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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程子怜在暗道里摸索了大半个时辰,一忽儿向上,一忽儿向下,好容易到了门口,推开暗门一看,竟是在先前住过的滴香居的客房。房内坐着个中年妇人,不施脂粉,容貌庸常,穿着件紫红衫子,见她骤然从暗门出来,也吓了一跳,呆呆望了她片刻,才跳起身来道:“姑娘可不是前日来的那位么?怎么却打这里来了?难道寺里出了什么事?”
      程子怜道:“叶七入寺威逼方丈在前,卫公子率龙骧军围寺在后,现在他们两队人又打起来,闹得一塌糊涂——我急事在身,不能细说了。”她行了礼,拔脚便走。
      那妇人拉住她道:“姑娘且慢。后面还有多少人?”
      程子怜疑惑道:“什么?”
      那妇人道:“还有多少人一起逃来呀?!”
      程子怜道:“只我一个。”
      那妇人脸色一变,怒道:“难道姑娘就这样撇下旁人走了?”
      程子怜一怔,竟答不出话来。
      那妇人一把推开她,道:“我一家全蒙莲花寺的师父救活,才做了这滴香居的掌柜,如今哪怕为他们送了命也不怕的。姑娘请走吧,我虽是个没用的,也有我自己的法子。”说罢,匆匆出门下楼去了。
      程子怜被她晾得讪讪的,想了一想,从窗户翻出去,穿过几条街道,向人问明了道路,到港口想搭一条船,无钱付船费,只得把颈中那个玉坠当了几两银子。好容易搭上一艘小船,命船夫急速往炎州去,她自坐在船尾望着嘉水发怔。如今的自己,放在一个多月前想,真是不可思议。她想到那个妇人怒气勃发的脸,竟是浑身不自在。
      日光正盛,大约是已时过了。程子怜问船夫:“炎州还有多远?”
      船夫笑道:“顺风顺水的,就到了。”
      程子怜应了一声,又问:“那……炎州城外有座栖桐山,你知道么?”
      船夫怪道:“姑娘要去那里呀?是从哪里听来这山的?”
      程子怜笑道:“我年轻好奇,不过随口问问。怎么?难道那山去不得么?”
      船夫咂嘴道:“那山倒是景色不错的。不过满山都是梧桐树,春夏时候,风一吹,满山都哗哗的;秋冬时候,到处枯叶乱飞,怪吓人的,渐渐没人去了。恐怕愈发荒凉了。”
      程子怜听他说得绘声绘色,心下有些踌躇,然而摸到手上的银戒,眼底忽然又掠过那袭白衣,飘飘然的一个背影,如同在无声嘲笑。她咬牙切齿,在心里跟那人赌气:你那样高高在上,瞥也不瞥我一眼,我偏偏要帮你的对头同你作对。总有一天……她猛地一惊,自己这还是在……恨么?
      “到了哟,到了哟。”船夫笑着唤她。
      程子怜下了船,问道:“栖桐山怎么走?”
      船夫还未答话,港口上别的客人已先劝了起来:“姑娘孤身一个人,可去不得。”
      程子怜再三坚持,船夫只得告诉她道:“从这边往东城门去,出了东门转往北,就到了。”
      程子怜道了谢,便急往东城门赶去,才到得城口,却见一大队龙骧军疾驰出城,领头的将军容貌英伟,一双虎目中神光如电。程子怜与他对视一眼,险些惊呼出声。
      待龙骧军过去,她悄悄问身边一个老汉:“这将军可是左将军赵无尘?”
      老汉低声道:“不是他是谁呵。”
      程子怜心里吃了一惊,道:“是什么大事竟要赵将军出马?”
