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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程子怜本不是什么大病,休养了七八日,已然大好了。淡草正在准备婚礼那天的衣裳首饰,程子怜倚在床上看着,忽然道:“今晚我们就走吧?”
      淡草吃了一惊,险些把一根玉钗磕碎:“哪里去?”
      程子怜蹙眉道:“你忘了?逃婚啊!”
      淡草还未来得及答话,程彦凉沉厚的声音传入室来:“逃婚?”他沉着脸大步进来,“你倒是想。”他回头吩咐身后跟着的程子怀,“从今儿起,把她关在密室里,你亲自看守,直到大婚那日。”
      程子怀应了,便有人来架她。“三哥!”程子怜挣扎着,然而那个一向宠溺她的男子却默不作声,任由她一路挣扎呼喊。直到衣衫冰冷的铁门在她眼前关上,程子怀略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阿怜,权当三哥对不住你了。”
      程子怜心中一片冰凉,她徒劳地捶打着铁门,她一向得父兄娇宠,此时此刻,简直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位于不知所措地哭泣呼号。
      程子怀静立门外,听到身后无助而惊惶的哭喊终于微弱下去。哭累了么?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不是不心疼的,只是……联姻关系到整个家族,若没有冰宫的助力,他们程家的灭门,说不定也不过是转眼之事罢了。帝都里那几个不买卫公子账的世家,一个一个,都有了些什么下场?卫公子的手段……程子怀想到那个容颜气度冠绝一时的传说中的男子,不由苦笑。身后的铁门内渐渐静下去,终于一片寂然。程子怀只是微微疑惑,却不知道,这寂然中发生着一场可怕的蜕变。
      程子怜停止了哭泣。眼泪已经没有用了。她坐倒在门边,抱膝。哀求没有用了。爹和三哥,已经打定了主意。程子怜异常冷静地想。现在,只有自己想办法逃出去……现在,只有自己而已!爹和三哥,已经不是原来的爹和三哥了。她不知道自己这么想的时候,也再不是,原来那个任性天真的程子怜了。

      门外的程子怀依旧静立着。这两天来四丫头毫无动静,从小窗递进去的饭菜也吃得干干净净。他不由有些诧异,她就这样想通了么?已是申时了,今夜就要成亲的,也该换衣裳上妆了罢?他正这样想着,大姐二姐已亲自领着丫头仆妇来了。
      程子怀道:“你们进去?”
      大姐程子愉点头道:“嗯。爹说还是别让四妹出来的好,省得出乱子。”
      程子怀微微皱眉道:“可你们还能一路押着她进洞房么?”
      程子悦道:“一会儿上花轿时,先封住她穴道,拜堂时我和大姐亲自扶她,扣住她要穴,想来没事的。”
      程子怀纠结着眉毛,把钥匙抛给两个姐姐:“也罢,我管不着。”
      铁门哐地开了,程子愉捧着凤冠霞帔当先走入:“四妹——”猛地她脑后一痛,似乎被什么利器所刺,接着一晕,便倒在地上,失了知觉。
      程子悦惊呼一声,忽然当头一件红艳艳的喜服罩来,她抬手打落,只在这瞬间,左右肩上各是一阵剧痛,双臂竟一时使不出力来。然而她也看清了,那个偷袭者,正是程子怜。
      程子怜双手各持一根银钗,末端磨得极尖锐,在橙红的夕照中森然凛然。
      “你?!”程子悦武功本在妹妹之上,无奈此时双肩皆伤,片刻便被打倒在地。剩下那些丫头仆妇不会武功,自然更是拦程子怜不住。
      当她踏着一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走出密室时,靠在门边冷眼旁观的程子怀蓦地站直了身子,看着她,淡淡地道:“闹够了吧。快换喜服吧。”
      程子怜素知三哥武功高强,不由握紧了两根银钗。
      程子怀目中有些许伤感:“你这两天就是在准备今天的一击?四丫头,你不再是从前的你了。会忍了,会为了一件事咬牙,咬住自己的眼泪了。那你……你能不能为程家忍一回呢?”
