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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巫术之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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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还能记得的不太远的过去,这个地方并不叫这个名字。没错,你或许是没有留意,庄园门前石碑上刻的正是它的本名,只是早已经被风雨侵蚀或是人为磨损了,模糊不清。我即将要讲的故事,就是发生在那一个行将被完全忘却的年代。
忘却是可以理解的。它是被刻意遗忘,翻过那黑暗堕落的一页。但是忘却意味着逃避,意味着一次次的重蹈覆辙。幸好人生苦短,一次次的跌倒又爬起之后也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然而一旦生命的旅程失掉了尽头,则将永远背负记忆脱不开枷锁,记忆里的一切却都在现实中渐行渐远。于是常常我忍不住想,这是否就是“永恒”的含义?
那一年,就是在这片丘陵下,我们故事的主角来到曾经的那座小镇。迎接他的是夜的灯红酒绿、奢靡堕落。你可以想象那个年代的繁华盛景。它玷污了一切的本色,红、黑、白到了这里混成一堆难堪的杂烩,却有着香艳迷人的外表。也只有在夜里,小镇才以这般的面貌示人。
这里,就是著名的莫古尔,意即巫术之镇。贵族、商贾、盗贼…形形色色的人们在这里集结,无知的人群中也混杂着种种邪物,狼人、血族、猎手…自然,还有黑巫师。
穿过腐败幽深的小巷,冷湿苔藓的阴绿挟裹阵阵陈年霉味扑面而来。女妖在街头巷尾轻启双唇,似血胭脂映衬着骇人白粉。暗夜精灵倾巢出游,提起袍角蹑足而行…这样的地方,对于所有那些夜的同游者来说,实在是难得一遇的极乐天堂。
于是人人肆意放纵,人人都带着虚伪的面具。在这里谁也不认识谁,谁都可以放任幻想与欲望互相追逐,在这夜的舞池中轻移曼步。等天一亮,云霁雾散,谁也不知道你是谁,谁也不知道你曾如何到来、又怎样离去。
除非…
“除非你有本事还能在这样的地方找出更多的乐趣来?”
金发的女巫吟吟笑着,轻旋掌中酒杯,让那猩红诱人的液体折射出一片迷离的光晕来。
“行了,克里丝蒂。”身边一人将手轻轻搭上她的肩,“玩闹不能过火,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我知道。巴尼亚,别在我耳边唠唠叨叨。”克里丝蒂一撇嘴,显得颇为不屑,“这样的差使,我们经历得还少吗?难道还值得放心不下?只不过每每一脱离了公爵大人与塞提丝的视线,总是感觉说不出的舒心畅快。”
似是默许,巴尼亚没有立即接口,过了一会儿才又道:“他们的确是压得太紧。不过,小心些总是好。”
“哧”的一声冷笑,克里丝蒂调整了一下坐姿,再次举杯却仍未送到唇边,而是眯眼透过那澄净的红打量起晚会上的每一个人。旁人或许理解她是累了,巴尼亚则清楚,她的眼光必是又向着那一个角落扫去。
就在那金漆栏杆与花坛里葱翠竹枝的掩映下,靠近廊壁的地方坐着一个年轻人。他看来最多不过二十岁,清秀的面貌,明澈的眼眸,显得涉世未深。保养良好的手上,一枚戒指熠熠发光。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指上的光芒便落入克里丝蒂的眼眸。他却毫无知觉,转过头去继续同人闲聊。
“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家伙,手头却握着胜过不少欧洲小国的财富呢…”巴尼亚将头埋得更低些,凑在克里丝蒂发际喃喃地小声嘀咕。“难怪,公爵大人要对他感兴趣。”
克里丝蒂轻轻摇晃脑袋,似乎有些晕眩,“真是…我起先还没有想到,这次任务的目的会是这样单纯。”
“但是合情合理。你想,殿下手下那么多人,屡屡出行总要破费。何况,他又是那么宠爱他的妹妹,给她所有最好的东西…但你有没有想过,更进一层,洛林家族的财富也不是朝夕之间随便得来的。他们必有自己的手段,他们家族虽无名义上的实权,但实际上势力笼罩一方却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一抹亮色缓缓自克里丝蒂眼瞳中浮起,“…他们对于公爵大人进一步扩张势力,也是有着推波助澜的作用的?”
