郑太夫人的刻薄，虽然看着是让钱夫人掌家理事，其实暗地里处处偏心大郎君一家。
“沈家好了我才好？”钱夫人又哼了一声，“沈家好了，得到好处的却是大伯大嫂他们一房罢了。夫君在外奔波，我在家中辛苦掌事，最后好得却是别人！我现在也算是看清了，等得夫君带着阿沣回家了，我定要说动他想法子和大伯一家分产了。不然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钱夫人也不避着婠娘，眉间的皱纹不浅，她直到如今才知道了，郑太夫人从来都没有看重过她，若不是她生养了阿沣和婠娘，钱家还有位贵妃在，指不定和三夫人何氏一样，在沈家连个说话的份儿也没有了呢。
婠娘看钱夫人眼中的愠色，垂下了眼睛，钱夫人这性格，半点也不像南方世家女子的做派，也难怪郑太夫人至今都不大喜欢她了。不过郑太夫人，作为吝啬侍中沈众的嫡妻，也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妇人。再想到大伯父一家子以及庶枝三叔父一家，心中暗自叹息，沈家人口并不算得多，勾心斗角却不少，比之上官家两房的和睦真是差了老远了。
婠娘耳边听着钱夫人和肖妈妈的话，心思却飞到了外头的建康大街之上。她偷偷看了一眼，不见两人注意自己，就伸手将窗边的帘子掀开了一点点，然后，她第一次看见了此时天下最为繁荣的城池之一的建康城。
街上走过的是广袖宽袍的少年郎君，倚楼带笑的簪花娘子，高冠扮作名士状的学子，短褐凉帽的庶民……若非早已经知晓此处乃是建康城，若非耳边响起的是吴地软语，她定会以为这是百年后的长安城。
“啪！”钱夫人看女儿盯着外头看呆得样子，心中不喜，用力了下婠娘的手，“婠娘，你乃是我们的嫡女，方才那样子实在有失身份。若是妙娘和妍娘晓得了，又要拿来说嘴了。”
婠娘低头做出羞愧状，心中却不以为然，大唐女子更多的继承了北朝女子的风俗，女子当家做主、请客送礼、逢迎达官，甚至上诉公堂也不算稀奇事，至于乘车出游、骑马踏春、打球蹴鞠更是平常之事了。但是南朝的女子则少与人交往，行事间讲究夫唱妇随。自己作为年幼的小娘子，也是一年难得出门的。一时忘形便被钱夫人训斥了。
“阿娘……婠娘只是，只是想看看外头是何样的。”婠娘做出小女童状，呐呐低声道。
“以后切不可如此了，多学学你兄长，阿沣礼仪气度可是极好的。”钱夫人看着女儿说，心中却想起了长子沈沣，转头看向肖妈妈道：“如今天气变化无常，不知阿沣如何了。也不知道夫君为何一定要带阿沣在身边，他也才得八岁而已。”
“夫人，郎君这般对待小公子，那也是看重他呢。”肖妈妈小心劝道，却也无法多说什么。二郎君年初的时候被皇帝授为奉议郎，此时正随着始兴王陈叔陵去了北湘州，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除了侄儿沈漠，还将年仅八岁的儿子沈沣也带着一道去了。
其实钱夫人也只是说一说嘴，她心中其实还偷偷高兴儿子跟着丈夫一道去的，有年幼的儿子在身边，他自然不会太器重侄儿沈漠的。
婠娘坐在一边听着钱夫人说起丈夫儿子时满脸的笑容，她心中顿时为不知魂飞何处的沈婠儿感到了一丝伤心，也为自己生出了深深的落寞之感，以后自己就是沈婠儿了，并不是在意钱夫人的疏忽，而是为了她再也不能将上官婠儿的一生说给他人听了，那短短的十七年，就好似是梦一场。
“夫人，到宫门了。”车外传来车夫恭敬的声音，钱夫人和肖妈妈这才静默下来。
婠娘跟在钱夫人身后，和三位从姐站成一排，等宫卫检了钱贵妃前来相迎的宫人的腰牌，这才放几人进了宫门。
建康城华丽的宫苑在二十年前的侯景之乱中尽数被毁，如今的皇宫台城还是陈高祖武皇帝陈霸先登基后才重新修葺的。虽不及二十年前的繁华，也没有十几年后陈后主将要起的宫苑的绮丽华贵，却自有它的气度，飞檐雕栏、亭台不绝。一行人跟着青衣内侍上了宫内接人用的小车，经过了一重重的围墙和宫门，才终于到了近西边的一处巍峨的宫苑前才停下。
“钱夫人，已至皇太后所居的太极殿前了，还请下车徒步而行。”内侍在车门前低声说道。
钱夫人整了下一下衣冠，又看了一眼婠娘装扮，替她抚了下衣裙，这才下了车。婠娘心知已经是在宫苑深处了，难怪四处花木葱茏，来往的多是身着宫纱的宫女，青衣内侍反而不多了。
宫人们见了青衣的内侍，都是一脸的微笑，看来太极殿中的章太后应该同钱贵妃的关系不错的。