      老汉瞧瞧龙骧军确已去远,才道:“听说是去剿灭什么地方的匪类。”他望见有人走来,便岔开话头,“我们小老百姓哪能知道呢。”一面说,一面去远了。
      程子怜听了他先前的话,心中凉了大半。龙骧军竟来得这样快。方才粗粗一看,总有数千之众。送信已是迟了。冰宫那些人首领不在,又无准备,定是一败涂地,自己纵然赶了去,也不过添上一条性命。她盯着手上的银戒,隐隐约约地萌生出一个念头,自己先吓了一跳,忙把它捺回去,然而那念头又更清晰地冒出来:若自己凭这个信物,去指挥冰宫教众呢?左将军赵无尘勇毅善战,行军多年,威名远扬,她一个锦绣堆里长大的女孩儿,连战阵都没见过,两人简直天壤云泥。
      可那竟是一种强烈的冲动。程子怜一咬牙,急步出城,向栖桐山走去。走了片刻,便望见一座青山,尽是郁郁碧色,待走入山林中,那碧色更是兜头罩来。春日晴朗明亮的天空顿时幽暗。梧桐叶在头顶上沙沙呢喃,程子怜低着头只顾向前紧走,仿佛稍一停留,便会被那沙沙声蚕食了心魂。
      忽然前面几声轻轻马蹄声,程子怜吓了一跳,忙伏在草丛里。半晌不见动静,她才微微探出头来窥看,又半晌,她大着胆子向马蹄声来处潜去,只见密林内一小片平地上,系着几百匹马,却均戴上嚼子,毫无声息。
      程子怜大为诧异,这唱的是哪一出?她走入马群细细查看,只有马匹,不见一人。难道山路难行,便把马都弃在这儿么?可也不该只有几百匹啊。她正不知所措,远远地传来说话声,她大骇,慌乱中钻到马腹之下。
      模糊听到有人说道:“山上各处陷阱都布置好了,人走着落下去或者还不大碍,那些贼人想夺马冲下山,保管一个个跌得筋断骨折。”
      另一人低喝道:“小声些!少说废话。”说话间重重叠叠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程子怜屏住呼吸,浑身微战。
      先前一人道:“只可惜了这些好马。”说话声几乎在程子怜身侧响起,程子怜紧张到了极处,反而镇定了。
      但另一人道:“别说几匹马,就算我们这五百个人也一起断送了,赵将军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先前那人道:“说什么丧气话。侦骑回报,贼人在半山腰散驻,就从这里上去不远。我们冲上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如何?”
      另一人显然沉稳许多:“不忙,先带了人同罗旭成会合去。”先前那人没有异议,一队人便渐渐远去了。
      程子怜从马腹下出来,这才觉得心跳得几乎到了喉中,两腿发软,险些站立不住。她定了定神,想起方才那两人说冰宫教众散驻在山腰,便寻了路,向上登去。她只怕去得迟了,拼命要行得快些,然而她素来娇生惯养,山路又崎岖难行,如何走得快。
      她一路磕绊不已,心头气苦,强忍着没落下泪来,可稍一分神,便一脚踏空,直向下滚去。她不敢呼叫,只得护住头脸,滚得几滚,右脚踝被人拉住,止了下滑之势。程子怜刚要起身,那人却变拉为锁,将她往地上重重一摔,这一下枯枝尖石尽数硌在后背上,触着了方才划出的伤口,痛得她□□出声。
      “谁?”身旁树丛中一人沉声问。程子怜暗想,难道还是遇上了龙骧军么?此刻竟全无恐惧,只是不甘。“你又是谁?”她反问。
      “哼,耍花枪。”那人扬起几块石头,打中她足上数处大穴,方才放了她的脚踝,从树丛后出来。程子怜仰头看去,却是才二十不到的一个少年,眉目间已很有些阴鹜沉稳。那少年望见她,也怔了一怔,既而道:“什么人?老实说。”
      程子怜哼哼哈哈,看他走得近了,忽地右手疾出,去扣他脚腕。她练了一个月的莲花手,这一扣已颇为不凡。谁知那少年冷笑一声,足下一翻,将她右手踏在脚底,应变极快,竟是早有准备的。
      程子怜右手指骨剧痛,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又硬生生忍住。那少年才要喝问,忽地脸色一变,盯着她右手上那枚银戒道:“姑娘是宫主他……”
      程子怜听到“宫主”二字,松了口气,道:“正是的。宫主在莲花寺脱不得身,让我来传一道口信,这里谁是个首领?”
      那少年改容相谢,解了穴道,扶她起来,听了最后一问,又冷笑道:“何尝有什么首领?宫主,东方姑娘,夏先生这三个人一走,还有谁服气谁?”
