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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转世为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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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十四岁的阮舒,是云清山山脚下仙游镇阮秀才家的女儿。
阮秀才当了一辈子的秀才,那叫一个视书如命。阮舒刚出生那会儿阮秀才本来打算给她起名叫阮书的,结果阮舒她娘死活不依,一天没碰锅台,把阮舒那五指不沾阳春水的秀才爹饿了个前胸贴后背,终于认清了孔夫子那句名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吃上一口热饭阮秀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折腰了。于是给女儿改了“舒”字,阮舒她娘脸上的颜色才好看了些。
但是阮秀才的性子却不是阮舒她娘一次两次抗议能改得了的。阮秀才爱书成痴是全镇出了名儿的,家里的钱都被他拿去换做了书。家里三间小草房,那书倒占了一间半。天知道这里边多少本书都是阮舒的零嘴儿钱换的!
阮舒小时候每次攒了几枚铜钱求她爹带她上街买零嘴儿去,阮秀才总是乐呵呵地应了。但是上街走不了两步,便往陆掌柜的铺子里去了。刚开始阮舒不知道底细,以为陆掌柜的铺子里有什么新鲜吃食,进铺子的时候看着陆掌柜笑嘻嘻的脸,只觉得比她娘屋里摆的那盆山菊花还漂亮。谁知道阮秀才进去零嘴儿没买,反倒捧了一摞书出来。陆掌柜还在一边不停地恭维阮秀才有眼光,说这是什么宋刻的孤本云云。把阮秀才说得一张嘴都咧到了耳朵根儿。剩下肚子空空的阮舒,怎么看陆掌柜那张脸怎么不顺眼。
阮舒看着陆掌柜说个不停的一张油乎乎的大嘴,暗地里猛翻白眼。谁想到竟然惹到了陆掌柜家里的一尊大神——陆掌柜的儿子陆子渊。陆子渊那年才六岁多点,左手捧着一本泛黄的旧书,右手拈着一管笔,极其藐视地瞥了阮舒一眼,那神情,像极了阮舒她娘抱怨秀才爹不事生产时候秀才爹的神情。每次秀才爹脸上出现这个神情的时候,嘴里还要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俗!”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个字能让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阮舒她娘一瞬暴走,屋里的枕头被子瞬间遭殃。然而末了阮秀才可怜兮兮地叹一句:“那么我明天去看看有什么差事能做吧。”阮舒她娘一瞬间又心软了,叹一口气说饿了吧,我去做晚饭了。
身为娘的亲亲女儿,阮舒对秀才爹的这种神情的反应是回一个大大的白眼过去。反正爹深信圣贤书上所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阮舒即便将她爹的那些宝贝书视为敝帚,阮秀才倒是除了无奈只有无奈。
于是对那小书呆陆子渊,阮舒照旧一个大白眼过去。陆小少爷显然因为她这么理直气壮的鄙夷而怔住了。直到阮秀才牵着阮舒的手走出去老远,阮舒偶然回头一瞥,发现陆小少爷还张着嘴愣在那里。
哎,真是个呆子。真不知道以后哪家姑娘要遭殃。阮舒不住地替那不知名的姑娘忧心,竟然忘了缠着爹出来的目的——买零嘴儿。
从那以后阮秀才再想领阮舒进陆掌柜铺子的门那是万万不行。任阮秀才说了一车的好话哄女儿,阮舒只是张着嘴大哭不止。阮秀才没办法,只能依依不舍地将陆家铺子盯上几眼,恋恋不舍地领着阮舒走了。
自那以后,阮秀才领着阮舒上街再没进过陆家铺子。看着陆掌柜那明显失望的眼神,阮舒心里是说不出的开心。可惜好景不长,过不了多久,阮舒就发现时不时有小伙计给爹送过一两本书来。爹每次笑眯眯地接过,口里更是将陆掌柜谢了又谢。
好个老滑头!看着爹不能进他的铺子了,居然搞起送货上门了!
