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的大小姐[小李飞刀系列]》英飞

1、秋风起

　　西风渐冷，秋色已深，院子里开满了一茬茬的菊，一只苍鹰掠过苍穹，忽然就落在了屋角栖息。马芳铃倚在窗边默默凝视着院中的景致，懒懒地指了前方，道：“小翠，你飞上那头的屋顶给我跳支舞吧！”
　　一旁侍奉着的婢女悄悄地抬起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你，你的烧退了吧？”
　　马芳铃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雪白的狐皮，然后翻了个白眼，百无聊赖地哼道：“你才发烧了呢！”
　　婢女小翠颤颤巍巍地垂下了头。马芳铃无聊地叹了口气。她想自己如果真是发烧了该多好。
　　然后会有人告诉她，她只是做着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杀人的江湖，梦里有带刀的侠客，梦里有个家住在关东万马堂……
　　这个时候，故乡应该还是穿着单衣的温暖的神奇的南国吧。
　　当那些记忆最终成为心底的零碎，当她已习惯古时关东的生活，只是偶尔，就像此时此景，也会泛起一点西风独自凉的忧伤。
　　“好久没见到老头子了，他最近又去哪个狐狸窝混去了？”马芳铃回到贵妃躺椅上，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翠柔顺地半跪在地上给她捶腿，一边回答道：“小姐终于想起问问正经事了。近些日子整个万马堂都在为一场盛宴准备着。听说堂主已经发出旌旗令，要宴请江湖上好些个了不起的英雄豪杰。”
　　“切！”马芳铃冷笑一声，悠悠地长叹道：“我们家啊，除了杀人越货，还有什么是正经事！”
　　婢女小翠识趣地闭上了嘴，而马芳铃也沉着脸，默不作声。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万马堂，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就是万马堂的三老板，马空群。
　　说到万马堂，必然先知道一首歌：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没人知道，这首凄婉的歌是谁唱响的，正如没人知道，出生低微的马空群是如何成为叱咤江湖、统领关东的万马堂堂主。
　　但她知道。她知道自己就是踩着父亲杀人的血，一步步成为万人称羡的千金大小姐。
　　关东，边城。她是边城的公主，她父亲即是边城的王。
　　“盛极而衰，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马芳铃低低地沉吟着，然后合上双眼，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秋日苦短。
　　她醒的时候，天色竟然已暗。
　　桌上的碧玉花灯，火红的烛光跳跃着，照耀着桌边的人，给那略显苍老和疲倦的脸，蒙上一层温柔的暖色。
　　“爹！”马芳铃揉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地从躺椅上坐起，小声嘀咕道：“你来了，她们怎么也不叫醒我！”
　　马空群看着自己的女儿，开口，声音却一如人前冰冷，“她们说你之前病了？”
　　“没什么，换季的时候谁还不得场感冒！”马芳铃撇撇嘴，再说时，父女俩说话的神情语气已是相似。
　　这万马堂里，就连与三老板同生共死的兄弟公孙断、宠爱有加的沈三娘，都不敢摆出这样的神色，说出这样的话。
　　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也可能是这辈子来讨债的。
　　马空群不置可否。对于这个早慧、高傲，又像是万事不放在心头的女儿，他也不知道怎么相处。或者，他从来没有想过如何与孩子家人相处。
　　能得到如今的地位和财富，必然也意味着，他已牺牲人生中很多美好的事物。
　　“铃儿。”他开口叫自己的女儿，竟发现这个称呼竟已是那么生涩，“为父最近，可能要遇上平生最大的仇家。”
　　“谁啊？”马芳铃貌不关心地问道。
　　“不知道。”马空群神色淡漠。
　　马芳铃盯着父亲看了会儿，嬉笑道：“竟然还有爹爹不知道的仇人？这下可真是好玩了！”
　　马空群叹息一声。
　　马芳铃已经站了起来，掰着手指数道：“一剑飞花花满天，烟中飞鹤云在天，武当名宿乐乐山，还有什么飞天蜘蛛慕容明珠，爹爹请了这么多人，难道心里还不安稳吗？”
　　马空群没有回答。
　　马芳铃淡淡地冷笑一声，叹道：“爹爹心里怎么能安稳？从你杀了一个个人开始，就会想到有这么一天，那些人的亲人后代也会来杀你。”
　　江湖，就是你杀我，我杀你，没完没了。
　　马空群凝视着马芳铃。他的眼神这一刻竟是平和的，就像一个平凡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女儿。
　　马芳铃忽然间有点要同情自己的父亲了。毕竟她所拥有的，都来自父亲的馈赠。她享受着美食佳肴、绫罗绸缎，从来没有付出过什么，有什么理由来指责生她养她的父亲？
　　但是马空群一开口，就打破了一切的幻象，他说，我杀人做事，一向斩草除根！
　　“好吧！”马芳铃耸耸肩，“那您老慢慢担心，要是真不放心，不妨再花点钱请些高手来。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别看那些杀手剑客自命清高，还不一个个都往钱眼子里钻！”
　　“呵呵！”马空群听了，竟然笑了起来。有多少时候，马芳铃就是这样说着讽刺的话，马空群在一旁大笑。
　　因为只有他的女儿，才会将赤裸又残忍的现实，直接戳穿给他听，实在比那些仁义道德的话动听多了。
　　“如果你是个男孩子该多好！”马空群笑着笑着，忽然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马芳铃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是有个儿子，叫小马虎？”
　　马空群道：“小虎子今年才六岁……”六岁，六岁实在太小了，如果他的儿子已经十六岁，那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马芳铃懒懒地回到躺椅，靠着椅背悠悠地晃着，一晃又一晃，细微的语声微不可查：“就算我是你的儿子，万马堂也只能是你的万马堂吧……”
　　没有人回话。马空群已经走远。

