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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小姐,你不知道李公子那时候的表情,哈哈哈……”古灵精怪的丫头咬着手绢,笑得直不起身来,伏在桌上只是喘气,“哎哟,笑死我了,呵呵呵……”笑声银铃般清脆爽利,带着少女独有的天真烂漫,从嘉水边杨柳岸旁的水榭里传出。
      坐在她对面的少女几次催她不果,站起身来走到扶栏边,白无聊赖地折了条柳枝,在空中虚刺几下,笑道:“他被你当猴儿耍着玩,那脸色能好看么。”
      那丫头托着腮,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人家却说,咳咳,”她咳了两声,学着少年男子的口吻,“为了程小姐做什么,都没有一句怨言。他还说……”她话还没说完,程小姐程子怜已切齿笑骂:“刺不死你这乱嚼舌头的小蹄子!”一面挥舞柳条直冲过来,一面喝道:“淡草!看剑!”
      淡草嘻嘻笑道:“小姐你那三脚猫的剑法,劈劈杨少爷刺刺李公子也就罢了。”
      程子怜素日待这丫头如同亲姐妹,因此将她宠得无法无天,这时听她依旧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险些把银牙咬碎,举起柳枝,气道:“看剑!”
      淡草咭咭咯咯的,一面笑一面躲一面还伶牙俐齿地开她玩笑。
      程子怜柳枝一拂,决心教训教训这丫头,她向来不知轻重,柳枝用足了力,唰地抽向淡草肩头。忽然,一直嬉皮笑脸的淡草怔怔立住,脸上笑意全敛,呆呆地望着她身后。
      程子怜一怔,手下不由缓了缓,柳枝便被人轻轻握住。“使不得。”声音清澈而温和,带着似香非香的气息,悄然在花柳分拂的春日绽放。
      “帝都程家的撷云剑法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一下抽上了,她还不肩碎骨折。”那人柔声说道,慢慢放开了柳枝。
      程子怜回过脸去,恍惚看他。映入目来的只是一片清灵俊逸,如冰雕雪塑,只有一双眼睛里笑意淡然,流动着细微的波纹,转盼间,让人心旌动摇。程子怜说不出话来,只是低呼一声。
      “你,你……”程子怜向后退了两步,微微定神,才看清楚那是个白衣少年,立在一只系于岸边的小舟上,隔着水榭的扶栏向她微笑。程子怜素来口齿伶俐,这时却是手心汗湿,一颗心怦怦地跳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衣少年一展眉,程子怜便觉得胸中一暖。似乎看他一笑,就比什么都舒畅。
      “姑娘可是姓程?和程彦凉程先生……”白衣少年淡然问。
      程子怜不等问完,就不由自主地答道:“那是家父。”
      白衣少年抱了抱拳:“程小姐好。”
      程子怜吃吃地应着:“好……”淡草先回过神来,见那白衣少年就要转过身去,忙扯扯她的衣襟:“快问他名字。”
      程子怜“啊”了一声,忙忙问道:“你、你……”却又忽然迟疑了,支吾了半日,颊边烧透,舌头打了结似的,结结巴巴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少年似乎是见惯这等场面,正要三言两语敷衍过去,远远的有一个大汉向水榭这边快步过来,片刻间便到那少年身前。他伸手抹了把汗,一张朴实而简单的脸上风霜痕迹宛然,却有一种罕见的宁定,似乎一见到那白衣少年,就再无什么可虑。“公子,事儿办完了,咱们启程?”他垂手相询。
      “嗯。”白衣少年淡淡答应了,“那事情没什么麻烦罢?”
      那大汉伸手在扶栏上一按,翻身过去,上了小舟,一面解缆撑篙,一面道:“没有半点麻烦,都跟公子事先料的一样。”
      白衣公子“唔”了一声,待小舟缓缓荡离河岸,又笑道:“不过一年,这嘉水两岸又富丽繁华了好些。”大汉傻笑一声,并不答话。
      程子怜看他就要离去,忍不住叫道:“你等等!”