阮舒谨记着娘的教导,爹多买一本书,她就得少吃一盒栗子糕。她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栗子糕全变成了爹桌上书架上数不清的破书。于是每次看到阮秀才不停地伸长脖子朝门口张望的时候,阮舒便搬个小板凳往门口一坐,送书的小伙计来了,阮舒就死缠着不给他进门。阮秀才若是听得动静出来了,阮舒就换一副乖巧的模样,缠着小伙计给她买糖吃,趁他们寒暄的时候偷偷地将手里的小虫塞到小伙计的裤腿儿里。
下一秒小伙计就痛地一跳老高,拿起手中的书玩命地朝身上拍打。只听得纸页劈啪作响,等小伙计停下的时候,那本书多半破烂得不成样子了。把阮秀才心疼的,一张脸皱得比哭丧着脸的小伙计还要难看十分。这么一来二去的,陆掌柜再不敢让人送书到阮家了,直把阮秀才愁得唉声叹气。
阮舒她娘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安慰阮秀才两句,背地里抱着阮舒笑作一团,还不忘赏她一块栗子糕。
有栗子糕做动力,阮舒更是将爹看得紧紧的。有半年的时间,阮秀才居然只买了十来本书。家里的饭桌上实实在在地多了几顿肉,阮舒她娘还给阮秀才和阮舒各做了一身新衣裳。
阮舒换上新衣裳喜得抱着娘的脖子直亲,可阮秀才穿着新衣裳却仍旧偷偷地叹气。阮舒她娘终于是不忍心,找巷子口的潘婆婆寻了一份替人浆洗衣裳的活计,阮秀才生日那天给他买了崭崭新的三本书。喜得阮秀才眼睛瞪得溜圆,将那三本书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怎么也舍不得放手。最后将阮舒她娘往怀中一揽,心满意足地叹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阮舒在门外听到了,探个脑袋到屋里,眨巴着眼睛问爹:“夫夫球是什么球?好玩么?”直把她娘羞地作势要出来打她,她连忙吐吐舌头转身溜了。
后来阮秀才好生克制了一段日子,上陆家铺子的次数也少了。于是阮舒以为她们家和陆家铺子以后便不会有什么交集了。结果有一天阮秀才回来,兴冲冲地要媳妇儿给他找刚做的那身新衣裳。阮舒她娘问他做什么,阮秀才满怀踌躇道:“陆掌柜打算聘我做西席。娘子,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相公来养吧。你也好好歇歇。”
“西西是什么东西?”阮舒嘴里嚼着栗子糕,含糊不清地问道。
“西席不是东西!”阮秀才恼了,然而这一句话出口,阮秀才立刻意识到说错话了,于是连忙改口道:“呸呸,西席怎么能不是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阮舒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愈发地勤学好问。
“……”阮秀才将一张脸憋得通红,口中咕哝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然而阮舒那求知若渴的眼神又无法逃避,只得扔给阮舒她娘一句,“你好好教教咱家闺女。西席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去受子渊的拜师礼了,中午就在外面吃了。”说完便匆匆地走了,那背影竟有几分狼狈。
阮舒她娘目送着阮秀才走远,回头看着仍旧懵懂的阮舒,嗔道:“你呀!”
后来阮舒她娘细细地给阮舒解释了,阮舒才知道原来爹是给陆子渊当教书先生去了。想着陆小少爷那天的神情,阮舒不由地深深感叹,看来又一个秀才爹指日便要长成了啊。
阮秀才做了陆子渊的先生,两家的走动就多了起来。可是阮舒跟陆子渊却仍然没什么交情,阮舒看不上陆子渊的呆气,陆子渊看不上阮舒的俗气,偶尔凑到一起,他们俩也是各干各的。阮秀才也曾经想让女儿和他的宝贝学生搞好交情,结果带他们出去,陆子渊非要去东街的书市,阮舒非要看西街的杂耍。两个人吵个不休,最后陆子渊将脸一沉,一副“好男不和女斗”的神情。阮秀才只好在中间和稀泥,提议先去书市再去看杂耍。
有他们两个大小书呆在旁边,若进了书市,何年何月才出得来?阮舒才不愿意。阮秀才讲了半天阮舒只是捂着耳朵大叫不依不依。最后陆小少爷实在受不了阮舒如此聒噪,只得勉强同意了先去看杂耍。
若是阮秀才知道了此去的后果,估计那天阮舒闹翻了天他都不会带她去西街看杂耍。那天他们到西街的时候,正好赶上一对儿外地的兄妹比武卖艺。那妹妹一身红装,俏生生地站在场地中央。舞刀、耍剑,飞刀、长鞭,十八般兵器样样耍得得心应手,只看得人眼花缭乱。场外乡亲们看得掌声阵阵。阮舒更是看得恨不得自己多长几双眼,不然根本看不够。
结果那天阮舒在西街直赖到日落西山,阮秀才死拉硬拽才将她弄走,阮舒直到临走的那一刻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频频抱拳作揖的兄妹俩。陆小少爷的一张脸已经阴得可以滴出水来。阮舒才懒得去管他。只觉得眼前纷纷闪过的,全是那红装少女俏丽的身影。从那以后阮舒天天跑到西街去看那兄妹俩表演,回家以后顾不得吃饭,先将今天看来的功夫演练一遍。阮舒她娘在一旁看着笑得眼儿弯弯,阮秀才却是大摇其头,叹气又叹气。
可惜好景不长,那兄妹俩在镇上表演了一个多月以后,便出发往附近的霞栖镇去了。阮舒半大个小人儿生生跟着人家的马车送出了三里多地,那红衣女孩这些日子天天见她,也是有些舍不得,最后便把自己做的一条小马鞭送给了她。阮舒抱着那女孩哭了一场,女孩答应她过年还回来,阮舒才依依不舍地跟人家告了别。结果跟着人家马车跑的时候光顾着激动,忘了看路了,顺理成章地迷路了。在岔路上打了个几个转也没找着回家的路,累得她一屁股坐到路边便嚎了起来。
这要是被狼叼走了,花子拍走了,一身的功夫还没来得及练便进了狼肚子,或者成了别人的小媳妇儿,她得有多冤啊!阮舒越想越是伤心,抱着女孩送她的小马鞭,哭得脸上鼻涕眼泪一塌糊涂。
阮舒这么一去直到晚上都没回去。阮秀才夫妻俩一直找不见她,以为她丢了,吓得都报到了衙门。后来还是路过的乡亲把阮舒带了回去,阮秀才结结实实地把阮舒训了一通。陆子渊一脸淡定地站在阮秀才身后,然而那眉梢眼角掩不住地全是幸灾乐祸的神情,阮舒心里便又将陆子渊记恨了几分。虽然阮舒后来知道陆掌柜发动了全家人帮忙找人,可心里还是疙疙瘩瘩。心里想着陆子渊你等着,等我练好了功夫,哼哼,有你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