　　忽然已到残秋。秋风里卷起漫天的黄沙，连菊花都已在开始残败。
　　这凄冷的秋，肃杀的秋，又有多少人将要离去，埋入永远的黄沙中？
　　万马堂张灯结彩，今晚，这里将宴请江湖六位英雄豪客。
　　这江湖，真正能被称为英雄的实在不多。或许，李寻欢是一个。可惜她晚生了二十年。
　　马芳铃不屑地听着身边的婢女向她诉说今晚即将开始的盛况。要是早个二十年，别说李寻欢、阿飞，就是荆无命、金钱帮主、天机老人，随便拿出一个不是秒杀前院那些个小罗罗。
　　马芳铃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李寻欢名头的时候，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李，李寻欢？”还是小小萝莉的马芳铃，那时说话还像棉花糖那么软那么柔。
　　马空群笑着将马芳铃抱了起来，逗着小女儿笑道：“铃儿也听过小李飞刀？”
　　“嗯嗯！马芳铃头一边像拨浪鼓般点头，一边兴奋地拿小手比划着，“我要见！我要见小李飞刀！唰地一声，例无虚发！”
　　马空群大笑起来。可惜那时候小李飞刀早已退隐江湖，连马空群至始至终都没有见过李寻欢。

　　马芳铃平静地坐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目光忽然落在了马空群的双手上。
　　其实这双手已不能算是一双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其余的手指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存在。
　　所有人都知道，正是马空群接下的那一刀，奠定了他在江湖上的名声与地位。那断指代表的不是屈辱，而是光荣与情义。
　　二十年前，武林中只知有神刀堂，不知有万马堂。
　　十八年前，神刀堂的每个人都被人一刀砍断了头颅，死在冰天雪地里。
　　马空群的左手也正在那时被差点斩断。
　　这是一个光荣，也是一个秘密。所谓秘密，当然连马芳铃都知道得不甚清楚。
　　但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绝不会白白让自己废了一只手。
　　马芳铃正沉默地凝视着马空群的断手，那只手却忽然动了。马芳铃一抬头，便看到马空群也正看着她。
　　“铃儿。”马空群想了想，“你现在出门，去帮我请个人。”
　　马芳铃淡淡地笑道：“谁？”
　　马空群缓缓道：“萧别离。”
　　“他？”马芳铃愣道。
　　马空群慢慢地点点头。
　　马芳铃懒懒地站起身，悠悠道：“既然父亲大人都开口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去一趟吧。不过他要是不来，你可别怪我没努力啊。”
　　马空群冷冷道：“就算他不来，你也得跑上这一趟。”

　　马芳铃已经忘了上次骑马是什么时候了，甚至连她最喜欢的胭脂奴，都对自己冷冷淡淡的。
　　她骑着胭脂奴，纵马奔腾在无尽的黄沙中。碧天，黄沙，荒原，她的身后，同样是无边无尽的万马堂，从草原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屋宇如星群般数也数不清。
　　马芳铃突然勒马回头，遥望着万马堂，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忽然间深入骨髓，而恐惧的来源，就是这庞大的产业，威风赫赫的万马堂。
　　不知江湖上有多少人觊觎着这块肥肉呢！马芳铃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小姐，大小姐……”后来跟上的侍从见马芳铃徘徊不前，等了会儿终于开口提醒。
　　马芳铃这才轻轻地扬了扬鞭，一边慢慢地沿着马道骑行，一边悠悠地念道着：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赵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