      程子怜垂下眼帘,轻轻地道:“好……”话音才吐,她蓦地探手,银钗直刺程子怀咽喉,竟是拼命的招数。
      程子怀长叹一声,身形一晃躲过,指间纵出一道雪亮的光,兜头向程子怜劈去。“微云度月”。那招兄妹间戏耍过千万次的“微云度月”。
      “你竟会用手段了,尽管,这样拙劣……”程子怀望着长发散乱,面容因愤恨而扭曲的妹妹,如有叹息。
      千万次戏耍中,她未曾躲过他的“微云度月”。这一次也不例外。然而她一咬牙,银钗不管不顾地向程子怀咽喉插落。赌得是他下不了同归于尽的狠心。程子怀眉毛微扬,左手在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卷住两根银钗。
      剑光一掠之际,程子怜心中也有一道冰冷的强光切过。三哥竟是使双剑的!眼见双剑将她退路封住,除了束手俯颈,别无他法。她眼前似乎闪过病中的那个梦,此刻没有惶惧与伤心,只是愤恨不甘。不甘中却有昂扬执拗的叛逆——我偏不嫁。死也不嫁。她弃了双钗,一个回旋,将咽喉向剑刃上迎去。
      忽然两枚石子射来,将程子怀的双剑生生击断。程子怜惊愕间,已被人凌空提起,几个起落奔出程府。在后门边一条僻巷,那人把她放下,转身便走。
      程子怜瞧那背影有些眼熟,叫道:“留步。”
      那人更不停留,口内淡漠地道:“我家公子与姑娘在嘉水边有一面之缘,今日恰在贵府有事,顺手相救罢了。”
      程子怜心砰地一跳,手足有些发冷,嘉水边上,一面之缘?“你,你家公子,尊姓大名?”
      那人已走出丈余,依旧淡漠的声音飘来,听在耳边竟有几分骄傲:“我家公子姓卫。”
      他的背影从巷子里消失,程子怜犹自有些发怔。卫公子……那白衣少年,竟是卫公子……那样俊朗的丰姿,和叱咤天下翻云覆雨的手段,竟属于同一个人。而她要嫁给叶七,竟也是因为他,卫公子。
      她在原地呆立半晌,忽然听得程府里闹将起来,方“啊呀”一声回过神来,急急奔出巷去,直向嘉水码头而去。此时天色渐渐近暮,她心中慌乱,也顾不得形象,跌跌撞撞一气急奔。好容易到了码头上,却见岸边一溜儿船上都已立满了客。程子怜程四小姐出门,哪一次不是先让人办得妥妥贴贴,何曾操心过这些小事?
      她一时茫然地立在那里,忽然瞥见一只船上只立了个童子,正自缓缓离岸而去。“喂——等一等!我想搭你的船!酬金加倍!”她满脑子只一个念头:说什么也要逃出帝都去。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她身无分文这个事实。
      那船夫恍若不闻,船上童子向她冷冷地道:“船我家姐姐包了。”
      程子怜几时受过这样冷言冷语,忍气道:“我在甲板上站一站,也不碍到你什么。拜……拜托了。我有急事,片刻也耽误不得。”童子却掉过头去,不再理睬她。
      眼看那船离岸渐远,程子怜咬了咬牙,运起轻功扑向船头。离船还有丈许,一直默然低头的船夫猛地昂首,手中竹篙蓦地扫向她肩头,其势迅捷无比。程子怜还未来得及出招,肩头已是一股巨力撞来,顿时失去平衡,落入水中。
      童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大呛其水,竟拍手大笑。程子怜一面在水中扑腾,一面匀出眼光来,狠狠瞪着那童子。若说眼光如刀,那童子早已体无完肤了罢。
      半晌,船舱中有人低声道:“陈伯,就让她上来吧。反正到隆邑也不过一夜的水路。没什么不便的。”
      船夫陈伯毕恭毕敬地答应了,将竹篙伸到程子怜面前:“抓紧。”然后使力一提,将她提到甲板上,便又垂下头,将船慢慢撑到江心。
      舱中人声音也颇冷淡:“我们去隆邑,你顺路吧?”