      程子怜想起叶七“群龙无首”的话,不由蹙起了眉:“先带我去见他们罢。”
      少年躬身道:“是。”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程子怜问了少年名字,叫做高致,又问了些冰宫中出色人物的姓名身份,性情才干,听他言语简洁明了,是个干练伶俐的,便将上山来得知的埋伏陷阱大致说了。
      高致听得拧起眉头来,忽然停住脚步:“若真是如此,你来了也是枉然。还是不要去见他们了。”
      程子怜诧然道:“为何?”
      高致道:“你没有带他们突围的法子,到时候死到临头,他们第一个便拿你泄愤。”
      程子怜笑道:“现在下山,也多半是一死。龙骧军‘神兵’之名可不是白赚的。拉上那么多人一起,好歹活命的机会大些。”
      高致摇摇头,转过身当先带路:“你不知道,都是穷凶极恶的人物……”
      程子怜暗暗道,纵然是妖魔鬼怪,也顾不得了,口内却笑道:“那你怎么同他们一起?”
      高致回过头来:“你当我是什么好人么?”
      程子怜看他眼中冷光一闪,吃了一惊,强笑道:“你若是恶人,会为我打算么?”
      高致嗤地一笑,并不答话。半晌,他淡淡地道:“一个在二十岁之前就杀了一百多个人的人,像个好人么?”
      程子怜骇了一跳,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起波澜:“是仇人?”
      高致道:“有几个是吧。记不得了。那么乱的世道,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活着。”
      两人均是默然。程子怜咀嚼着这几句话,心口隐隐生疼。这一个月来见的江湖,怎么就和过去十六年中的那个江湖这么不一样呢?她宁可,永远不要见到那些黯淡的血与泪,哪怕,一辈子活在可笑的梦里。
      还未寻到冰宫教众,山腰里已是喊杀声大起。高致忙拉着程子怜飞奔而去,在一个小小山谷中遇见了大批冰宫教众,正自乱作一团。
      高致运足内力,高呼:“各位听着,现今有位姑娘带着宫主的银戒在这里,大家不要乱,听她号令!”
      程子怜只觉近千道目光齐刷刷投在自己身上,不由微有怯意:“叶宫主在莲花寺暂时脱不开身,然而料着龙骧军会趁人不备,恐这里人多而且杂,号令不明,特地着我来。”她说了几句,渐渐有了些自信,“现今大家且听我号令,挡住龙骧军!”
      教众中有一人插话道:“龙骧军神武,如何挡得住?山路难走,他们必然弃马,不如冲出去,夺了他们的马下山罢。”
      程子怜道:“如何说这样没志气的话!再说,龙骧军早想到了这一点,”接着把上山时得知的埋伏说了一遍,只把对方人数说少了一半,“如今之计,唯有据守此谷。”她看那山谷四周皆是山壁,唯有首尾两处各有一个小小缺口,一处是自己进来的地方,另一处被龙骧军攻打正急。她从未念过兵书,心里想着这是戏文里唱的“易守难攻”之地了,于是吩咐某人领若干人手与龙骧军相抗,又某人领若干人手防守另一处缺口,某人为策应,某人管治伤救人,某人协助传递号令,留了高致在身边参谋。
      她先前从高致那大致知道了冰宫教众中的重要人物,众人听她安排得井井有条,便都钦服,各自执行。程子怜又高声道:“叶宫主不久便带人来援,大家撑过这一关就好!”
      冰宫人听见,更为振奋。程子怜心中得意,高致却跌足叹息:“你何必说这么一句谎话?”
      程子怜道:“鼓舞一下士气,不是很好么?”