      白衣少年在船尾回过头来,向她一笑:“程小姐,后会有期。”这一笑时,铺展万里的阳光统统照向他,他几乎如冰雪般消融在这煌煌金色里。程子怜一时失神,那小舟顺流疾下,如飞而去,一刹时就消失在河面上来往如梭的船只中。
      “喂——”程子怜从水榭中一掠而出,沿着河岸一路狂奔,“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啊!喂!”她练武向来是能偷懒则偷懒,况且她爹爹也不曾认真教过她,这轻功也还罢了,内力却是差得很,跑了一阵,便有些气力不济。忽然一条嫩绿的影子兜头拂来,正是她自小练得烂熟的一招:微云度月。
      程子怜见了这一招,便已猜出来人是谁,怒道:“三哥让开!”她伸手抓住那绿色的物事,却觉一股大力震来,将她迫得连退了四五步,还是立不住,一跤坐倒在地。她双眉一竖:“三哥!”
      杨柳岸边,眉目俊朗的锦衣公子手持一根柳枝,笑吟吟地道:“你还是挡不住我这招呵。”阳光照在他衣摆的金线上,闪着富贵的微光。
      程子怜哭笑不得,这个三哥程子怀每次一见了自己,便是一招“微云度月”,从小到大玩了十多年了,可这十多年中,自己没有一回挡住这招的。不觉那屡战屡败的怨愤又翻涌出来,她索性坐在地上撒起赖来:“人家好不容易见着个帅哥,都怪你瞎搅和,人影都没啦!”说着便放声大哭。她哭的本事却是练得炉火青纯,眼泪货真价实地滚了一脸。
      程子怀一见这招,果然大是头痛,只得蹲下身来,用柳枝轻轻拂着妹妹的鼻尖,柔声道:“不哭不哭,别的没有,帅哥还少了去了么?杨少爷,李公子,还有那个会作诗的刘一鹤……”
      程子怜鼻尖痒痒的,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又板住了脸,一把推开那根柳枝,恨恨地道:“谁稀罕那些蠢才!”
      程子怀将她生拖硬拽地拉起来,笑道:“他们也不值什么,横竖还有——”
      程子怜收了泪,抬眉问道:“还有什么?”
      程子怀笑嘻嘻地道:“你这眼泪神功可真正是收发自如啊。”
      程子怜狠狠剜他一眼:“少来,横竖还有什么?”
      程子怀哼哼哈哈几声,抬头望见淡草寻找主人,向这边过来,登时大喜,扬声道:“这里这里!我就说呢,淡草丫头怎么不见了?”
      程子怜一拧他胳膊:“别东拉西扯,你给我快说!”
      程子怀无奈,跺跺脚道:“横竖还有你风流倜傥潇洒英俊的三哥呀。”
      程子怜“呸”地一声,程子怀忙道:“我的好妹妹,你就算是体谅哥哥,给我快回家吧。”
      程子怜诧然道:“我才出来半天……”
      程子怀一把拉住她手腕,硬生生拖着她走向岸边泊着的一条快船:“快点快点。”
      程子怜百般挣扎,又踢又咬,还抽空含含糊糊地道:“放手放手!到底怎么了吗!”
      程子怀闹她不过,只得放手,苦笑道:“爹找你,却发现你偷偷溜出去玩,大发雷霆,让我来押你回去。”
      程子怜更是诧异:“胡说,我溜出去玩也不是一次两次,爹从来不理论的。再说我又没去什么远地方,不过在帝都郊外转转。”
      程子怀皱着眉头,似乎有一件大为难事,期期艾艾地道:“可……可有客在,爹本是叫你去见人家的。”
      “那又如何?”程子怜反问,“赔个不是也就完了。”
      程子怀一扬眉,斩钉截铁地道:“可爹要和人家结亲。”
      程子怜怔了半晌,茫然问道:“你说什么?”