      程子怜茫然道:“隆邑?哦,顺路顺路。我也去隆邑好了。”
      舱中人便不再作声。陈伯闷头撑船。那童子更是斜起一双眼睛,去看天边的落霞,眼角儿也不向她瞄一下。程子怜在甲板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竟没找到一个搭理她的人。她忍了又忍,无奈一身湿衣粘在身上实在难受,被向晚的江风一吹,更是遍体生寒。她举步向舱内走去:“有衣服么?我要把湿衣换下来。”
      眼前倏地一花,那童子张臂挡住她,怒道:“你这人好不知趣。我姐姐不愿见闲杂人等多生事端,才包了船只。方才可怜你,有心与你方便,你怎么得寸进尺?惹恼了我,把你丢进嘉水,呛不死你!”
      程子怜柳眉倒竖,便欲发怒,可那童子说得原也有理,自己又没那个厚脸皮蛮横一回,只得强压怒火,在船头抱膝坐下,扬眉笑道:“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你扔一个试试?”她把那个“你”字咬得极重,料来这小童不过十一二岁,能有多大本事?
      小童眼中冷芒一闪,舱内人忙呵止:“倾衣!不许给我添乱生事!否则不让你见你步蝉哥哥。”那口气虽严峻,却当真有种姐姐的温柔轻嗔。
      倾衣敛了眼中精光,只是“哼”了一声。
      程子怜愈发得意,冷笑道:“那个步蝉哥哥是什么人物,竟能让我们的小英雄忍气吞声?”
      倾衣这回却不动怒,也是悠悠然一声冷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会玩成百上千的蛊虫,配千千万万的奇妙药方罢了。对了,他还有一样雕虫小技,能让一只虫儿化身万千,满天满地都是——想必姑娘见识得多了,也不看在眼里吧?”
      一席话说得程子怜艳羡起来,神驰许久,热切地道:“我可以同你们一道去见他么?”
      倾衣一口回绝:“不成。”一本正经的神色中却又有几分骄矜。
      程子怜恨恨剜了他一眼,赌气道:“不成就不成。”想了片刻,便说起三哥如何英俊,如何文武双全,爹如何慈爱,如何才德兼备,他们又如何宠着自己。“……世上最疼我的就是爹和三哥了。”话一出口,她蓦地惊住。原来在自己心里,竟是这么想的?心思数转,忽地悲从中来。
      倾衣听她忽然住口,追问道:“后来呢?你爹和你三哥怎么了?”
      程子怜心中烦乱,怒道:“没有后来了……永远没有了!”真的不会有了吧。她眼眶一红,强忍住泪。
      倾衣居然没有嘲笑她,陪着她默然了片刻,便径自走开。程子怜全身抱成一团,湿衣渐渐干了,身上却早已冰凉。幸而是春日,倒也勉强撑过去了。
      船只顺嘉水而下,水流湍急,船行如飞,早已出了帝都。嘉水两岸渐渐有了些农田瓦舍,此刻炊烟阵阵,笑语隐隐,正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这一切模糊在夜色里,却着实得如同在眼前。
      在家的话,这时候,该是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晚饭了吧。“天黑了啊。”程子怜抬头望着天边一弯纤月,轻声感叹。回答她的只有滔滔水声。程子怜已有些习惯这三人的淡漠,自言自语:“我在嘉水边上,见过一个白衣少年,他的衣裳那种白啊,就像是披了一身的月光,干净得一尘不染呢……他竟然是卫公子,你们知道卫公子吗?”她并不期待回答,只是柔声自语。
      舱内人却似乎吃了一惊:“你见过卫公子?”
      程子怜没想到她竟会答话,道:“是啊。你知道他在哪里么?”舱内人的语声中隐有一分冷意,程子怜却分毫不觉,仍是热切地询问。
      舱内人沉吟了片刻,道:“你找他做什么?”
