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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隆邑郊外依旧是一片柔丽的春光,程子怜却再也拾不回几日前的灿烂心情。足下踏过的嫩绿草色,明净平和,竟也会让她想起那遍地的血与尸体。那些家人的尸体,是她亲自一具具埋了,强烈的血腥气让她几次呕吐,她却坚持着,不要目华帮忙。那是她能做的最后一点事。小云,文英,罗叔,大李……淡草,大姐二姐,爹,娘,三哥……一捧捧黄土洒下,便一点点断了最后的牵系。十六年岁月如花,袅袅谢在尘土中。
      “莲,这就到了明岗了。”目华道。
      程子怜游目四顾,果然已到了一片小小山岗上,满岗翠竹,摇曳不定,竹声起伏如涛,一波一波潮人涌来,让人身心俱净。她竟微微笑了:“果然清幽。”
      目华注视着她的笑容,温颜道:“这里最妙的是天籁之音,你听。”
      程子怜不由地放下满怀烦恼,侧耳谛听,竹声飒飒之外,竟还有若断若续的水声,像是空灵的琴音,为篁竹的曼吟伴奏。“哪里有水呢?”
      目华引她转过几块山石,便看见一带细流淙淙淌去,曲曲折折地,又隐入另一处山石后。“这里的水时断时续,多股细流穿梭山间,水源都是寺前的莲池。”
      两人慢慢走着,片刻间便撞得满眼清明水色。清碧的水面上飘荡着清碧的荷叶,水边栖着几只白鹤,优雅从容地立着,见人不惊。
      目华与程子怜从池上的小竹桥走到对岸,对岸便是座佛寺,掩映在青翠竹林间。寺门口扫地的小僧望见目华,抛下笤帚迎上来,欢笑道:“方丈回来了!”那小僧不过七八岁,全无出家人的持重。
      目华只是摸摸他的头,并不责备。“是回来了,还带了个姑娘来。”
      小僧拍手道:“那敢情好啊,以后这里就有女孩儿了。”
      目华微笑着同程子怜向寺内走去,程子怜诧然问道:“刚才那个也算是出家的和尚么?你你你竟是这里的方丈?怎么不好好管教他?”
      目华道:“管教什么。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呢?做什么非要他整日一本正经的?我们只守‘心’的。每一颗纯粹天然的心,都是最可珍视的。”
      程子怜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怔了半晌:“竟然有你们这样的和尚?”
      目华笑道:“说是和尚,其实只是借佛的名字,在人世间寻一个庇佑罢了。这么些古怪的人聚在一起,总要有个名头不是?”
      程子怜诧异莫名,却又辩驳不得,跟着他穿入竹林,到了那佛寺门前。寺门上书“莲花”二字,笔致清雅,程子怜细细看了半晌,竟从那飘逸俊爽的撇捺勾折间,品出仿佛嘉水边那一袭白衣翩然的韵味。那种白色只是一闪,便被炸裂开来的鲜血淹没。她急促地吐了口气,强笑道:“这便到了么?”
      目华颔首,道:“进来吧。先跟我去见一个人。”两人穿过大殿,转入后院一间小小禅房。
      程子怜一路所见寺僧,或扫地,或读书,或浇花,或下棋,无不安闲宁静,到了那禅房前,忽觉一种静沁骨而来,仿佛要柔和地洗彻她的灵魂。
      目华轻轻叩了叩禅房的小门,房内一个平和的声音道:“目华么?请进罢。”
      目华脱了鞋,赤足入内。程子怜也学着他脱了鞋自,一步踩入室内,冰凉的感觉便从脚底传来。那种冰凉,竟挟着某种禅意种入心底。宁静的,清醒的,一尘不染。然而那血色,又一次在眼前爆裂。
      禅室内一无所有,只有一个老僧坐在地上,苍然的须发间,一双眼睛莹润有光。“就是这位姑娘吧?”他看了程子怜一眼。
      目华道:“是,她骨中有一种生来的‘执’,偏激决烈,正是休息‘妙相莲台’的上佳人选。”
      老僧微喟:“何必呢。练了那功夫,又怎样?”