      “结亲。爹要把你嫁给人家。月内就完婚。”程子怀平静地说道。
      这话一出,连淡草都怔住了,道:“这、这可从何说起啊。小姐才十六岁呢。”
      程子怀道:“那人是个年轻公子,大姐二姐又都已出阁,只剩了你了。”
      程子怜和淡草对望一眼,一齐问:“那人那人的,到底是谁?倒像要拼命巴结他似的。”
      程子怀道:“我不认得呢。像是个外乡人。”
      程子怜心头一跳:“他、他什么时候来的?”
      程子怀想了想道:“一早就来了。后来又说有事出去了,总有一两个时辰了。”
      程子怜忙又问:“他……长什么样子?”
      程子怀笑道:“长得很俊啊,二十六七岁,穿一袭白衣。比你三哥都潇洒。”
      程子怜心中更无疑虑,颊上迸出些绯红的喜色来,催促程子怀道:“三哥,我们这就回去!”一面说,一面拉着淡草奔上船去。
      程子怀随后赶上,吩咐船工开船,笑吟吟地向程子怜道:“这么着急?”
      程子怜红了脸,默不作声,一颗心怦怦地跳着,低垂着头,只管看那嘉水中荡漾的微波。那似乎是白衣少年的眼波,一时疏淡了,一时又浓艳了,总是在流动着,叫人看不清楚。
      好容易盼到了家,程子怜跳下船来,就要迈进正门。程子怀一把拉住:“正门进去要从大堂过,若是撞见了客人可不好。”
      程子怜正是要撞见那客人,道:“什么不好?”
      程子怀道:“那不是给爹丢人么。——谁家女儿野马似的到处乱晃?我先告知爹爹,你老实呆着。”不由分说,拉着程子怜从后门悄悄溜回去。

      程彦凉果然在大堂同一个白衣公子说话,见程子怀走来,忙叫住他:“回来了?”
      程子怀躬身道:“是。”他似乎扬唇一笑,眼里现出一丝戏谑,在程彦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程彦凉微微一笑,向那白衣公子道:“叶宫主,小女想见你一面呢。”
      那叶宫主淡淡然一笑:“叶七不胜荣幸。”
      程子怀听得“叶七”两个字,吃了一惊,忙笑道:“叶宫主跟我来。”
      叶七跟着程子怀从一条僻静小路绕过堂屋房舍,径入后花园来。叶七道:“这里山石玲珑,花木错落,一条小路曲曲折折的,绕得我晕头转向。三爷可慢些走,别落下我一个迷在里头。”
      程子怀失笑道:“叶宫主这话叫我妹妹听到了,她准高兴疯了。这花园就是她布置的,也不知哪本书上看了些奇门五行的杂学,就要在这里摆个阵法演试演试。宫主放心,她不过是半瓶醋的功夫,迷不住人的。”
      叶七道:“程先生也算是疼爱令妹了。”
      “可不是?有着她胡闹了这十六年。”程子怀说着,住了脚步,道:“冰宫宫主叶七,声震天下,是唯一能和卫公子相抗的豪杰。可我做哥哥的,总希望妹妹能幸福。阿怜从小受宠惯了。叶宫主……请好生待她。”
      叶七唇角浮上一个淡如秋水的笑:“我既然向令尊求了亲,自然会疼爱令妹。三爷只管放心。”
      程子怀默然片刻,勉强笑道:“沿着长廊走到头,便是阿怜的屋子,我先回去了。”他抱了抱拳,转身而去,留下叶七一个人,在被长廊的窗格筛成碎片的春日暖阳里,无声冷笑。

      闺房里程子怜却是手忙脚乱。“啊呀,洗不掉呀,你看,都怪你!”程子怜顿足。
      淡草委屈道:“怎么能怪我?是小姐你撞了我一下,我才打翻了碟子。”