“劳尚衣大人上禀，臣妇钱氏携女给太后问安。”钱夫人上前一步，对着一蓝衣袍年岁不轻的宫女一福道。
“钱夫人勿要多礼，我这就进去禀告太后。”章尚衣乃是五品的女官，故而受了钱夫人的礼，只是态度却很和蔼。她让小宫女带着领着钱夫人、婠娘等在小殿中候着，便转身去了正殿。
婠娘看妙娘、妍娘还有媖娘都正襟危坐，她也不得不打起了精神来，只是双眼却在打量着小殿的布置。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小殿外一阵脚步声，婠娘等忙随着钱夫人自坐榻上起身，谁知不但章尚衣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位被宫人簇拥着的身凤袍的女子，女子的身子格外高挑，头上还带着插着九根凤翎的头冠。
“臣妾拜见皇后陛下，陛下千岁。”钱夫人心中一惊，忙跪地拜倒。婠娘姐妹几个也忙跟着三跪两叩，心中却微微有点激动，竟然见到了陈宣帝的皇后柳敬言！虽然容貌不差，但是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却是皇后的身高，比一般的男子都还要高些。一般男子都很难喜欢高于自己的女子，柳皇后这样子的，倒是让陈顼为他的好色薄情找到了好理由了……
“钱夫人平身吧，你带着女郎进宫是去探望贵妃的，也不必在这里耽搁了。皇太后的身子也有些不适，如今已经安置了不好打扰，等改日进宫再给皇太后多磕几个头就是了。好了，去贵妃的灵犀阁吧，好生劝慰贵妃就是了。”柳皇后笑容恬淡，并没有为难钱夫人几人。
“喏。臣妾告退了。”钱夫人心中一松，带着女儿侄女们又对柳皇后行了大礼后缓缓地退出了小殿，章尚衣亲自送她们出了太极殿。
“今日夫人好运道，来太极殿侍奉太后的是皇后陛下，若是彭贵人或者孔贵嫔，那还真是糟了。”章尚衣低声道。
钱夫人神色一黯，她知道章尚衣这话的意思，如今后宫之中，势大的妃嫔不是最为尊贵的皇后，也不是从前的糟糠妻现在贵妃钱氏，而是九嫔之首的何昭仪以及始兴王的生母彭贵人。
“皇太后身子不适，陛下孝顺，诏令后宫妃嫔轮流侍奉太后，七日一轮，明日是彭贵人过来侍奉的日子。”章尚衣顿住脚步，该提醒的话也说完了。
“多谢章尚衣了。”钱夫人明白章尚衣的意思，这是让自己以后进宫最好要避开彭贵人在太极殿侍奉的时日。她想起了如今卧床的小姑母，而丈夫却为始兴王的臣属，心中就一阵不舒服。
就是婠娘的心中猛地一沉，她知道始兴王陈叔陵乃是宣帝四十多个儿子里头最为宠爱的皇子，为人霸道。想不到他的生母彭贵人竟然也这么得宠，说起来，彭贵人也有三十多岁了吧，容貌比起才二十出头的何昭仪该差得很多才是，难道真是皇帝念旧情？想到此处，婠娘都觉得嘴角有些抽，陈顼如果真是个念及情意之人，就不会在半年前干掉了自己的亲侄儿，文帝陈茜的长子废帝自己做皇帝了，更不会冷落柳皇后和钱贵妃了……
灵犀阁并不大，却十分的静寂，虽然不时有内侍进进出出，却半点响声也没有。一小宫女看见了引几人进来的内侍，忙喊了一声“高公公”，很快一道门帘里就有个二十出头眉目清秀的宫女走了出来。
钱夫人忙上前行礼，态度十分的尊敬，让婠娘心中都暗自称奇，也恭谦地跟着行了礼。
宫女却谦卑地避过了钱夫人的礼，客气地说道：“夫人来了，贵妃已盼了好一会儿了，小娘子们也请随我来。”说完就转身往东侧的珠帘门走去，撩开了珠帘，让钱夫人等先进去了。里面却是一间隔断的小厅，床榻小桌俱都齐全，一副绣架立于窗格之下。
穿过隔厅，便听见了内室里一阵的咳嗽声，婠娘看钱夫人脸上关切的神色，立刻就明了，那咳嗽的妇人应该就是钱贵妃了。
婠娘本以为年过四十的钱贵妃应该是病弱苍白半点颜色也无的，但是见到了才知自己错了。哪怕已经年华老去，病痛缠体，钱贵妃也能够被称之为美人的，惨白的肤色好似薄得通明，又长又弯的蛾眉下是一双幽深无底的明眸，因为咳嗽而鼻尖泛着微红，而嘴唇却被咬出了一片诡异的红色，这样一副不施粉黛的颜面，却使人生出一种美人将逝去的触目惊心。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红颜薄命男儿薄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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