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夜》Christabel

25、外一篇 罗兰

　　沉重的锁链在冰冷的石面上拖过，带着我一路向大殿奔驰。背上一记重击，我被重重掷在墙角，金属丁零当啷落在身侧。
　　我费力地抬头，看到我的佩剑也在其中。血腥味开始蔓延，充斥了口腔，眼前随之浮现那种迷离妖媚的红，渐渐模糊了视野…
　　我在想一些事情，不是我将要遭受的惩罚，而是我不幸失败的任务…
　　据说人死之前会想到自己的所爱。我躺倒于阴冷的石廊,睁大迷茫的眼,却什么都看不见。试想这一生，我爱过什么吗？没有…近乎绝望的空白让我对即将来临的死亡如此不甘。
　　模糊的人影从我眼前匆匆晃过。人群发出了声音，有嘲笑，有叹息。只有一人，在经过我时稍稍停了停。
　　我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了巴尼亚的脸。
　　你来做什么？…我无力苦笑，发不出声音。我看花了眼吗？他的表情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充满了感情。哦，我忘了…巴尼亚原本就是我们这些在公爵大人手下共事的人中最有同情心的一个。
　　“罗兰…”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怎么是无奈…
　　我努力瞪起眼冲他迷糊地笑，鲜血从额上淌下糊住了眼睛。他离我太近…以至于那悲悯的表情看来是如此…可笑…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你在对我说话吗？可笑…我已不是我，不是昔日那个罗兰…我只是个将死之人，毫无价值。
　　他无奈，干脆凑到我耳边。这回我听见了，他的声音清楚明白：“你想活吗？”
　　我愣住。然后点头，一再点着头。血不断涌下，汹涌地洗刷我的脸。
　　“如果你想活，就去找一个人…公爵大人的妹妹是唯一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他似乎很紧张。我还未回过身，他已匆匆离开。
　　他的妹妹…我眼前浮起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仅有的几次见面已在我脑中烙下深刻印象。我苦笑…到底是你幼稚还是当我幼稚呢？竟让我找她…他们兄妹俩不是一样的冷酷无情么？
　　然而当夕阳落下，她如往常般从大殿跟前走过，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我的头脑从没有那样空白，也许是一个念头给了我挣扎的勇气——一样是死亡。
　　我扑上去牵住她的袍子。然后是低低的啜泣，亲吻她长袍下摆。
　　不要鄙夷我的懦弱，生命总是令人流连，即使是我这样看来毫无流连价值的生命…何况被绝望恐惧吞蚀过的灵魂总是格外脆弱。
　　头顶响起了衣衫摩挲的“悉蔌”声，她垂下头来看我。我抬起脸，见那双平日里不敢直视的黑眸近得令我窒息——他们的眼睛相似得可怕。只是此刻，她的眼中带了好奇，不似他一贯的冷酷。
　　我用未染血污的那只手死死攥住她衣袍一角，仿佛抓住了我的全部希望，喉口却是哽咽着一句话也吐不出。她眨巴了一下眼，似乎明白了。
　　“你就是那个罗兰？等待公爵最后审判的死囚？”
　　点头。
　　“你…想活么？”
　　她眼里流露的一丝调侃令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瞬间以为自己错得离谱——求他和她，结局不该是一样的么？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我的气力一点点流失。最后就在我再也撑不住要恳求她原谅这冒犯的一刻，她忽然微微笑了。
　　那丝笑意自她唇角一点点旋出，逐渐融化脸上的冰霜。瞬间竟似映亮了整片阴郁的天空。
　　她夜雾一般自我身边消失。