      目华略略迟疑:“可是……这样一颗心,也只有在这里,才能自由、强健地生长。我……想守护一次。”
      老僧蹙眉打量程子怜,良久道:“姑娘性情刚利如刃,修习那‘妙相莲台’之术,若掌控得当,自然大佳。一旦任情失控,却极易偏如魔道,反为大害。况且姑娘根骨,本非习武之才……”
      “够了。”程子怜淡淡打断他,在老僧和目华略带愕然的目光里,笑得几近切齿,“这些话我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先说清楚了,我来这只想学武,等学成之日,定会离去,绝不能一生一世留在这里。我是偏执的,哪怕入了魔道,祸害天下,我都顾不得了。你们若肯教什么妙相莲台我便留下,否则我自想办法,立刻就走。”
      目华怔怔地看着方才还言笑婉然的女孩儿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中竟是微微地痛。程子怜见他们不语,便转身而去。目华感到很久不曾有过的躁意在胸中涌动,终于忍不住脱口道:“我……想守护一次。”
      老僧注视他良久,长叹一声:“也罢。”
      程子怜便开始从最根本的“莲花手”学起。数天之内,她日夜练武,素来懒惰的人,竟是丝毫不见懈怠。
      “是因为卫公子么?”目华望着月色中腾挪纵跃的身影,问。
      程子怜短促地应了一声:“是。”屈指成爪,撕裂了掌底的风。
      目华默然片刻:“戾气太重了,哪里还有莲的味道。”
      程子怜蓦地停了身形,冷笑道:“武功本是杀人的法子,说些气韵风骨,岂不可笑。”
      目华凝视她半晌,眸中光华流转,终于苦笑:“那件事……你不能忘怀么?”
      “忘怀?!”程子怜大笑出声,“呵,那么多的血,怎么可以一笔抹倒!”
      两人都惊异于这话里刻骨的恨,一时沉默。竹声飒飒的,响得程子怜心里忽忽一乱,恨么?当真是恨么?她一轩眉:“我练功了。”
      目华道:“我……知道一些卫公子的故事,愿意听听么?”
      程子怜迟疑了一下,终于颔首:“好……听一听。”
      目华吐了口气,似乎有无数爱憎在胸中盘旋,终于他平静地道:“七年前的秋天,出了件了不得的事,莲也该知道吧?”
      程子怜默然了一瞬,道:“嗯。卫公子率众挫败了匈奴,全国欢庆。”
      目华道:“是啊,全国欢庆。那年冬天,我师父请了一个少年到寺里来。那时我才二十三岁,还很好胜。可那个少年,比我小四五岁呢,却让人一见之下,就自惭形秽。我还记得他穿着一身白衣裳,从翠竹间走出的样子,笑容是温文的,而眼神……却有逼人的锋芒。”
      程子怜不由截口道:“那人……”
      目华微微摇头:“就是卫公子了。我师父比他大了二十来岁,却与他十分投缘,请他在寺内盘桓几日。他也很敬慕我师父,那几日他们品茶论道,对弈谈诗,游山玩水,抚琴泼墨,真是相得,倒像认识了十几年一般。他听说这寺名莲花,甚是赞赏,为我师父写了一块匾额,如今还挂在大门上呢。”
      程子怜惊了一惊:“怪不得那几个字……”
      “什么?”
      程子怜压抑着胸臆间的涌动,慢慢地道:“没有什么。”
      目华淡淡一笑:“有些像他的人么?是的呵,真像他的人一样的,乍看是温文的,然而却会突然爆出那么锐利的锋芒。”他仰着头出了半天的神,目光悠远,良久才抿着唇道:“后来他告辞了,师父写了四句诗送他:晚来欲雪风云起,寒袖何人暮倚竹?铮铮风骨孑孑立,寂寂衣衫瑟瑟拂。——那时候真的风雪欲起,卫公子一身白衣,倚着翠竹站着,当真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程子怜怔了半晌,遥想着那翠竹寒袖的风姿,不由悠然神往。“后来呢?”她不欲陷入这样的神往中,问。
      目华道:“后来呵……后来,”他顿了一下,“师父开始研究种轮回草的法子,这草只有在海外极北之地才能成活,在中原从未有人种活过。卫公子知道了,便来信劝阻,师父不听。他那时身在边塞,无法可施,等他一回来,便赶来劝阻师父。嗯,那是三年前罢……”
      “他赶到寺中,和师父大吵一场。他虽说得头头是道,但师父只是不听,执意要研究出植轮回草的法子。卫公子沉声问:‘竹心大师,你当真决意如此?’我看到卫公子眼中那种迫人的锋芒,凛然欲出,想劝一劝师父,可师父也沉声回答:‘我心如石,不可转也。’卫公子叹息一声,拔出腰间那把承影剑,一剑就向师父刺去!”