      高致道:“好些什么!久后宫主不来,他们必恨你怨你。”
      程子怜扬了扬眉毛:“久后——久后再说了。眼前能多撑片刻也是好的。”
      龙骧军骁勇之极,冰宫教众死伤甚重,不过一个时辰,两处缺口便有失守之势。程子怜听着各处流水价报来死伤数目,心一点点沉下去。惨呼喊杀,旗影烟尘,幢幢的,成了一个巨大的噩梦,把她罩在其中。她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却发现喊声湮没在一片混乱中,竟连自己也听不见了。恐惧仿佛是伤口上迟来的痛,一下切入她心中。“高致!怎么办!”她惶然。
      高致回过脸来,还没说什么,已被一个踉跄奔来的大汉挤开。“宫主不是很快就来了么!你不是要带我们逃生的么!大伙都快死光了啊!”大汉怒吼,声震山谷。
      正在浴血的人群爆发出同样的质问,一声一声叠加着向程子怜冲来,她不由向后退了两步,只觉那质问像要把她撕碎一样,脸上刷地没了血色。
      “啊,看!龙骧军在山上!”有人失声惊呼。众人纷纷抬头,心里都凉了大半。龙骧军果已潜到两侧山崖上,张弓持箭,居高临下,只怕几通箭下来,他们便要尽数葬身于此。守在缺口的教众愤怒失望,发一声喊,弃守奔回。谷内的教众也鼓噪不已。龙骧军趁势冲进谷来,山谷中混乱不堪,冰宫教众四处奔逃,自相践踏。
      程子怜心中一沉,自己当真是自作聪明,这哪里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地方?!若是山上龙骧军发箭,哪里还有活路。她到了绝境里,却反激出一腔勇毅,仰起头来,镇定自若地望向山上那一排排□□。竟然没有动静。她从□□手的脸上捕捉到一丝犹豫,心下忽地一亮,高喊:“大家将龙骧军冲散了混入人群,山上的龙骧军便不会放箭!”她运足内力,声音清亮,冰宫教众听了,心中便是豁然。
      对面山坡上忽有两道目光冷电般射来,程子怜吃了一惊,脱口道:“赵无尘!”
      左将军赵无尘面沉如水,右手向下一挥,厉声高喝:“放箭!”
      程子怜容色一变,不想他竟如此狠厉,舍了几百下属的性命,也要尽歼他们于谷内。羽箭嗖嗖地自四面直飞下来,满谷里一片惨呼惊叫,众人都忘了厮杀,只顾四处乱窜躲避。
      “不要乱!冲出谷去!”程子怜心内又惊又急,却生生沉住了气,犹自大声呼喝指挥。忽然“嗖”地一声,待程子怜闻声转头,一支羽箭已近面门,来势劲疾如电。
      高致在旁望见,情知自己阻不住此箭,扬手一掌,将程子怜推倒在地。这一掌推得极巧,她竟骨碌碌直滚入人群中去。这一箭是赵无尘所发,程子怜滚入人群,一时寻不见,恼恨不已,三箭连珠直取高致。高致身形连闪,终于躲过,背后一阵冷汗,蓦地颊上剧痛。若非他顺势连退,消了来势,这一箭定要穿颅而过。他惊惧不已,仰面跌倒,装作死去。
      程子怜在人群中被胡乱推搡,耳边是羽箭嗖嗖,眼前是鲜血蓬蓬,似乎又回到那个妖红惨绿的庭院。死者的面容在眼前一闪,忽地化作一个白衣翩翩的背影。她心中一阵凛冽的恨,透过那些龙骧军似乎看到了那个遥不可及的白影,只想将他们都劈得粉碎。她在人流中,行动几乎不能自主,踉跄几步,眼眶一热,生生咬牙忍住。原来,他只要轻轻巧巧地调拨些人马来,便能叫她一败涂地。她终究还是一个傻丫头……而已!
      “我带你出去。”高致不知何时潜到她身边,拉着她在人流中向山谷缺口挤去。
      到得缺口附近,两人心中的热望顿时熄了。怨不得众人只在谷中奔突,不见人冲出去,原来缺口竟有数百龙骧军把守,也不攻入谷内,只是截住向外逃窜之人。
      程子怜急中生智,到谷内寻了两具龙骧军尸体,换上龙骧军服色,同高致向缺口奔来。谁知守在缺口的龙骧军刀剑齐出,竟是毫不容情。
      “自己人!”高致急叫。
      一名龙骧军头目森然道:“左将军有令:凡从此谷出者,赶尽杀绝,无论敌友。”
      高致与程子怜对望一眼,眸中俱是绝望。程子怜一咬牙,在心里大叫,豁出去罢!仿佛一道无形的目光在注视着她,她拼死夺了一把剑,也不管什么章法,泼辣凶狠地猛砍过去。几十招一过,倒反有几人伤在她剑下。她忽地想,一个多月前,在柳下花间,气定神闲,优雅从容地一面吟诗,一面练撷云剑法的那个程四小姐,见到眼下的程子怜,一定是惊愕而厌恶的吧。
      “啊,看!”高致的声音中涌起喜意。
      程子怜抬眼一掠,两名龙骧军正向这边冲来,然而一个火剑在手,一个操持着漫天绿晕,正是东方红、夏步蝉。蛊虫在人群中飞散,龙骧军不由大乱。
      东方红与夏步蝉趁乱冲到程、高二人面前,厉喝:“快走!”