巴尼亚微笑颔首。“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塞提丝示意我们万一罩不住他便可直接了断?纵使他们拒绝为我们所用,继承人一出事内部必会动摇。这时殿下再将早已布好的网慢慢一收,他们就是想不乱也难了。”
“乱则露破绽,就可乘虚而击?”不用再听回答,克里丝蒂扬声而笑。笑声很动听,惹得邻座人纷纷投来倾慕目光。他们扮的是一对年轻情侣,在外人看来正是一副谈笑风生的和谐场景。更何况,那正被他们谈论的如同待宰牛犊的男孩,仍是没有丝毫察觉。稚嫩的对手,显得这件差事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但是笑声渐渐止了。克里丝蒂的脸上,又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他们并非不想。之所以在晚会上消磨到现在都还没有去接近猎物,是因为当他们才刚干掉了他的侍从,正准备动手之时,一转身,洛林独子身侧已悄然多了一人。
克里丝蒂当然丝毫不以为意。但谨慎的巴尼亚止住了她,要沉住气再观望一下。公爵大人和他心爱的妹妹塞提丝,可是从来也不喜欢卤莽的。于是克里丝蒂也不由得留起心来。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混迹于喧闹晚会上嘈杂的人群中,偏偏坐在了那个男孩的身边。远远看去,两人正相谈甚欢。
他的脸有一半隐匿在阴影中,被灯光照耀的一半肤色白皙耀眼。金发垂肩折射缕缕夺目的银,清灰的眼眸流光璨动,看来倒是十分风趣的模样,可以吸引一大群人围在身边。此刻他正扬手招来两个艳丽女子。男孩似乎有些局促,但他只是毫不在意地发出嘲笑。
克里丝蒂拿定了主意。她自沙发上起身,理一理衣裙,冲着身后沉默的巴尼亚一使眼色,向男孩所在的角落走去。此刻不下手,更待何时?他们早得消息,洛林只在这里滞留一夜。暂且不去管那神秘的陌生人。反正塞提丝有令在先,万一胁迫不成,直接下手!
“你好,先生。”在他们座前驻足,面具上方只露出一双杏眼,她吟吟浅笑,有意将手先伸给了那个陌生人。在这个地方,随意勾搭是件很正常的事。
陌生人正开着玩笑,此刻转过眼来,冷灰的清冽目光往克里丝蒂脸上一扫,顺势接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一吻。
有谁会拒绝一条送上门来的鱼呢?这本是意料之中的回应,克里丝蒂却莫明地心下一惊,被他握在掌中的手也不由得稍稍一颤。
只因这个人的唇,竟是透出如冰一般的彻骨寒意。
但这并不重要。克里丝蒂很快恢复镇定,那个陌生人也并未在意,转回头去继续聊天。于是克里丝蒂又转向她的目标,再次伸出手去:“你好。”
男孩一怔,求助似的向他的新伙伴投去一瞥。克里丝蒂心下好笑,洛林家的孩子,教得还真老实,直到这个年纪才想到该让他见识世面。陌生人似乎也有和她相同的想法。他哈哈大笑,“来!”他说道,探身过来重又握住克里丝蒂的手,“坐到这边。”
如愿以偿地,克里丝蒂插身于他们之间,隔着衣香鬓影冲巴尼亚示威似的挑眉。
巴尼亚只有无奈地一笑,转头去接侍者端来的红酒,眼角余光瞥着角落里的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那么这位年轻的先生,是第一次到莫古尔来么?”
“你问得真好,小姐。”陌生人微笑插话,“刚才这位可爱的孩子正在向我抱怨,说这里太过聒噪令他有些消受不了,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这可不是个好主意。”克里丝蒂露齿而笑,“到了这里,就没有所谓能够‘透气’的地方。但这正是别处没有的,既然来了何不就好好享受呢?”
身边有侍者托盘走过。她端起一杯龙舌兰,向着对座的洛林示意,却忍不住再次瞥一眼一旁的陌生人。他看来也不过二十多的年纪,然而言谈举止老到之至明显与洛林千差万别。尤其那双熠熠生辉的灰眸,暗光映衬中泛蓝带紫,深邃幽远仿佛遥远不可触及的神秘夜空。
倘在平时,克里丝蒂必要随着兴趣转换目标了。但是今天不行。她提醒着自己,举杯仰头一饮而尽。热辣的酒液畅快地滑过喉口,克里丝蒂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继续胶着在洛林身上。
“我本也不想。”洛林正回答她的话,“但是家里安排,要我到这里来采办一点东西。”
“哦…”
莫古尔除了拥有出名的夜游场所,还有着这一带罕见的庞大市场。在这里,几乎可以买到一切难以采办的东西。毕竟面具遮掩之下没有了顾虑,一点点的不坦诚反倒有助于交易的进行。洛林家让独子来干什么,自然是早已探明的情况。眼下克里丝蒂只装作恍然:
“年纪轻轻,要学着当家了吗?”