　　后来传来了消息，公爵大人赦免了我的罪，且将我调到她手下。前来释放我的人脸上，好奇混杂着浓浓的震惊。
　　是啊，从未有过的赦免，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日她一个未置可否的微笑，宣告了我的重生。直至今日，我闭起眼，就依稀见到她那日的笑容。
　　“罗兰，在想什么呢？”
　　清冷的声音破空而来。我抬起眼，见她正盯着我，一脸好笑。
　　“我正在构思一首给殿下和公爵大人的歌。”我急忙敛起心神微笑着回答。
　　“哦？”她起了兴趣，“唱来听听。”
　　我轻抚竖琴，随手拨出几个动人的音符。借着那悠扬的旋律，我垂下眼帘用庄重的声音徐徐低吟：
　　“血的誓言在我心头激荡
　　我的名字是你们的恐慌
　　生的荣耀在我头顶闪光
　　我手托冠冕又向死亡宣战
　　我要不死的权利，我要永生…”
　　“不错。”她拍出清脆零落的掌声，给我一个欣赏的微笑，“罗兰，你是个吟游诗人吗？”
　　“殿下见笑了…”我夹住琴鞠了一躬，“我只是擅长歌唱。”
　　她的笑是那样淡，转瞬就烟消云散。起身眺望天边初露的晨曦，她揉了下僵硬的肩。“又是一夜过去了呢…”她的声音说不出的寂寥疲惫，“我去提醒罗伦佐休息。罗兰，你也早些去睡吧…”
　　她走下了露台阶梯。我跟了两步，怅惘地停在阶梯顶端，怀着复杂的心情目送她离去。
　　手指不觉又抚上了琴弦，一串较之前更深沉忧伤的歌吟滑出我的双唇：
　　“至于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只要我的回报，能博得你的微笑
　　只要我的歌声，能慰藉你的寂寞
　　那寂寞的荣耀…”
　　后来，我知道我做不到。
　　就在那之后三年，庄园起火的那个夜晚塞提丝去了永夜之地就没再出现。我疯了似的在熊熊烈火中做无望的寻找，火舌在我周遭穿梭肆虐。
　　然后我看见埃伦忒。他放完了最后一把火，公爵大人雕饰七头怪蛇的座椅在明黄的烈焰后渐渐模糊，他就望着它发怔。听见响动，他朝我转过身来。
　　“罗兰，”他说，脸上带着浓浓的悲戚，“你的主人或许回不来了，就像我主人一样。”
　　“什么？…”
　　他缓慢忧伤地点头，“你不像我有任务在身，不如就在这陪她吧…”
　　他脸上有一种恐怖的失控，向我举起了魔杖。我头脑一片空白，一时竟避也不避。或许是我本能地不愿退避。在那瞬间一个念头呼啸着燃过——其实我早就明白，我愿用一生来缅怀那一夜她允给我生的微笑。
　　一道冰蓝的光挟雷霆之势向我呼啸而来，埃伦忒的脸在迅速模糊。冰冻魔咒？我只是迟钝地反应，然后就被一种铺天盖地的石化感吞没…
　　我做了个黑甜绵长的梦。梦里有庄园背后山隅里如豆的火光。它吸引我追逐着，却始终抓不到。梦里我听见有人在说：“我夺走了你五十年的青春。作为回报，我不会伤害他…他将暂时沉睡。五十年后，我会让他重生。那时的他将会和现在一样…”
　　再醒来，眼前竟是公爵大人的脸。他清秀的眉微颦，天使般的脸竟没有惯常的威压。
　　我疑惑，几乎以为还在梦中。但紧接着，埃伦忒的脸从公爵身后探了出来。
　　他冲我歉疚地微笑，我却再次怔住——这还是埃伦忒吗？虽然我的本能告诉我这就是他，但他现在这副模样…是三十还是四十？不可能，他那样的巫师就算老也不可能那么快现于外表…
　　“已经过去五十年了，罗兰。”看出我的疑惑，他轻声解释。
　　五十年…？我茫然地眨眼。
　　茫然地任埃伦忒将我搀扶起来，茫然地听他絮絮地解释，我的梦境忽然清醒地重现眼前。
　　“五十年，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才说完，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可是公爵大人没有变…那我呢？大公殿下…呢？”
　　“你也没有变。”埃伦忒的神情说不出的古怪，“看来我无意中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你忘了吗，被魔咒冰冻的人是不会衰老死亡的。”
　　是啊…我低头看看自己，还是那一日的我，衣衫上都还有灼烧留下的焦痕。