      程子怜手腕一紧,已被东方红拉着向外冲去。“里面的人怎么办?!”她急叫。
      东方红一扫山崖上的□□手,断然道:“救不得了!”就此不顾而去。
      四人不拣道路,直冲下山,靠着碧心蛊掩护,又因四人都穿了龙骧军服色,山间守军混乱间不便辨识,仗东方红利剑开道,一路浴血,冲到山脚下。四人都受了些伤,程子怜更是伤在小腹,伤势颇重。所幸赵无尘已入山中,山下军队不多,亦缺主将调度,血战一场,竟叫他们逃脱出去,藏入山下村舍。
      四人忙除了龙骧军衣服,东方红扶着程子怜熟门熟路地潜入一家农舍后院,轻呼:“大哥。”
      “红姐。这里。”院角一辆马车中跳出个小童,却是倾衣。
      东方红将程子怜抱入车内,自己同夏步蝉跟着进去,高致与倾衣驾着马车,从后门出去,出了小村,转往北行。程子怜由着东方红给她敷了伤口,这才攒了些力气,向坐在车内的叶七歉然一笑:“对不住……你那些教众,还是……”
      “没什么。”叶七冷然道,“这一关撑不过的,纵留下来也是群蠢才。”他顿了顿,问,“外面那驾车的,你叫什么?”
      一个沉稳的声音答道:“高致。”
      叶七念了两遍,道:“你很能干呵,竟护得她出来。”
      高致道:“属下本当拼死护卫夫人。”
      程子怜昏沉间,疑惑道:“夫人?”然而她着实疲惫,失血又多,不及细想,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醒来时,马车依旧颠簸着。伤处疼痛稍减。她问:“这是去哪里?”
      叶七道:“往北。”
      “往北?你们回冰宫?”
      “不,卫公子定已将炎州附近盯得紧紧的。若回冰宫,必经水路,绝难逃过他的追围堵截。反是随便往个不相干的地方去,更安全些。”叶七淡淡道。
      “哦。”程子怜应了一声,默然片刻,问道,“你那么重的伤,怎么竟像是好了?”
      叶七微微一笑:“这个么,还要多谢那和尚了。”
      程子怜“啊”了一声:“目华?他、他人呢?你们怎么出来的?卫公子呢?莲花寺呢?”
      “那日,我们四人同目华一起被卫公子率众围住。卫公子进殿来,倒是极从容的,犹自笑吟吟地对那目华说道:‘别来无恙?’目华大笑:‘你来迟了!我已把轮回草种植之法告诉冰宫之人,那人已从秘道出寺了!’”
      程子怜吃了一惊:“什么?他、他?”
      叶七道:“当时我也甚是疑惑。他何尝告知我们了?这样说一句谎,又有什么益处?那卫公子……”他语声忽然悠远,叹道,“那卫公子却是笑了一笑,道:‘竹心大师的弟子,哪里会做这样的事?我纵然不相信你,也该,相信故人。’”叶七似乎也知道当年往事,一时感慨长喟,半晌道:“那目华默然了许久,说道:‘师父死在你手里,到底不冤!’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上前去,神色……”叶七似乎不知怎么用言词表达,“那真是,说不出什么神色。像是恨,又不是。他说:‘我终究要和你一战。’那时我在他身边,他便在我耳边轻轻地道:‘秘道入口,在佛像后。’又把一个包裹塞在我怀里。然后,一掌拍向卫公子。”
      叶七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递给程子怜:“这是目华托我转交给你的。《妙相莲台》。他说,纵使你自以为追上了那个人,实际上追逐到的,只是一个幻影罢了。”
      程子怜听得心惊,接过书册,随手塞入怀里,连问:“后来呢?”