      程子怜从淡草手里一把夺过镜子来,怔怔望着镜中面目狰狞的自己,抚着左颊上一大滩朱砂,气道:“只是想在左颊上描一朵梅花啊,谁知道不小心打翻了碟子,一碟朱砂都——”她狠狠咬了下嘴唇,“淡草,挂个帷幕吧。”
      淡草连声答应了,一面挂帷幕,一面说道:“那不就见不着他了么。”
      程子怜“切”了一声:“总不能让他看见我这个鬼样子。”
      淡草刚扶着她在帷幕后坐定,门口就有人朗声道:“在下叶七,能与程小姐相见,荣幸之至。”
      程子怜脸上一烫,轻声道:“请进。”隔着帷幕,隐隐绰绰可以看见那袭白衣在微微拂动,就像是拂在她心上般微痒微痛。
      叶七走进屋来,见到那帷幕,似乎是一怔。程子怜沉默片刻,一句在口边盘旋已久的话蓦地迸出:“我想和你一起闯荡江湖去。”
      叶七愕然,随手拿起一边案上的纸笔,提笔写了几个字,把那纸笺拈起,手一扬,纸笺稳稳飞入帷幕之后。
      程子怜接住那纸笺,触目一片兵戈气息,那瘦硬苍然的七个字是:弱柳难堪江上雨。程子怜呆了一呆,捏着那纸笺出了片刻神,他是在笑自己没用呢,还是……还是舍不得自己去江湖上受苦?
      她久久不语,叶七便要告辞,一个“程”字刚出口,门边闪过一片白色衣角,叶七纵身掠出,口中低喝道:“什么人?”
      程子怜只是略抬了抬头,她此刻眼中只有那微敛锋芒,浅露温柔的七个字,纵然是天崩地裂,也没有半分到她心头。她只管望着纸笺翻来覆去地想,他到底是嘲笑呢……还是怜惜?
      “小姐。”淡草见她口角含笑,眉头微蹙,魂不守舍,提醒,“叶宫主出去了。”
      “啊,出去了。”程子怜梦游般地应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取过笔来,在那纸笺上续道:“白衣——”写了“白衣”两字,又偏过头,微笑着发了一回呆,方才续上:“——偏系梦中魂。”写完之后,她低声念道:“弱柳难堪江上雨,白衣偏系梦中魂。白衣偏系梦中魂。”念得异常温柔缠绵,念了两遍,又不知想到什么,自己咯咯笑了出声。
      淡草在旁边撇嘴道:“这个人可疯了。刚才念诗的时候就吓了我一跳。”
      程子怜嗔道:“难得念两句诗,再说,再说……”她的声音又低柔下去,淡草抿着嘴笑道:“好了好了,把这又甜又糯的腔调收一收好不好?小姐收的情诗也不少了,从来都没见你这样高兴……”
      程子怜低声道:“那可不一样。怎么能一样呢?”
      淡草笑了一声,掩住嘴,转身跑了几步,伏在窗棂上只是笑。程子怜恼道:“你又笑什么?”淡草一面笑,一面喘着气道:“没什么。这窗口过来的风吹得我怪痒的。”
      程子怜将诗笺搁在手边的木几上,哈了哈手:“我让你更痒,笑个够。”就要起身去胳肢她。
      忽然一阵急风扑簌簌地吹进屋来,木几上的诗笺竟哗啦一声飞出了帷幕。程子怜“啊呀”一声,也不顾自己一脸朱砂,面目狰狞,忙奔出帷幕去追。不料那帷幕极长,拖了一截在地下,她跑得急,被地上帷幕缠住了脚,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等她扎手舞脚地爬起来,那诗笺早没了踪影。
      第二日早晨程子怀来瞧妹妹,才高声叫了句:“四丫头——”淡草就忙忙地从内室跑出来叫他住口。程子怀问道:“这是怎么了?又有什么古怪?”