洛林一笑,被她看得脸上浮起红晕。再看那位新朋友,已不再留意于他们的谈话,转而顾自厌倦似的懒懒靠在椅上,伸手撩拨为他们斟酒的女子下颌。
夜,凉如水。
然而在这里,夜渐入佳境,人人脸上浮现出越来越浓的陶醉血色。
百无聊赖地,巴尼亚也开始和克里丝蒂一样的把玩酒杯。本来就没有几分对晚会的兴趣,此刻更是加速流失。
推开身边媚笑着靠拢的女子,他打了个哈欠,又心神不宁地瞥向那个方向。这件事情,本应速战速决的。对于克里丝蒂,更该是手到擒来。黑暗公爵手下养着几个这样的女巫,聪明、果决、手段狠辣,还有着逼人美艳,在这种时候往往是最得力的。他原本也是准备着欣赏克里丝蒂怎样玩弄到手的猎物,但是现在…
公爵殿下的手下,倘有通病,就是喜欢玩闹。往往对自己过于自信,行动间就会失了分寸。像他这般谨慎,是常遭克里丝蒂这样的女巫嘲笑的。
但其实稍有不慎,猎手也会成了猎物。
还是没有动静…他又打了个哈欠,看他们似乎一致同意了出去透气,一个个悄然离开舞场消失在屋外渐浓的夜色中。
疏影横斜。几人径直穿过喧闹的舞场,逐渐深入浓浓的树阴,一路洒下语声笑声,踏碎一地斑驳的月色。
“我说…亲爱的,现在你有没有开始体会到莫古尔的魅力?”
“体会到了,谢谢。”洛林答着,执起克里丝蒂的手在手背上留下轻轻一吻。他两颊绯红,已被灌得有些醉了。
克里丝蒂笑起来,“你现在也学会这种小小礼节了?”
“教得好,学得也好。”陌生人又插进话来。他拨开另一个女子勾住他的手,故意无视她脸上层层堆起的怒意,一转身绕到克里丝蒂的另一侧。“怎么样…小姐,现在是不是该再教他点别的?”
说话间,他的呼吸喷洒于她的脖颈,轻柔、冰冷,暗香流逸搅动微醺的空气。那股冷香缭绕在她的鼻翼,在酽浓的月色里突然惊醒了她。四下环顾,这月下树影之间果然分散着一对对男女,空气中涌动着一股浓浓的暧昧。
暗处他的眼睛闪光,就像燃着两团灰白的火焰。
若是克里丝蒂没有接连灌下那一杯杯龙舌兰,原本或许是该注意到的。只可惜…她只记起抬头望一眼天色。此刻,估计是刚过了午夜,时间还充裕得很。
“好…”她喃喃接口,却鬼使神差般地松开了洛林的手,转而去抚弄陌生人的额前乱发,将那缕缕碎金缠绕指间。于是陌生人紧紧揽住她,
“看着。”他对洛林漾开浅笑,将脑袋埋入她的发际。冰凉有力的吻,准确落在颈间动脉搏动处。两人的金发,张扬耀眼与诡谲幽暗的两股颜色交揉在一起。洛林不解其意,入迷地看他。良久,他松开手臂,深深喘息,嗓音突然变得低沉暗哑:
“现在该你了,我的孩子。”
他将看似完全醉了的女巫从腿上推开,转身扣住洛林的手腕。洛林倒吸一口冷气——这手硬得像铁,冷得像冰!他挣扎着想要抽出手来,一抬眼正撞上那对鬼火般的灰眸,近在咫尺。
只一瞬的迟疑,他便被拉了出去。不知何处飞起宽大的斗篷笼罩住他,转眼间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影之中。
树底下,落败的女巫沉睡得像个金发的娃娃。
就在同时,庄园里有一处窗户溢出烛光,忽明忽暗闪烁了一夜。烛下有人在等待着什么。直到东方渐白,第一缕晨曦划破云霄宣告长夜结束,塞提丝才突然地自桌边站起,探身过去吹熄烛火。
“哧”的一声,白芒飘起。门外同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大人…”
“嘘!”她比画一下,竖起食指压在唇上。来人立即噤声,行了一礼等她吩咐。
打开的窗口溢入一丝风,将那缕残存的白焰渐渐吹得淡了。她望了许久,眼光仿佛透过重重阻隔看到远处,忽然叹了口气。
“你不用说,我也能猜到。巴尼亚与克里丝蒂去了那么久不回,想必是出了什么事故。”
“没错。”来人一颔首,“现在巴尼亚总算已先一步回来了,正和公爵大人一道在前厅,等着您前去一起问话。”
撩拨一下肩头乌云般垂坠的黑发,她不耐烦地摆手,示意来人取过一袭黑色长袍披在肩上。长长的游廊里,单调空洞的脚步声惊醒了这个寂静的清晨。屋外阳光已经洒下,这里仍是一片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