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夜》Christabel

15、往昔阴影

　　太阳早已升起，又坠下地平线，夜幕再次笼罩大地。
　　而屋内光线始终晦暗，仿佛经历着无休止的夜。地板上躺着死去的库恩，尸体已经变冷变硬，这感觉很不好受。
　　当吸血鬼从窗前缓缓回过身，拉尼娜尔不由留意看了他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在往昔沉迷，许久都未留意眼前。
　　而此刻，他仿佛跌入自己的记忆，令叙述中断了许久。
　　“你怎么了？”拉尼娜尔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说下去？”
　　一片寂静中，她的声音尖锐，不同于吸血鬼魅惑如歌的低吟，显得分外突兀。
　　若有所思，他缓缓将目光投到她身上。这是一种谁也不会喜欢的长时间审视，拉尼娜尔只觉毛发直竖，不由皱起了眉头。
　　“你陷进去了，很好。”吸血鬼点住她，唇角绽开一朵奇异的笑。“而你也确实算不得一个合格的猎手。”
　　拉尼娜尔颤了一下，隐约明白了什么，吸血鬼已然转身，向着门口悠然道：
　　“夜里风大。外面的客人为什么不进来？”
　　话音未落，拉尼娜尔飞身跃起直蹿门口，屈指成爪向暗处抓了过去。虚掩的门后有黑影一闪而逝。一股奇异的热力传至指尖，仿佛电流带来酥麻刺痒之感。手指下意识地一松，只有几缕灰褐色的断发飘然坠地。
　　“不错的身手。”话音响起，吸血鬼已立在她的身旁，抱起双肘冷冷地望向地下。“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拉尼娜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为自己滞后的觉察，以及电光火石间令人难堪的脱手。
　　“你怎么不追？”她用力咬了咬下唇，“凭你的速度，想必是追得上的吧？”
　　吸血鬼没有理她，转而俯身细看那几缕断发。
　　“你看出什么来了？”拉尼娜尔又忍不住道，“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偷窥…”
　　她尴尬地顿住了，因为吸血鬼已抬起目光，同时嘴角上扬，略带嘲讽地盯住她。
　　“说下去，我亲爱的小姑娘。看看你这个所谓的猎手有多少推断能力。”
　　拉尼娜尔来回瞪视吸血鬼与地上散发，将唇咬得几欲滴血，“这人能找到这里且极快脱身，想必有些能耐又对我们有所了解…”
　　“不错，这人确实是我们都知道的。但是在我看来他并没有多大本事，别忙着给自己找台阶下，小姐。”
　　拉尼娜尔狠狠瞪了他一眼，恨不得以眼为刀，将他那讨厌的笑容割去。而最恼人的一点莫过于，他在嘲讽她的同时又不忘时时将谈话引入正题，让她只能关注重点，无处发泄。
　　“我们都知道的…不对。他是什么时候来的？难道你…”
　　“看出来了？”吸血鬼悠然应对她的惊愕，“没错，他早就在那里了。不过没关系，他听到的那些事情实际也大都清楚，我不过是想再提醒他一次…而我之所以方才才决定揪他出来，是因为我已说到了一个人，一个同他有关的人…”
　　“我们都知道的人…这种样子的头发…”拉尼娜尔喃喃地，将断发拈在手上仔细查看，忽然瞳孔聚焦抬起头来。
　　她看到吸血鬼淡淡的笑容，
　　“你已知道了。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阿塔兰特？！”拉尼娜尔终于失声呼出，“你是说是他吗？他与这件事情会有什么联系？！”