      淡草低声道:“昨儿那叶宫主给她的一张诗笺让风吹跑了,满花园地找,直到天黑才勉强被我拖回来。又发了一晚上的痴,在纸上写了好些着三不着两的话,这会儿才睡下呢。”
      程子怀微笑道:“她写了什么,拿来我看看。”淡草应了,片刻捧了一沓纸来,程子怀接在手里随手翻看,见纸上横七竖八写着些:“上邪,我欲与君相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程子怀一张张看去,嘴角嘲弄的笑容愈发深了。他看罢,撂下那沓纸,负着手大步出去,走得远了,方才放声大笑起来。
      “三爷早,什么事这样高兴?”
      程子怀眼里看来,叶七那冷峻如冰的脸似乎也可爱可亲了许多,他迎上去道:“叶宫主……”他忽地一怔,“叶宫主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叶七目光一闪:“昨儿折腾了一日,有些累了。”
      程子怀道:“既然如此,叶宫主不如在这里多歇两日,索性等和舍妹完了婚再走吧。”
      叶七淡笑着敷衍道:“那哪儿成——聘礼还没准备呢。”
      程子怀笑道:“那些没要紧的事——”他一语未了,叶七忽然喷出一大口血来,溅得他衣襟上一片殷红。程子怀大惊,忙扶住他:“你受了伤了?怎么回事?”一面扶他回房去,一面道,“只管放心,我们程家的医道还不是浪得虚名……”
      帝都程家的撷云剑法虽凌厉,却也没什么特别高明之处,程家声闻天下,靠得还是“天下第一医道世家”的名头。到了程彦凉这一代上,人丁单薄,别无其他兄弟姐妹,家道渐衰,可程彦凉神医之名还是响彻帝都。两个女儿子愉子悦医术也极高明,儿子程子怀更是有青出于蓝之势。唯一不曾认真学医的,只有自小淘气的程子怜,可她治个寻常病症,也是不废吹灰之力的事。在这样一个医道世家,叶七自然是没什么大碍的。
      偏偏程子怜放心不下,连淡草也不带,三更时候,一个人偷偷溜去叶七房里。才到了窗户底下,就听见里面一串咳嗽,像要把心肝都咳出来似的。程子怜觉得那咳嗽仿佛是从她自己胸膛里迸出来的一般,掀心揪肺的。
      她忍不住要把窗户纸刺破,向内看个究竟。谁知她手指才碰上窗纸,一截霜刃就破窗而出,直逼上她咽喉。窗内有人哑声问道:“谁?”
      程子怜颤声道:“我呀。”
      窗内人冷冷地道:“废话!”
      程子怜柔声道:“就是……就是我呀。”那砭骨的寒意又逼近了一分,她顾不得害羞,忙道:“程子怜。”见窗内人沉吟,又补充道:“你的……未婚妻。”
      窗内人沉默了一瞬,倏地把那截霜刃抽了回去:“你有事?”
      程子怜在这样冰冷的语气中手足无措:“我,我,只是来看你,伤好了没有。”
      窗内人道:“我好得很。”他说话一多,声音里竟渐渐透出一分尖细来。
      程子怜不由有些毛骨悚然:“胡说!刚才还听到你咳嗽来着——”她猛地推开窗户,借着月光看到窗边红影一闪,接着屋子那头的门轻轻一响,一个窈窕的影子飞了出去。程子怜惊得忘了呼叱——那是个女子,一个陌生女子。
      一股不祥的冷意迷雾般在她胸中蔓延。程子怜从窗户轻轻跃入。屋内没有点灯,叶七浊重的喘息从床帐后传来。程子怜摸索着走到桌边,点亮了油灯。她正迟疑要不要掀开床帐看一眼叶七,叶七含含糊糊地道:“红儿,口渴了。”
      程子怜身子一颤,红儿?是方才那个女子么?她借着光亮倒了碗水,执着灯,挑开帐子,低声道:“喝水。”
      其实认真说起来,她还没见过叶七的相貌。这时叶七缓缓翻过身来,一层红晕便慢慢浸上她的脸。叶七向她转过脸来,油灯昏昏然的光下,冷峻挺拔的线条框住了一片凛冽的苍白。叶七那伤后全无血色的白却衬得眉眼黑得纯粹,毕露锋棱。
      程子怜脑中轰然一响,只觉手足再没有半分力气,油灯和茶碗一同失手落地。哐当一声,把叶七惊醒:“是谁?”