      程子怜脸上微微一热,但还是用昂扬的语调说道:“我要嫁给他。”
      舱内人还未作声,倾衣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卫公子风流俊雅之名传遍天下,多少侠女巾帼,绝色佳人为他神魂颠倒,他都没动过心。就你?你这谎也编得太离谱了。”
      程子怜哼了一声:“谁编谎来着?就算他对别人不动心,那又怎么样?凭什么他就不会喜欢我?”
      倾衣犹有三分童稚的脸上显出一种故作夸张的惊异,程子怜白了他一眼,望着月亮默默出神。是呵,人家凭什么喜欢她。他是那么好,那么好,只留一丝笑影,便叫人终生难忘,只凭他的名字,便让英雄如爹惶惶不已。而自己,其实只是一个有些美丽有些聪明的富家少女,任性,骄傲,还有小小的蛮横——这样的女孩儿,天下一万个也找得出,自己同那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又有什么分别呢。而他是那么好啊……收惯情书和恭维的少女第一次有了“配不上他”的念头。
      春夜在滔滔嘉水间流逝。程子怜坐在甲板上,想着如何能让自己做一个特别的女孩儿,接近那翩然白衣。淡淡的月华笼在她眉间,她没有想到,这个月夜,是她“特别”的一生的开端。
      第二日晨光照上程子怜的脸时,她睡得正香。仿佛感觉到什么,她睫毛微微一颤,睁开眼来,阳光便在她眼前轻柔地舒展。
      这里远不如帝都繁华,两岸人烟稀少,只见一大片平原,嫩绿的春色漫然流淌,到得远处,色泽渐转苍然。远远望见一带山岗,灵动雅秀,如同一抹黛青色的影子,是造物的神来之笔。“好美!”程子怜惊叹,“这是哪儿?”
      倾衣竟早已起了,立在船头,这时淡淡回答:“是隆邑郊外。”语气中那一点儿得意再也掩饰不住,“漂亮吧?”
      “嗯。”程子怜拼命点头,“我从小长在帝都,都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
      倾衣道:“这里不算什么——天下美景多呢。”
      程子怜对这个见多识广的童子有些羡慕起来,悠悠叹了口气:“我要是能一一游遍,可有多好呢。”
      倾衣还未答话,忽地脸色一变,手按剑簧,戒备地看着前方江面。
      程子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江上泊了只客船,在湍急的水流中,竟分毫不动。船身横置,挡住了大半水路。程子怜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道:“那船……”
      倾衣也有些疑惑,抬脸望向陈伯。陈伯蹙了蹙眉,道:“看船头船尾。”
      程子怜凝目一看,那船头尾各系有一根铁链,没入水中,想必那一头钉在水底。“这船占了水路,是什么意思?”程子怜不由放下架子问倾衣。
      “意思就是,要各位留下项上人头。”船中走出一人来,手掣长刀,神色睥睨。
      程子怜失声道:“为什么?我跟你无怨无仇的。”
      那人眼光向她脸上一掠:“这位不是东方姑娘么?”