      程子怜“啊”地一声:“他们动起手来了?”
      目华不理会她的问题,自顾自叙说下去:“我大吃一惊,就要去相助师父,可身形才动,就被一粒石子射中穴道,动弹不得。”
      程子怜问:“是他……卫公子打中你穴道么?”
      目华默然片刻,道:“不是。是我师父。”
      程子怜一怔:“你师父?那是为什么?”
      目华道:“我师父……不想让我卷进争斗,枉自送了性命。”他微微苦笑,“可他自己,明知是枉送性命,竟不肯动摇分毫,哪怕暂时编几句谎也不愿。”
      “这样说来……你师父败了?”
      “是呵。师父武功本来不及卫公子,更何况那几年夙兴夜寐,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他们斗了百余招,师父抵挡不住,被卫知宁一剑穿心。”目华语气不由激烈起来,说到“卫知宁”三个字,竟带了种至深至切的痛与恨。程子怜听到“一剑穿心”四个字,也不由咬了咬牙。
      “师父滑倒在地上,卫公子看着透明的剑身上鲜血淋漓,问:‘为什么不暂且编几句谎哄过我?’师父笑着,艰难地,然而仍是笑着回答:‘你这样的人,如何是几句言语就哄得过的?’他脸色雪白,挣扎着说……”目华的声音忽然颤了一下,“师父说:‘何况,我与阿宁,是君子之交。’他说完这句话,就此……死在‘君子之交’的剑下。”
      程子怜呆了半日,道:“轮回草是什么好东西,竟值得卫公子杀死挚友,你师父舍却性命?”
      目华唇边泛起一丝嘲意:“它本也只是一种异草,大不了少见些。可是你听说过世上有一种幻术,叫做‘迷迭术’的么?那是惑心之术,能控制人的心志。施展这迷迭术,需要药物辅助,轮回草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迷迭术秘传于世,所幸中原无此草,难成气候,若我师父种活了这草,给那些会迷迭术的人使用,不免祸害天下。说到‘天下’两个字,卫公子如何不管,又有什么、割舍不得?可笑他哪里知道,我师父只是喜爱侍弄花草,如此而已!根本……没有任何目的。”
      “错。”身后有人叹了一声,声音苍老沉厚,程子怜一转头,却是禅室中那个老僧。他望了目华一眼:“你终是不能忘却。其实,当年还有一些事,你不知道。卫公子葬了你师父,在他墓前说:‘我知道,你只是喜欢罢了。但这东西,实在太过危险。毕竟这世上,‘只是喜欢’的人是很少很少的。’然后黯然立了半晌,才去了。”
      目华与程子怜俱都怔住。程子怜蓦地发现,自己竟想死在卫公子面前,让他为自己黯然,哪怕只有片刻,甚至只有刹那也是好的。她心中冷锐一笑,恐怕自己纵使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看上一眼罢?
      老僧轻轻叹了一声:“你还是看不破的。那些血,灼烧过你的心的血,哪里就这么容易淡去了呢?”他凝视着目华与程子怜,柔声道:“程姑娘,其实他心里,也是有戾气的,你……也请好好守护着他。”
      他慢慢回转入竹林,程子怜望着他枯瘦的背影,似懂非懂。淡月下,她年轻的眉宇间有一丝茫然纠结:“守护?”