　　“是谁最先引你到这里？谁花了大价钱却只在名义上雇佣了你？想想看，他给了多少酬劳将你留住，这些钱想必已足够请到最好的猎手吧？”
　　他抬眼望着天花板发出一连串没有答案的询问，其中又带似有似无的嘲讽，拉尼娜尔未及反应，他已话锋一转：
　　“黑公爵对属下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不提家姓，每个人都是独立地为他效劳。因而当埃伦忒接下看管庄园的重任后才指名为姓，让后世传递。”
　　他扭头，诡秘一笑。“你实在想不到，‘阿塔兰特’其实就是‘埃伦忒’的音谬。”
　　这仿佛一声沉闷的雷。拉尼娜尔不由眼前一晕，仿佛有一连串的烟花在脑中爆炸，又全都化作疑问堵在喉口。梗塞了半晌，才有一个率先冒了出来。
　　“你说什么？难道…这是预谋好的，他也是黑公爵的人？！”
　　“要我说什么好呢…亲爱的小姐，你究竟有没有在听？”
　　吸血鬼不耐烦地撇嘴，开始在屋内来回走动，长长的黑斗篷拖坠于地，扫起了积淀已久的尘埃。“你是否看到过庄园的名字？没有，是不是？若非你这几年远离同类自闭视听，又怎会看不出那其实并非磨损，而是人为的障眼。”
　　拉尼娜尔只觉一阵晕眩，看到吸血鬼眼中的冷光，以及他唇间若隐若现的雪白獠牙。“可我不明白的是，你的意思难道说这里就是逐鹿山庄？！但它却决不像你描述的模样…”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渐渐消失。吸血鬼露齿一笑。
　　“同样的道理，是不是？”他轻声道，“可以想象，只要黑暗公爵一回来，这里马上就会恢复原来的样貌。”
　　“他…回来？！”拉尼娜尔眼神凝滞，那神情仿佛被挖出了什么深埋的记忆，脸上失掉了血色，渐渐站立不稳。
　　吸血鬼向她靠近，伸手挽起一缕她柔亮的银发。
　　“神话中的颜色，传说般的来历，真是难得呢…”
　　拉尼娜尔全身僵硬如雕塑般，木然地任他将银发送到唇边一吻，
　　“我想现在已没有必要再提醒你，为什么偏偏是你被卷入这个故事。只因你本身，正与它有着无法抹去的联系啊…”
　　娇小的猎手身躯中忽然爆发出了力量，用尽全力将吸血鬼一推。猝不及防间他如一片叶飘然坠向墙角，眼底闪过一丝轻微的惊讶，又立时被涌起的笑意掩盖。
　　他向后无声息地贴上窗框，眼角余光溜出窗外，那丝笑意在脸上凝固。
　　“他们来了。”他抬起一边的眉，以一种极度的轻蔑冷冷道。
　　向后的反冲力令拉尼娜尔也踉跄了几步。当她抬起眼，那绿色的瞳仁已燃成一片碧火连绵。她拧身，如箭般蹿入了屋外深浓的夜色。

　　庄园的夜晚，此刻安静的只是表面。
　　如果拉尼娜尔的感觉没错，这地方现在才是真正的危险。那危险并不来自于她刚刚遇见的血族。
　　黑暗与寂静也做了那威胁的帮手。拉尼娜尔用尽一切掩藏的技巧，尽力使自己如一缕轻烟滑过每一存土地，像一个…吸血鬼。她皱了下眉，无法抑制地开始想像那吸血鬼看见她这副模样可能的嘲弄神情。
　　树影婆娑，阴影中有悉蔌的响动。拉尼娜尔小心地蹑足而行。忽然似一只猎豹矫健地蹿起攀上树梢。伏在浓密的枝叶间拨开树枝四下张望，碧色瞳仁渐渐眯成了一条危险而闪光的线。拉尼娜尔捕捉到不寻常的动静。
　　顺着月下银白的岩脉，幽暗的沟壑间、路旁的灌木中…有一队队黑影在悄然移动。
　　他们的动作算不上十分迅速，但相对于他们弄出的动静，这行动已然是惊人的敏捷有序。
　　“咻咻！”
　　猛然一个怪声在她耳畔炸开。拉尼娜尔吃了一惊，手一松自枝头滑下，本能地蜷作一团滚入草丛。眼见一只硕大的猫头鹰扑棱棱飞过，展开的宽大羽翼扫过她头顶，明黄的眼睛瞪着她似在嘲讽。