      程子怜连声道:“不是不是。我叫阿莲。莲花的莲。”倾衣瞟了她一眼,微微冷笑。程子怜被他这一眼瞟得低下头去,绞着手指:“我……可我跟他们也算是朋友了。”
      那人嘴角刻过一道凌厉的笑:“姑娘千万记得,来世莫和人乱交朋友。”
      程子怜惊了一惊,还未说话,两艘船已重重撞在一起。她脚下一个不稳,便摔倒在甲板上。耳畔寒气激荡,倾衣抽出剑来,与那人的长刀相斗。程子怜只觉那长刀上激射出的劲气使人心中凛凛,不由地向后退去。
      倾衣年纪虽小,剑法竟也精妙,数合之间旗鼓相当,然而他毕竟年幼力弱,片刻后便落了下风。陈伯手提长篙上前相助。那人的刀势便又凌厉几分,竟迫得两人左支右绌。
      程子怜看得悚然动容,身子又向后缩了缩。这人好高的武功!便是爹爹和三哥……她总听三哥说武林高手如何御气伤敌,如何飞叶摘花,可只当那是个故事罢了。不想如今,果真有人能像故事里那样……简直,超出她的想象。
      蓦然间陈伯一声惨叫,右臂自肘以下被那人一刀斩断。陈伯踉跄着退了几步,竟晕了过去,想来那一刀里还挟着极厉害的劲气,让他脏腑受了重创。
      剩下倾衣一人,更是险象环生,点点鲜血为刀风所激,直溅到程子怜脸上。她咬牙许久,终于奋然而起,一把取过陈伯的长篙,直刺那人。仓促之间,使的是三哥拿手的那招“微云度月”。
      “呵。”那人笑了一声,“竟有几分像程家的撷云剑法。”
      有几分像?程子怜有些恼怒,又连上一招“水穷云起”。
      那人略皱了皱眉,顺手破去:“是有些像。可这力道角度未免只求好看,全无实用。”几句话间,他已接连破去程子怜的“闲云野鹤”、“白云深处”、“山抹微云”。
      程子怜被他批驳一通,气恼之下顾不上什么招数法度,长篙急进,径取他咽喉。那人对这一招竟不像先前那般轻忽,长刀重重一扫,那竹篙顿时断成数截。
      程子怜被他这一震之力逼得连退数步,倾衣自然愈发难以支持。他脚下一个踉跄,却是腿上着了一刀,站立不住,滚倒在地。那人大笑一声,挥刀直劈下去。程子怜惊呼出声,不由疾步上前。
      就在此刻,一道红影裹着火焰之光从船舱中飞出,直扑那人。那人神色顿时凝重,举刀迎击。刀剑相击,那红影便迅速倒掠回去,抓起地上的倾衣、陈伯,纵入舱内。只是短短一瞬,程子怜仿佛被一道火舌烧灼了眼睛,那惊鸿般的女子,分明是那夜的“红儿”。
      “咳咳。”舱中传来咳嗽声,过了片刻,那女子略哑的声音响起:“刀圣秦际涯,何苦欺侮一个孩子?”
      秦际涯神色不动:“奉公子之命,将冰宫一行人尽数截杀。”
      舱内女子冷笑道:“卫公子虽一向如此铁腕,东方红却要问一句,我们冰宫又有何处得罪了他?”
      秦际涯道:“冰宫向来做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事情。这一次,居然要配辅助迷迭术的药方,万一那程彦凉一时糊涂,当真配了出来,势必流祸无穷。公子下令,务必尽诛。”
      听到“程彦凉”三个字,程子怜霍地抬头。冰宫,药,东方红。她隐隐想到了什么。
      东方红放声大笑:“倒真是振振有词。”
      秦际涯淡淡地说道:“迷迭术控人心智,把好端端的人变成傀儡——冰宫要用此等法子发展教众,未免太过伤天害理。那程彦凉枉有一身医术,人却蠢得很,一心只想巴结冰宫,难保不做出蠢事来。公子已带人亲往了,东方姑娘想必遇见了?方才交手,发现姑娘有伤在身,当是被公子所伤吧?”
      东方红冷然道:“不错。卫公子带了三名高手到程府围攻我大哥,大哥虽然重伤,却也杀了他两名手下。”
      秦际涯脸色微变。东方红语气中意气飞扬:“我虽昨日离去时伤在他手下,但你若打算轻易胜我,就错了想头了!”她说到此处,弹剑,剑声清越凛然。
      秦际涯眉梢微压,握刀的手紧了紧,笑道:“在下虽不才,未必能胜过东方姑娘,将你拖上半日总是可以的。花半音花兄已去拜谒夏步蝉先生——没有夏先生,你们配成了药,也无人施展迷迭术吧?”