      这个月夜空灵而虚幻,仿佛不曾存在。程子怜总在目华煦然的目光里练武,手掌摇曳如莲花般美丽,而掌下却是劲风撕裂时尖利的呼啸。“采莲南塘”,“清水芙蓉”,“鱼戏莲叶”,“莲心彻红”。美丽的名字从她口中喝出,带了凌厉的杀气。她的爱和恨已全部纠缠在那袭白衣之上,再也看不见其它。
      目华曾邀她品茶对弈,抚琴吹笛,她总是敷衍而已。唯有目华讲起卫公子的轶事,她才会放下武功的事,静静细听。日子一天天重复着,篁竹与清泉吟唱着相同的诗句,竟让人觉得,时间是静止的。程子怜要掰着手指头,才能想起,在这莲花寺中,已过了一个多月了。
      她曾一次次来到寺门前,盯着匾额上“莲花”二字咬牙出神,然后便去问目华:“我的功夫何时能大成?”目华总淡淡一笑:“早着呢。”她也不止一次地问起:“那个什么妙相莲台,何时能学?”目华也只淡淡回答:“早着呢。”有时她恼将起来,便和目华大吵一场,目华始终不见怒色,却也不曾落了下风。到最后跳脚的,总是她。
      程子怜站在竹林中,任是风吹起长发,微笑着出了一回神,一个多月的日子从眼前淌过,飞快地而又无比缓慢,她唇角的笑纹更深几分。“呵,死和尚今天怎么还不来看我练功?”往日清晨她练功,目华是必来的。早早立在翠竹间,淡然微笑,似乎有了那样的笑容作底色,日子便着实得令人安心。程子怜又等了片刻,不耐烦起来,一径出了竹林,到寺中寻他。
      “程姑娘,哪里去?”小径边读经的小僧抬头笑问。
      程子怜不答,笑着反问:“我没盘查你,你倒问起我来了。今儿怎么偷懒不打扫大殿?”
      小僧道:“今天大殿里有客,昨夜四更来的,和方丈一直谈到现在,也不知说些什么。”
      程子怜一怔:“有客来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小僧略微压低了声音:“莫说姑娘不知呵,合寺上下,竟没一个瞧见那些人进来。”
      程子怜心中微微吃惊:“那些人?是些什么人?”
      小僧道:“我听进去奉茶的慧空说,是好俊秀的几个人呢。一个公子二十五六岁,穿一身白衣裳,”程子怜心几乎一下蹦出胸膛,只听他说道,“相貌是很俊的,可脸色冰冷,怪吓人的呢。”
      程子怜长吁一口气,一颗心犹自震荡不已。听他说来,竟像是叶七。叶七……会是他么?程子怜蹙眉道:“还有几个人,又是什么样子?”
      那小僧答道:“一个穿红衣的姑娘,一个十来岁的童子,都是冷冰冰凶巴巴的样子。倒是另外那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生得秀气文雅,不过啊……”他吐了吐舌头,“他袖里藏着好些虫啊蛇啊的,慧空说都是剧毒的!”
      程子怜心中吃惊,这分明是冰宫中的几个高手,莲花小寺,统共也没几个会武功的,他们却来做什么?她沉吟片刻,斗然想起一个多月前那天夜里听来的故事,轮回草……她前后一想,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冰宫想必是来寻轮回草种植之法的。他们不知哪里听了只言片语寻到此处,却不知竹心大师尚未找出种植之法便已被卫公子所杀。纵然有这法子留下来,以目华那性子如何肯告知冰宫?
      她这么一想,不由忧急起来,别了那小僧,向大殿走去。小僧在背后叫道:“姑娘可别往大殿去,那伙人厉害着呢。”
      程子怜遥遥应道:“知道。”她到了离大殿数丈外便放缓了脚步,慢慢潜近。殿中门窗紧闭,声息全无,纵是她素来胆大妄为,此时也不由捏了一手冷汗。她伏在窗下良久,不敢改变姿势,只觉得腰酸背痛的,可大殿内仍是毫无动静。
      程子怜几次想进去瞧瞧,都生生忍住。终于目华的声音懒洋洋传来:“叶宫主所说之事,小僧闻所未闻。孤陋之人,爱莫能助。”
      叶七冷然道:“方丈何必当面相欺?我不知莲花寺善园圃之术么?何况,令师又是为何而死的?”