　　“她也没有。”一直沉默的黑公爵开口了。我这才反映过来，急忙恭敬地垂首。“她得到了血蛇印的魔力，已经回来了。”
　　他的声音浸透了浓浓的落寞，让我不知所措。
　　“你想去见见她吗？”他直视我。我极少见他流露情绪，但是今天他显得尤为动情。“见她最后一面，也算是代表我…她，就要离开我了…”
　　忽然明白了什么，我猛地冲了出去。
　　终于我在黑林子前的一块平地上找到了他们，眼前的一幕仿佛利剑深深扎入眼眸。
　　那个吸血鬼将牙扎入了她的脖颈，淡淡血味弥散在黑林沉郁的空气中。他微张开唇吐出低低□□，隐约露出抵住她血管的雪白獠牙。一缕金发自他额前垂下，在他两眼间打了个卷。朦胧的月光下他的眼微闭，微湿的灰眸自狭缝露出，溢满无法描摹的渴望。
　　风撩拨着满足的叹息。他松开她，缓缓睁开眼睛，长睫伴着月光蹁跹，抖落诱人的阴影。怀中的人已如纸般苍白，也轻盈得仿佛随时会随风飘去。他又用一只手抱紧她，另一只手穿过黑发自她颈后绕出。他的身体弯成优美的弓形，微侧下颌咬破了自己的手腕，然后俯首将带血的舌探入她口中。
　　她动了动，紧闭的眼睁开，露出的黑眸中缓缓绽开了一抹红，眼神似是没有意志，却妖娆得仿佛深黑的染血玫瑰。她抬起半身，不由自主地缠上他的脖子。
　　他扶着她的肩退了退，将汩汩冒血的伤口凑到她唇边。下一秒，她含住他的伤口。
　　雷斯达保持这姿势，脸色越来越苍白，渐渐有青筋暴起。但是他没有动，没有将她推开，只是环绕她的两条手臂渐渐无力…直到最终，在我感觉他就要失去意识时，身体的本能将两人猛地分开。
　　她忽然清醒了，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抬眼对上他的。妖媚血色尚未从她瞳中褪去，意识已然渐渐恢复。她凝视他，良久，忽然被一种剧痛击得弯下身去。
　　我的心缩成一团，明白这是输入的血液正迅速转为她的。她蜷成一团，脸扭曲着却无一丝声音逸出紧咬的牙关。出乎意料的是那吸血鬼竟紧紧抱住了她，于是她的指甲失控地抓向他，在他身上划出道道血痕…然后，我看不见了…眼眶湿热，视野模糊。
　　再睁眼，她正用她那吸血鬼的眼注视我。依旧是那样长长的黑卷发，恢复了的黑眸，苍白的唇与肌肤比过去更不带血色…只是现在，她仿佛在月下闪光。她的凝视让人失去思想，无法呼吸…
　　“傻瓜，哭什么…”她伸出一只如石雕般光滑优美的手在我发间轻轻摩挲。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的脸已布满泪痕。
　　“殿下…”我用尽力气叫出这个称呼，最后一次…我看见她颤了颤，然后我再发不出声音。
　　苍凉月色与深黑天穹下我目送他们远去。视野的尽头纠缠着鲜明的色彩，一抹浓黑，一簇金黄，在浓郁的树影下，在风的肆虐中，不羁飘扬…
　　挥了挥手，我转过身，向那山脚下走去。风轻抚我的额发，挽起淡淡的思绪。落尽了流连，她的声音在我耳边温柔地萦绕：
　　你曾经是那样的，只是，曾经而已。长夜终将逝去。如今我已坠入暗夜的怀抱，而你将拥有那灿烂晨曦…
　　是的。我忽然笑了，对月下的自己。我忽然又想唱歌，唱给自己，给她，也唱给月亮听：
　　“曾经的流连终至尽头，
　　就在此刻向过去告别
　　我在晨曦中徜徉，
　　昔日誓言依旧在我血管中激荡
　　你拥着泥土睡去，
　　灵魂自此奔向我触不到的远方
　　但是亲爱的，我月下的女神
　　请不要，不要轻易将我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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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TO幸運四葉草：
我的MS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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