      舱内东方红不语,只是连连咳嗽。让程子怜想起那夜叶七的咳嗽,原来,他是伤在卫公子手下。卫公子……竟一直在自己家里。程子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神思又飘到那袭白衣上去。等她回过神来,东方红已与秦际涯在船头剧斗。
      她在刀光剑影里细看那红衣女子,英气勃发的面容算不得美丽,但神色间极为不羁,似乎五官都有些飞扬,细长的双目中有一般女孩儿少见的刚毅。但看久了,程子怜发现,在冷定果决地神色下,这张面容竟是十分年轻的。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大吧?可居然,已是这般不同。她身上那绚美的红衣,怕是鲜血染成的罢?
      东方红的剑法凌厉狠辣,全没有女子花巧柔弱的通病,招招都是凶险的搏命路数。然而她的伤竟像极重,气息已有微微的散乱,被秦际涯一轮急攻逼住,无暇调息,硬撑片刻,猛地喷出一口血来。程子怜“啊”地失声而呼。她要败了么?程子怜家学渊博,通晓医道,看出东方红面色不对,内息已乱。
      秦际涯沉声道:“姑娘罢手吧……”才说了这五个字,东方红“哼”了一声,快剑逼上,秦际涯一时无暇开口,好半晌才道:“内伤在身,不可激斗,要伤及脏腑的……”
      东方红趁他略略分神,再次加紧攻势,剑身过处,如曳起一片烈焰。
      秦际涯再次说道:“内伤加重下去,不免散功焚身而亡,姑娘已无望胜我,又何必如此执拗?”
      东方红扬眉冷笑,厉声喝道:“那可未必!”锐利的语声如同她手中的剑一样,蓦地刺出——这一刺像是拼尽了全力,不顾一切的挣扎搏击。
      秦际涯不愿硬接,徒耗力气,跃回自己船上,避过锋芒。
      然而那道红影毫不迟疑地从他身边擦过,直扑出去。程子怜大惊,奔到船舷边,那红影却已飞了出去,带着令人惊心的美,像一只燃烧的凤凰。
      “当”地一声大响,彻然在滔滔嘉水上响起。东方红一剑斩断横江的铁链,随即抓住断链,疾速摆回自己船上。她的船顺着急流,撞开秦际涯的船,如飞去了。秦际涯忙断了另一头的链子,驾船去追。
      座船骤动之际,程子怜正在船舷边,立足不稳,栽下船去。她在水中拼命挣扎呼救,然而两只船相逐而去,谁也不曾回头看这个落水少女一眼。程子怜几乎哭出来,几口冷水喝下,胸中也是一片冰凉,就在冰冷漫过意识时,有一双手托住了她。
      睁开眼来,看到的是嫩绿的草叶上透入的嫩绿阳光。程子怜慢慢坐起来,转头四顾,忽然背后一个温和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在找我么?”
      程子怜吓得一跳而起,回头看见一个青衣僧人,向她合十微笑。她问道:“你救了我么?”
      僧人颔首:“正是。”
      程子怜道:“多谢……请问法号?”
      僧人合十致意:“小僧法号目华。”
      程子怜渐渐想起自己如何落水,如何险些溺毙,不由对这目华大为感激,细细打量了两眼,见他不过三十许人,相貌比卫公子自然不及,可也很是清雅俊朗。程子怜向来偏爱帅哥,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目华大师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目华道:“不必谢。我救姑娘,完全出于一片私心。”
      程子怜一怔,想起三哥说的那些采花淫僧,不禁寒毛一竖。
      目华看出她神色有异,只微微一笑:“我在嘉水之岸恰巧看到姑娘与刀圣相斗,最后刺出的那一剑果决激烈,深合我门派中一项绝顶武学的意旨。想来姑娘这一招,是无师自通的罢。”
      他说得含蓄,程子怜却勃然大怒:“你说那一招很差劲?岂有此理!若不是你救过我,又长得还看得过,我这就把你丢进嘉水喂王八!”
      目华合十:“谢姑娘不杀之恩。”
      程子怜素来争强好胜,以与人吵架斗口为乐,不想遇上这么个全无火气的人,倒也奈何他不得,唯有苦笑道:“那又如何?”