      程子怜凛然一惊,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大殿内目华也一时无语。叶七又道:“方丈固然是坚毅的人,不管我怎么求怎么逼,绝无更改的余地。可合寺上下这许多僧人,方丈也置之度外了么?”他淡淡说来,不见一丝戾气。
      目华平静的声音传出:“叶宫主你面色潮红,声弱气促,身形虚浮,当是内伤未愈,不宜动邪念戾气。”
      程子怜在外听见,几乎笑出声来。就知道耍嘴皮子呵。她想着。又隐隐担忧:“也不想想是什么处境。”她在心里暗骂一句。
      叶七也不知是内伤终于压不住,还是被他气的,大咳一阵,气息转促。程子怜听着,想起那一夜的俄咳声,不由轻轻咬了咬唇。
      “方丈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如今考虑得也够久了,究竟如何,给个准话吧。”一个清冷的女声道。
      目华轻声一笑,声音里仍透着漫不经意:“劳各位空跑一趟。”
      那女子冷哼道:“方丈!这话不是说笑吧。”
      程子怜听出她话里的杀意,捺不住担心,悄悄直起身来,从窗缝向内望去。只见目华拂衣立起,负手微笑道:“当真的。”程子怜只觉得那笑容里有某种东西异常熟悉,还未来得及仔细去看,已听见“锵”地一声,竟是长剑出鞘的声音!她仿佛受到什么冲动的驱使,想也不想,纵身破窗而入。飞入窗内的一刹,便见一道绯影扑面刺来。她大惊,那出鞘的剑竟是向窗外刺来的。
      面前人影疾晃,一阵天旋地转后,血色在眼前漫开。程子怜喘息稍定,发现自己被目华揽住,毫发无伤,而他的肩头,却又鲜血沁出流下,滴在她脸上。“你救我了?”
      目华只微微一笑,放开揽着她的手,一面为她拭去面上血迹,一面道:“你不也准备救我的么?”
      东方红绯剑遥指二人,冷笑道:“方丈好强的内力!竟将我的剑震偏。”
      目华踏上一步,挡在程子怜身前,道:“莲,这里不是你来的,退下吧。”
      程子怜欲言又止,片刻,狠狠咬了下嘴唇,吮着腥甜的血珠,身形陡拔,向窗外掠去。猛然间眼前一道雪光削来,她急仰起身后跃闪避,那雪光变幻数次,又生生将她逼了回来。程子怜亏得这一个月习武勤勉,才险险避过,背上已是一片冷汗,定下神来,方有暇去看那堵截之人——居然是哪个小童倾衣。“不用走了。”他持剑而立,瘦小的身躯上有一股森然杀气扑来。
      “罢了。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呢?”叶七咳喘两声,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方丈何必固执?”
      目华缓缓地道:“轮回草入你手中,便是祸乱天下的毒药。我纵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侠者,也还不屑于做这样招骂的事。”
      “放屁!”叶七重伤气虚,不由焦躁起来,“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祸乱天下,我且问你,我用迷迭术将那些凶犯,强盗,奸恶之人收为教徒,洗涤他们的心志,倒是为世人除害,怎么就祸乱天下了?”
      目华抬起眼直视叶七,目光璀璨耀眼,他一字字地道:“每一颗心,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如何可以强恃人力,硬生生将它们铸成同一个形状?”
      叶七仰天大笑:“想不到方丈真正是一副菩萨心肠!可惜如今天下扰乱,山雨欲来,菩萨是不能成事的。依你说来,每个人每颗心都各不相同,便都由了它去,还成个什么世界!”