　　拉尼娜尔憋了一口气，如猫般静静伏了半晌，未闻多余的动静才稍抬起头。
　　那群人仍在前方数百米处前进。在这样的距离下凭借出众的眼力细细观察，可看出他们个个披着黑袍，兜帽垂下掩住面孔——黑巫师！拉尼娜尔无须任何辅助就能准确地辨认出来。他们都有一只手始终藏在衣袋中，可以想见正紧紧地握着魔杖。
　　拉尼娜尔屏息凝神，开始手脚并用向他们爬去。然而身后又有不知好歹的什么东西贴了上来。并不十分危险，但令她背后发冷，吊起了一根神经，也每每扰乱她的视听。
　　“为什么这样跟着我？！”
　　忍无可忍，拉尼娜尔终于回头低吼一声，“要么出来，要么滚蛋！”
　　身后的树林静默如故，未惊起半点波澜。拉尼娜尔羞恼地回头，惊觉那个吸血鬼已挡在她身前。
　　朦胧的月色中，他一头卷发闪烁暗淡脆弱的金。拉尼娜尔望着梦里熟悉的颜色，恍然间觉得那颤动的点点光芒仿佛幻象随时会碎裂。忽然人影一晃，拉尼娜尔猛的惊醒，未及反应已目睹吸血鬼向她扑来。一缕锐风直击她肋下，缠住她的腰将她向后带去。
　　拉尼娜尔回过神，目光扫过不远处移动的黑影便咬紧了牙关不敢出声。意识到吸血鬼像抓住普通猎物般一把抓住了她，她不由竭力反抗又踢又瞪。然而那只钳住她的手如铁般冷硬，让徒劳挣扎的她有如小小蠕虫。
　　吸血鬼带着她朝相反的方向飞掠而去。
　　当拉尼娜尔终于找到紧抓她的手，看准了位置狠抓过去时，吸血鬼骤然抽回手。于是她从半空坠落，狼狈地跌在松软的草地上。
　　“你疯了？”抬起冰冷的灰眸，吸血鬼鄙夷地自上而下瞥着她，“凭这一手就敢向那些人靠近？他们百步之外就能发现你。”
　　“那你说要怎样？！”
　　拉尼娜尔翻身跃起，微微颤抖着抑制不住恼怒，“他们是黑巫师，是不是？你暗示我五十年前的庄园主人可能回来…他其实从未离开。阿塔兰特只是暂为管理，将它打理成如今这副掩人耳目的样子。现在他们是些什么人？黑巫师，也是他的人？！”
　　这仿佛是凝固的一幕。她感到愤怒冲击血管，瞪着吸血鬼无动于衷的表情恨不得冲上去扳住他的肩摇晃。
　　但是血液冷却得更快。她又感到了些许恐惧，那仍然近在咫尺的威胁…
　　吸血鬼看到她的冷静才开了口。
　　“你是在依赖我的话。”他哂然，“你自己难道没有判断力吗？要我将每一个因果都咀嚼透了再喂给你？要知道我对这件事的许多部分都不那么了解也不感兴趣…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更可能感兴趣的人呢？”
　　他换了极轻柔的声音低低说道，“更熟悉巫师，更了解这段故事…”
　　微微一怔，拉尼娜尔无把握地突兀开口：“如果你是说…”
　　“关键是，你最想了解的是什么？”吸血鬼扬声打断她的话，“每个环节都想要刨到最明确的指引，这可不是个好习惯…你已有了方向，不是吗？”
　　拉尼娜尔望着他沉默。她知道，心中确实隐约明白了什么，而自己的心思又一次被吸血鬼读了出来。
　　她接受了，向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却又犹豫着回过头，看到吸血鬼依旧带着那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倚在树上。
　　“怎么了？”见她停下脚步，吸血鬼抬了抬眉，忽然明白了什么而狡黠地一眨眼：“对了！我想你一定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是不是？我让你感到好奇。刚才我一口气地叙述，是否该停几次让你问些问题？”