      房门一响,一道人影掠入室内,手中的长剑在黑暗中闪着绯色的光。
      程子怜怔怔地,站了好久,蓦地又哭又笑地叫起来:“你不是他!你这个骗子!骗子!”狠狠一跺脚,掩面奔出房去。身后遥遥传来叶七茫然的询问,和那红衣女子同样茫然的回答。
      程子怜不辨路径,只想这样尽力飞奔,迎风流泪——那泪水流下时,是热热一烫,被风吹着时,却是干涩的疼。原来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闹剧。她脱力般地跪倒在池塘边,发疯似地用石子去砸水中的花好月圆,垂柳扶疏。她哭哑了喉咙,想着这些天来自己的羞怯与欢喜,惆怅与担忧,带着哭音大笑起来。扔了无数的石头,映着这静好之夜的水镜裂了又圆,砸碎的只是她自己的心。“骗子……骗子……”她低声啜泣。
      “小姐!”是淡草的声音,带着乍至的惊喜和尚未消失的焦虑,“小姐!你怎么半夜三更伏在泥地里,快起来。”她急步过来,更是惊诧地道:“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小姐?”
      程子怜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刚才疯狂的哭喊中用尽,任凭淡草半扶半拽地把自己带走,在耳边喋喋追问,她却是一句话也不想说。
      回到屋里时天已微亮,程子怜在淡草再三劝说下宽衣歇下了,才一着枕,就觉昏昏沉沉,身子轻飘飘的,朦胧合了眼,却像有一把火在体内烧了起来,烧得她唇干舌燥,头痛欲裂。
      恍惚间,嘉水边遇到的白衣少年向她走来,那微微的笑容仿佛绽放了令人迷醉的馨香,如此清晰、如此清晰地烙在她眼底,像是一个终生的印记。“弱柳难堪江上雨。”他温和地笑了,低垂的睫毛间筛下细碎的阳光。“白衣偏系梦中魂!”她急切而决绝地表白,可四手交握之际,对面的人却幻化出另一张脸。“叶七!”她猛地放开手。那人倏然远去,遥遥地回过头来,笑容辉映着万里阳光,她急步去追,那白影却越去越远,终归杳然。
      昏昏沉沉、昏昏沉沉了许久,她眼前忽然爆起一片红色,鲜亮浓重,淹没了一切。耳畔锣鼓喧天,那喜气洋洋的声音听在耳里异常渺远,周围有一大堆人在哭,在笑,在乱哄哄地说什么。然后一个清亮的声音越过头顶:“一拜天地!”什么……这是怎么了……她猛地明白过来,眼前只有浓重的红色,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叶七的面容在眼前一闪。
      “不要——”她放声尖叫,伸手去抓那片红色,要把那可恨可恼的鲜红扯碎踩烂。然而她怎么用力,都是徒劳。有人使劲扳着她的手,在耳边絮絮地劝说着什么。她蓦地全身一挣,嘶声道:“我不要嫁给他——”
      “啊唷!”一个浅绿的影子从眼前弹开,蹬蹬蹬连退了几步才站稳。程子怜定了定神,自己坐在床上,穿着睡衣……那么,这是梦了?她这才觉得身上凉飒飒的,已出了一身冷汗,抬眼看去,方才被自己推出去的,正是丫头淡草,而床帐外还站着好几人,爹,娘,三哥,甚至还有两个出嫁了的姐姐。她终于安下心来,长出一口气。
      淡草又走到床边,扶她躺好,一面给她盖被子,一面说道:“小姐可醒了,昏迷了好几天了。高烧不断还满口胡话,刚才拼命抓自己的脸,做噩梦了么?”她微微一笑,“这几天不但老爷夫人急得团团转,连叶宫主也遣人来问了好几次呢。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了。叶宫主……”
      “我不要嫁给他!”程子怜蓦地大喊。
      程子怀微笑道:“妹妹病糊涂了。”
      “我哪里糊涂!”程子怜高声道,“我说真的!我要退亲!”