      目华道:“成什么世界,不是我管得了的。不过是,能守护多少,便是多少了。我无能懦弱,却还不会用那仅有的一点儿本事去害人。况且这些草儿好端端的,却被你拿去做这些事,未免玷污了它。”
      程子怜听两人争论不休,冰宫其余那三人也凝神倾听,她却觉得那些话都渺远之极,毫无意义。她盯着叶七出神地看,想从那同样的白衣上读出些仿佛的韵味,然而一样的白衣,穿在那人身上,竟是这般不一样的。设使此刻,是那人横剑对着自己,那么便是被他一剑穿心,想必自己也会在那样冰凉的幸福中微笑着死去。然,目华也会被他杀死的呵……想到这一点,她有些小小的迟疑。那么就她先死了吧,以后的事,便统统放手。
      “走!”目华的一声断喝震入耳中。程子怜怔了一怔,回过神来,才看见目华已纵身扑上,缠住东方红、倾衣二人。她这才彻底从想入非非中醒来,抽身欲退。只这一迟疑,倾衣已摆脱目华的攻击,将她截住。
      程子怜只得同他交手,一时四人分作两对厮杀。目华恨恨地道:“你怎么回事?”程子怜脸上一红,咬牙不语,“莲花手”中的凶狠招数纷纷使上,她武功本来不及倾衣,强撑片刻,额上已沁出一排汗珠。
      另一边却是目华占着上风。东方红剑术凌厉快捷,却欠于绵密,对付别人,自能使之眼花缭乱,不暇分辨破绽。目华却天生眼力出众,竟将东方红的火剑压制得施展不开。东方红倒也沉得住气,想是身经百战后历练出来的沉稳。目华一面自己激战,一面匀出眼光去看程子怜。她的情况不妙呵。目华略略蹙眉,脚下奔行迁跃,手中劲气纵横,心念却是闪电般转动。东方红还是沉稳得很,他自己倒先焦躁起来。自叶七面前掠过时,他猛地一轩眉,身形急停,一脚向叶七当胸踢去,这一踢极快极狠,叶七双手封挡,仍是被震得跌了数步。他本有内伤,内外激发,咯出一口血来。
      而目华借这一踢之力变转方向,纵跃而出,与东方红刺来的长剑堪堪擦过,当头向倾衣扑来。倾衣毕竟还年幼,见他如大鹏展青翼,声势惊人,更兼十二万分的突兀,不由一怔。目华将他怔愣之色看得清楚,趁隙斜劈一掌,把他震出数尺,携起犹自茫然的程子怜,向门外掠去。
      然而忽然有一片碧色兜头罩来,目华袍袖一挥,那碧色势头略挫,随即又加倍汹涌地围上来,片刻间,将目华、程子怜二人围住。
      目华将眼光投向一直默立在旁的文秀青年,微笑道:“夏步蝉先生的碧心蛊,果然是厉害的。”
      夏步蝉将双手笼在袖中,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见笑。”他有一双极清澈的眼,不卑不亢地与目华对视,居然未被那光华所慑。
      目华默然片刻,忽在程子怜腰间用力一推,低声道:“快走。”便迅捷地扑向夏步蝉,大袖挟着一股急风,拂向夏步蝉袖间。
      夏步蝉身形连变,摆脱开他,目华眼角里瞥见那碧色果然略见散乱,程子怜的身影一掠而出,便放了心,住手道:“碧心蛊号称万蛊之王,能一化二,二化四,以至无穷,既然祭出它来,小僧也不必枉费力气了,这就束手就擒吧。”
      “方丈这是哪里话。”叶七咳嗽着,笑道,“不过是求方丈只言片语,哪敢对方丈无礼。”
      目华淡淡一笑:“只言片语么?我早就说过了。种轮回草之法,我今生不会叫第二个人知道。”
      叶七双眉陡立,缓缓道:“方丈仔细想想,如此清幽之地被我等嗜血之徒毁去,不可惜么?”
      目华放声大笑:“威胁的话早说过了,我是不怕的。几位爱怎样便怎样,反正凭我区区莲花寺,也阻拦不住。”
      叶七蹙起眉来,大咳一阵,忽地笑道:“方丈难不成只顾惜那女孩子一人的性命?难道出家人,也动了爱念么?”
      目华神色自若:“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大大方方地告诉了你,又如何呢?”
      叶七等人一时张口结舌,瞠目无语。目华微笑地抬眼向殿外望去,却忽然一怔。
      一个黄衣少女从竹林中奔来,神色惶急,而又有掩不住的兴奋,正是程子怜。她冲入殿中,大口喘着气,竟说不出话来。
      目华跨上一步挡在她面前,抚着她的肩,帮她平顺气息,问:“怎么又回来了?”