　　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将头靠上树干。“我想有些地方我是过于简洁地带过了，那要么是我潜意识中不愿回顾，要么，就是我的个性使然。不过没关系，亲爱的。尽管问吧，但是快点。”
　　拉尼娜尔谨慎地望了吸血鬼一眼，黑暗中他的脸轮廓分明却看不清表情。
　　如果这段往事还有另一点令她不由自主地着迷的话，那就是血族情愫的奇丽动人。她虽然多次屠杀血族，却也难得遇见如此强大诡秘的对象，也很少听一个吸血鬼说起他的故事。
　　她踌躇着，小心翼翼道：“你现在还是这样吗？那种所谓的对人世的渴望…还有爱一个凡人的感觉，你现在还能感受得到吗？”
　　“对人世的渴望…”他怪异地咧嘴一笑，“别在我面前提这个，我讨厌这样的形容…我不觉得自己曾经或者以后会有这个荣幸去感受爱。但是，没错，我说过…我已经学会先爱上一个凡人再把她带入死亡之门。”
　　“‘她’…”拉尼娜尔警觉地眯起眼，“我是说，你用了…‘她’？”
　　“擅长抓把柄的家伙。”吸血鬼笑了，“没错，我是用了。在你看来那意味着什么？”
　　“你依然想将你叙述中的那个女子同化为吸血鬼。”拉尼娜尔极快地说道，即而又显出些犹疑，“如果说，五十年前你没有办成的话…”
　　如果他未能在五十年前完成，那就是永远错过了机会了。即使接受他的血可获永生，谁又会满足于拖着一幅苍老的躯壳步入永恒？拉尼娜尔这么想着，眼前隐约浮起刚才就在脑中晃悠的一个人影。这些话在她唇边徘徊，最终还是被吞了回去。
　　“可以这么说。”
　　吸血鬼淡淡的话音又传入她耳郭。“我自掘坟墓躺了五十年，有些东西自然沉淀了，不再是从前的样子。而另一些却没有改变，比如这个念头。这也更让我坚定。”
　　“你是…自行进入坟墓，才昏睡了这五十年？”拉尼娜尔吃了一惊，说话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把自己埋起来，没错。”吸血鬼看来却毫不在意，仿佛那是世上最正常的事。“长辈们早就说过，像我们这样可以永远不死的东西其实也常常需要去经历这种感觉，将自己当作凡人生命结束后的尸体在地下深深埋葬。这真讽刺。我现在体会到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嘲笑它了。”
　　现在被咬伤的舌头开始出血，一股几乎无法察觉的甜腥在空气中弥散。拉尼娜尔皱眉忍痛吞着自己的鲜血，忽然撞上了吸血鬼的眼。那双灰白的瞳中骤然燃起了白热的光。
　　那眼神就像尖锐的针猛刺了她一下。她瞳孔收缩，警惕地后退一步。
　　“抱歉。”吸血鬼一副了然的神情移开目光，“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并不想咬你。”
　　说这话时他龇出了尖牙，脸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不，一点儿也不想。”他重申了一遍，瞳中两团灰白的光依旧在郁郁燃烧。“但是话说了这么多，我确实觉得饿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那就现在，完了我好去杀人。”
　　拉尼娜尔笑了起来，吸血鬼的态度令她终于放下了紧张。现在她已不必再冒险与这个血族对抗。而吸血鬼之前也确实没说错，庄园里有多少无辜的人做了他的食物她并不真的在乎。
　　“天哪，你这个嗜血的恶魔。”
　　不过思及这桩差事的开始，她又不由得低低咒骂，“五十年积攒下的血债，要怎样才能将你喂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