      程彦凉脸蓦地一沉,程子怀忙道:“妹妹胡说什么呢。这可不是儿戏。”
      程子怜几乎哭出来:“就因为不是儿戏……”程彦凉喝道:“胡闹!”程子怜吓了一跳,张口无言。
      程子怀赔笑道:“四丫头最听我话,爹爹先回去歇着,等我劝她。”
      程彦凉铁青着脸,与众人一同去了。
      程子怜眼眶中泪水盈然欲落:“爹从来都很疼我的,为什么,为什么……”她把头蒙着呜呜哭了起来。程子怀在旁劝解了半日,才渐渐止住。“三哥,你说爹,为什么——”
      程子怀蓦地打断她:“这门亲事退不得。”
      程子怜目光灼灼,反问:“怎么就不能退?”
      程子怀在她的目光下低头:“那是冰宫宫主啊……只有他才能与卫公子相抗。卫公子一向对咱们家颇有微词,咱们便只有……”
      “你们把我当什么了!”程子怜霍地推开被子坐起,望着三哥一字字地道:“我,不,嫁!决不!”
      然而一向疼她的三哥慢慢叹了口气,苦笑道:“爹再疼你,这回怕也由不得你了。”他站起身,道:“你好好养着,我先走了。”
      “三哥!”程子怜蓦地拽住他的衣袖,“你们就这样把我卖了?”
      程子怀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爹疼了你这么多年,虽然这件事很对不住你,可你就不能体谅体谅么?左右叶宫主的伤也无大碍了,十日之后成亲,你养好身子。”他说罢,抽出衣袖出门去了。
      程子怜在床上怔了半晌,蓦地滚下泪来:“他们不要我了……”
      淡草不知所措地咬着唇:“可你,不是很喜欢那叶宫主的么?那天在河边遇上他,你失魂落魄的。”
      程子怜爆发出一声大哭:“那人不是叶七!根本不是!不是!”可笑的是叶七没有骗自己——全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她越发恼恨。
      “不是?!”淡草吃了一惊,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程子怜忽然拽住淡草的衣袖,决然道:“我想好了,淡草,你帮我好不好?”
      淡草被她烈焰般的目光看得不自在,柔声哄道:“好,好,好。听凭小姐吩咐。”
      程子怜抿唇一笑,不知怎么地,淡草被那一笑里颇含冷意的果决震慑,只听程子怜一字字地道:“既然他们都不管我了,我也不管什么卫公子什么家业。帮我逃婚吧!”
      淡草唬了一跳:“什么?!”
      “逃婚!”程子怜更加坚决地重复这两个字,随即说出几个计划来。
      淡草素知小姐异想天开,只是一一答应了,道:“小姐要逃婚,先得把病养好,对不对?”
      程子怜一想不错,便乖乖躺下了。淡草转身出去端药,程子怜又叫住她:“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很任性?”
      淡草和她一向亲密,便直言道:“是。大小姐二小姐也是像这样嫁了的,再说老爷和三爷都这么疼小姐,为了一家子人,小姐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小姐生下来就是如此,从不觉得什么,可淡草幼年过了几年苦日子,却是知道的。老爷、三爷对小姐的好,真真是人间难得有的了。”
      程子怜蹙了蹙眉,年轻而明朗的脸上有些苦恼:“或许吧。可我,不想为别人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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