      程子怜喘息道:“卫公子,卫公子……”她脸上是两团热切的红晕,“带了一队龙骧军,把这里围上了。”
      目华望着她异常明亮的眼睛,慢慢放开手,莞尔:“那也是这几位贵客要发愁的事,你急成这样做什么?”
      程子怜顿足道:“可是、可是一打起来,这里不就遭殃了么?”
      目华道:“身外之物罢了。况且这里于你,只是个驿站,那么在意干什么。”
      程子怜急道:“你,你这人……”
      叶七沉声道:“龙骧军来了多少?”
      程子怜道:“我没看真,总有几百人,似乎还有刀圣秦际涯在内。还有一个抱着张琴,我不识得。”
      倾衣眉毛一扬:“难道是琴杀?”
      东方红冷笑道:“花半音这等人物也甘心为他所用,看来杀手榜上探花郎,也不过如是。”
      叶七沉静的眼中掠过一抹悠远的神色:“你们不了解卫公子,才说这样的话。这样的人中之龙,怕是冰宫头等大敌。何况他如今锋芒正盛,上得圣眷,下副民望,收服武林各大门派,更有商俊如相助。我们这次行事,恐怕太过草率了。”
      东方红蹙眉道:“也是呵。他已辞去大将军之职,不过一介布衣,竟还能任意调动朝廷最精锐的龙骧军。看来‘白衣卿相’之说果非空穴来风。”
      目华淡然听着他们争论,不置一词。程子怜忍不住道:“那还有什么可废话的,趁早冲出去呵。”
      叶七瞥了她一眼,失笑道:“姑娘怎么又替我们着急起来了?”
      程子怜被他虽含笑但仍冷然的目光一望,便想起一个多月前那个狼狈的夜晚,恼道:“我同卫公子仇深似海,这才想帮你们的。”
      叶七道:“龙骧军素来号称‘神兵’,如今来了几百人,更有琴杀这样的高手在内,我们只得四人,姑娘说,冲得出去么?”
      程子怜迟疑道:“不是有蛊虫么,或许……可总该拼一把!”
      叶七拊掌道:“说得好。”倾衣道:“没错,我们中间难道还有谁是怕死的么?”夏步蝉与东方红均默然不语,面容却是沉静坚定的。
      叶七昂然而出,朗声道:“生死存亡,尚未可论,我命由我,岂付他人!”
      程子怜怔怔看着他们四人的身影没入竹林,心底里隐隐震动,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正在出神,已被目华一把拉起,拽到大殿上那座佛像之后。“做什么?”程子怜问。
      目华推开佛像后的暗格,露出一道可容人出入的暗门来,门上挂着一把式样古怪的锁,却是许多铁环套在一个扁扁铁框上。
      程子怜大奇:“这是什么东西?”“九连环。”目华一面飞快地将那些铁环套上取下,一面道,“先师做了些改进,解起来大异常法,更为复杂。——一会儿不管谁输谁赢,这里都难保全。这门后面是一条暗道,你从这里走吧。”
      程子怜蓦地按住他的手:“为什么我一个人走?其他人呢?……你呢?”
      目华轻轻挣开她的手,笑道:“他们离了这里,决计不能好好生活——你可知他们来这里之前,都是人所不容的所谓‘疯子’,‘傻子’,‘怪物’,无路可去才留在了这里。也亏得是这里,才能让他们平静地活下去。我说过,我们只守心的,守的便是这样的心呵。”他在解九连环的丁丁当当之声中微微一叹,“至于我,总是要留在这里,到最后的。”他顿了顿,“何况,我要等着卫公子来,三年了,想见一见他。”
      那九连环经过竹心大师改进后,果然复杂了许多,纵然目华手脚利落,也解了近一个时辰,终于长出一口气:“总算解开了。快走吧。”
      程子怜略一犹豫,忽地殿外传来一阵大咳,两人掩了暗格,从佛像后出来,却见叶七满身是血,将白衣染成鲜红,跌跌撞撞地进殿来,走得几步,竟跌倒在地。
      目华扶他起来,他半倚在目华怀中,苦笑道:“多谢……”叶七说了两个字,又咳血不止。
      程子怜凑近去,方才发现他胸口有一个极细极深的创口,她出身医学世家,一看之下,便知道伤得极重,纵然没有性命之忧,一时半会却也难以恢复气力。
      “红儿好傻,拼命让我逃脱回来,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的么?”叶七气息凌乱,脸上却不见一丝怆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伤处便又涌出许多血来:“被卫公子围在这里,死是早晚的事。只是……我冰宫大批教众在这附近,群龙无首,只怕卫公子这里围住我们,咳咳,却派人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他冷峻的脸上忽有些急切,“你们,能,为我送出信去么?”