      目华道:“姑娘根骨极佳,正是练我派武功的上上人选。小僧救下姑娘,是想收姑娘为弟子,传我派衣钵。”
      程子怜从未听过如此离奇之事,一时目瞪口呆,片刻后纵声大笑起来。目华只是垂目合十,无言而立。蓦地她笑声一收,想起了什么:“慢着。你说你在嘉水之岸,‘看到’我与刀圣相斗?你是千里眼还是天眼开啊?隔这么宽的水面,哪里看得清楚?”
      目华抬起眼睛,第一次直视程子怜,程子怜只觉那双瞳中光华璀璨,眩人眼目,她忙一闭眼:“你的眼睛!这、这什么妖法?”
      目华敛了目光:“我生来便是如此,双目生璀璨之光,视数十丈外之物,须眉可辨,如在目前。”
      程子怜又惊又羡:“竟有这等事!我若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可该有多好!”
      目华淡然不动神色:“那也没什么好的。自幼视力出众,为亲人乡邻所惧,四岁便在莲花寺出家了。”
      “莲花寺?”程子怜抑不住好奇心,问。
      目华一指原野那头的山岗,向来平静的神色也有了些微改变:“就是那里了。隆邑郊外,明岗莲花寺。”他慢慢地道,“我想请姑娘入莲花寺学艺。”
      程子怜再天真不通世务,也不由哑然失笑:“大师好荒唐!哪有教个姑娘家拜如寺庙,与僧人为伍的道理?也罢,就此别过了。”她说完,学着江湖儿女的模样抱一抱拳,转身而去。
      隆邑郊外的原野绿得令人愉悦,阳光照在新碧的草尖,便如铺洒了一地绿色的金子。程子怜信口哼着小曲,信步而行,忽然发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她蓦地转身,竟是那目华一路跟了来,她怒道:“你做什么?跟着我干嘛?”
      目华不温不火地道:“姑娘不允,小僧不敢强请。小僧愚笨,一时想不到什么法子让姑娘回心转意,只有先跟定了姑娘,再作区处。叨扰之处,姑娘见谅。”
      程子怜被他一口一个“姑娘”叫得恼恨,指着他的鼻子恨声叫了个“你”,便噎住了说不下去,一腔火气几乎冲出脑门,面对这张平和淡静的脸,竟发作不出。程子怜重重吐一口气,拂袖便走。有生以来的口舌之战,以这一仗输得最为窝囊。
      目华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地道:“明岗风物幽绝,莲花寺生活闲适自在,远胜过姑娘在江湖上孤身漂泊……”“闭嘴!”目华听得这一句厉声呵斥,果然缄口不语。
      程子怜加快步伐,走得脚底生风,把一腔怒火发泄到足下踏过的草上。
      半晌,目华轻轻唤了声:“姑娘。”
      程子怜口气凶恶:“做什么?”
      目华道:“姑娘所走方向,正往明岗而去,恐姑娘到时恼羞成怒,因此事先提醒。”
      程子怜停住脚步,抬头一看,果然那明秀的山岗已近了好些,当真“恼羞成怒”,欲要发作,却因被他事先说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迟疑半日,愤愤转身:“隆邑怎么走?”
      目华脸上并无半分嘲意,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僧可以带路。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刁钻!程子怜恨恨地想,那“愿意”二字终究还是万般不愿意地出口。
      目华便当先带路。程子怜默默地跟在后面,看见那一袭宽大的青色僧衣在春风中微微拂动,不知怎么,竟想起嘉水边翩然绝世的白影。她柔柔叹了口气:“你知道卫公子么?”
      “卫公子?”目华的袍袖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卫知宁么?”
      程子怜一怔,卫公子名知宁,本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只是如今卫公子权倾天下,据说朝中也多有部属,大家对他或敬或畏,或巴结于外而憎恶于心,或外托服从而内怀叛逆,不管怎么说,都避了他的名讳,只称“公子”。很少有人会、也很少有人敢直呼其名的。“你知道?”她再问。
      目华似乎冷笑了一声:“谁不知道呢。”他说了这句,便收敛着什么似的,无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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