      叶七淡淡地道:“后来……一群俗家人,有男有女,冲进寺来,见着龙骧军便缠斗不休,武功不怎样,却着实拼命。我们四人乘乱逃走。我服了那丹药,元气略复,夏先生说,那是莲花寺秘制的‘普济丹’,天下闻名的。”
      程子怜出身医道世家,对这“普济丹”也神往久矣,这时却全然不顾,急问:“再后来?”
      叶七道:“再后来,我遣红儿他们去了栖桐山,势不可回,只救了你和高致出来。”
      程子怜道:“不是问这个。目华呢?目华后来怎么了?”
      叶七微微叹了口气:“我们入了秘道,他便发动机关,让暗门永闭。我只在秘道里听见他说道:‘死在你剑下,便没有遗憾了。’这话,想必是对卫公子说的吧。”
      程子怜喉咙里堵堵的,说不出的难受,却偏偏无泪,只是紧紧握着拳。默然良久,手指握得生疼,便一昂头,问:“你为什么救我?”
      叶七道:“你为我犯险送信,不论成败,都是有恩于我的。何况……”
      程子怜追问:“何况?”
      叶七道:“你……”他难得地迟疑了,“竟似乎,有些像她。”
      程子怜自然知道“她”是谁,不知如何接口,不由又一次陷入沉默。
      叶七眼中忽地蕴了暖意:“更何况,这戒指是极重要的信物,只有历来的宫主夫人才能佩戴。”
      程子怜真正大吃一惊,忙不迭地去褪那戒指,叶七握住她手:“你不愿?”
      程子怜一怔,竟生出一股茫然来。那袭白衣虚无一般,飘飘洒洒,而目华眼中转出的那丝了然,让一片红晕从心底直升到颊上。再近一些,近一些罢……“好,我答应你就是。”她微微一笑,心底却是疯狂的快意,我舍了一切,只为追你的脚步。
      叶七反有些诧然:“我会把你变得残忍奸诈的,会让你,杀很多很多人。”
      程子怜嫣然道:“无所谓的。”
      两人相对默然,半晌,叶七笑着在她手心里一吻。“这就算是见证吧。”
      蓦地马车急停,车外随行的东方红等人齐齐勒住马,接着乒乒乓乓,竟是刀兵之声。程子怜抽了口冷气,低声道:“卫公子的人追上来了?”叶七不语,眸中掠过一丝不动声色地冷然,把她的手紧紧一握。程子怜听着车外厮杀,心里禁不住七上八下,被叶七握着的手微微战栗。
      车帘一卷,一个人影挟着煞气疾扑进来。叶七手一扬,袖底飞出一柄小刀,只见得霜色一闪,那疾扑进来的人影忽然顿住。
      程子怜这才看清那是个劲瘦汉子,持着长刀,形容彪悍,这时一手握着插在咽喉上的刀,嘶声□□,扎手舞脚地挣扎了几下,“砰”地向她倒来。她惊呼一声,一把将尸体推开。那尸体倒在她身边,咽喉上一柄小刀闪着凛冽的光。她伸出手去,握住刀柄。“冷叶”二字烙入手心。她挣扎着要起身,才一用力,便牵动了伤处。
      “别动。”叶七按住她,感觉到她浑身颤抖,讶然,“怎么?伤处痛么?”
      程子怜眼前闪着那个血狱般的宅院里一张张熟悉的脸,记忆中三哥喉上那把小刀直刺入心来。一直以为是卫公子釜底抽薪,却原来是得着药方的杀人灭口。“没,事。”她咬牙说,紧紧攥着那把刀。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叶七问。
      程子怜只觉得呼吸艰难,唯一能做得便是攥紧,再攥紧。总有一日……她咽下一声冷笑,轻轻地道:“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为莲之风骨。她忽地想起目华清澈的眼里自己同样清澈的笑颜。不成了。她叹了口气,松开了握刀的手,下着什么决断一般,慢慢地说道:“我叫阿莲。”唇角,爬上一丝美丽而阴郁的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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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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