      程子怜与目华均是默然。叶七笑道:“罢了。从这里突围出去,原是生死难料的事情。”他长长吐了口气,抬眼望向苍穹,目光歉疚凄然,不知在看些什么。
      目华口唇微动,瞥了眼程子怜,终是什么也没说。程子怜一直怕叶七认出自己来,不敢多望他,这时看见他的目光悠然远望,不由低声叹道:“不说这些,先裹一裹伤。”她俯首去细看那伤口,却瞧见一角纸笺,上面的字迹极为熟悉。
      她不由一把抽出来,那笺上血迹斑斑,却仍可以看清两行不同的字迹:弱柳难堪江上雨,白衣偏系梦中魂。一行瘦硬苍然,一行婉转娇羞,像是把那问答间表白的心意,永远定格在纸上。程子怜一阵晕眩,涩声道:“这……”
      叶七掩着口,喘息道:“姑娘把它还给我,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姑娘写的。”
      程子怜慢慢把纸笺递过去,喉咙里声音不受控制地扭曲:“从未见过的?”
      叶七把那纸笺捏在手里拂拭,道:“她原该是我的妻子,可我这样的人,是不配的。只好,咳,”他咳了一声,却不是因为伤势,“只好偷偷地留存下这份心意,哪怕她不知道,也总算——”他掩面大咳,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日的诗笺,是被叶七拾了去。程子怜心中一时恼怒,一时羞涩,一时歉疚,一时怜惜,翻腾着满腔说不出的滋味。“我替你出去送信!”她这话脱口而出,自己也是一怔。
      叶七愕然,道:“当真?姑娘你……”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从颈间的锦囊中取出一枚银戒,“戴上。这个是我的信物。顺嘉水而下,三十里处的炎州……咳,冰宫教众在城外栖桐山上驻扎。让他们火速撤回。”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多谢。”
      程子怜将银戒戴上,道:“放心罢。”转身便要向佛像后走去。
      目华却静静立在那里。“怎么?”程子怜问。
      “莲,你想好了么?这些纷争,一旦卷了进去,便不是那么容易抽身的。”
      程子怜道:“不过是送一个信。”
      目华道:“既然你……”他一语未了,几条人影倏地掠进殿来,却是东方红与倾衣,满身血迹,身后紧跟着几名龙骧军。
      东方红眼光在殿内一掠,向叶七道:“大哥,冲不出去,给逼回来了。”叶七无力答话,只是咳嗽。更多的龙骧军纷纷涌入,殿中一片厮杀声。
      目华拉着程子怜退到佛像之后:“你快走吧。等你进了暗门,我这里一启动机括,此门便永闭不开,断没有人能追来的。”
      “不要……还是,给他们留一条退路。”程子怜道。
      目华望着她,目光流转,转出一丝了然:“好,依你。”
      程子怜不知说什么好,便点点头,钻入暗道内。程子怜向下望去,只瞧见几级石阶蜿蜒向下,没入一片漆黑。她不由又回过头望望目华。
      目华微笑道:“仓促间没有灯火,自己小心些。”
      她心中忽地一酸,才张了张口,目华已把暗门掩上,眼前一片黑暗。她小心翼翼地摸着身侧石壁,一步步向下走去,走得几十步,双目已渐渐能看清周遭情形,然而身上已撞出几处瘀青。“目华那懒鬼,平日也不知要在暗道里备一盏灯。”她在心里暗骂。这么想着,眼前突然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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