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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VIII. ...

  •   “什么?”

      “我看到它们了。”

      呆滞的少年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般神经质地重复着,飘忽地看向撒加,目光却好像穿过撒加,看着回忆里的什么东西,茫然、疑惑、不安。

      撒加立刻知道了埃尔斯特这几天肯定没有好好睡过哪怕一觉。他皱起眉头,抬手在少年耳边不轻不重地击掌。

      “啪”地一声脆响,埃尔斯特浑身一颤,下意识挺直肩膀,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明。他一时没有言语,一动不动呆坐着,神色犹豫又挣扎。

      “放松一些,埃尔斯特。”

      撒加并不急着追问。他对待埃尔斯特一直都耐心十足,就像现在,他轻轻弯着眉眼,安抚又鼓励地注视着眼前憔悴的少年,面上没有笑,神情却是舒缓的,整个人散发出沉稳可靠的气息。他不发一言,只用眼神传达着“我都明白,我是你这边的,你能够相信我”。

      这对埃尔斯特有效,尽管埃尔斯特自己并没有察觉,但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在这样的目光中放松下来。然后,他忽然觉得身体不再沉重,似乎这段时间压迫着他的力量已经随刚才的话语一起宣泄而出。

      “呼……”

      长出一口气,埃尔斯特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那是一个傍晚,他躺在战壕里,漫天烟尘正在散去,红霞缱绻布满了西方明媚的天空。头顶上飘着一片大得出奇的云,镶嵌着层层金边。他时常想或许神明就在云后头俯瞰着人世间,只是总未能敛好一身灼灼金光。

      但那一天,在云层之后,埃尔斯特看到的是几个豆大的黑点。它们乍一看像是零散的鸟群,可飞鸟不会停滞在空中,更不会突然凭空消失。

      他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回来后他对其他人说了这件事,他们敷衍地听着,毫不在意,他又告诉莫洛斯,莫洛斯面色沉重,一言不发地把他赶走了。

      莫洛斯的态度让埃尔斯特十分不安,他虽然天真,但并不愚蠢,作为作战指挥和领导者的莫洛斯竟然对战场上出现的异常避而不谈,这明摆着并非一无所知。更让埃尔斯特感到恐惧的是,他发现每一次那些怪鸟出现时,拉斯科尼的物资都会有所增加,一如往常,量不大,没有医药和食物,只有武器和弹药,足够刺激他们重燃战斗的希望,又无法彻底翻盘。

      这使得拉斯科尼的军民都陷入了一种不正常的情绪:狂热的战斗欲,急切的制胜欲。他们重新拥有了希望。

      但这真的是希望吗?

      埃尔斯特只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酝酿。

      “莫洛斯说我们会胜利。”

      埃尔斯特近乎恍惚地吐出这句一直压着他的话。

      “他在骗人,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根本一点喜悦也看不到。”

      “所以你发现自己无法再相信他。”

      撒加平静地总结,埃尔斯特愤愤不平地反驳:“我当然相信他!如果莫洛斯都不可信那么还有谁值得相信?可是那么明显的异常他怎么可以视而不见!他是总指挥啊,竟然用‘小孩子别管’这种理由敷衍我,我都十六岁了!”

      撒加听弦知音,明白埃尔斯特的思路拐上了被当作孩子小看待的不满。但比起赞扬他的敏锐,撒加更情愿他一直懵懂无知。

      “那么你觉得抛弃他怎么样?”撒加故意说道。“就此抛下无可救药的指挥官,离开注定失败的战场,从死神身边远远逃开,一个人苟延残喘,在异国他乡假装故土并未沦丧。如果你想的话,我相信莫洛斯有办法满足你的愿望。”

      “别胡说!”埃尔斯特倏地站了起来,“莫洛斯才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指挥官’!他是最好的!我绝不会一个人逃走,就算是死我也要在拉斯科尼,别小看我们,留在这里的没有一个懦夫,即使是我!”他有些孩子气地跺了跺脚,“撒加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要生气了!”

      “已经生气了啊。”撒加小声说着,抬头笑了起来,“那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无论你看到了什么,产生了什么疑虑,只要你们还想战斗,就不该浪费时间庸人自扰。有空闲胡思乱想的话,不如好好地睡一觉。”

      他点了点下眼睑,埃尔斯特脸上同样的位置有着两轮存在感强烈的黑眼圈,“换做我是莫洛斯,也不会告诉你太复杂的事,万一你知道后连饭都吃不下了,那可得不偿失。”

      埃尔斯特从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素来温和的撒加挤兑。他瞪着眼睛运气半晌,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话来——毕竟那都是事实——只好怒气冲冲地走了。

      当他的背影消失后,撒加唇边的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到此地近三个月,撒加第一次踏上前线。

      俄罗斯的深秋之夜寒意深重,凉风拂过暴露在T恤外的光裸后颈,让撒加有些怀念起失去的厚实长发。曾经看守过他的年轻士兵全副武装地走在身后,路过一个壕沟时,士兵指着那处的黄土用腔调怪异的英语对他说:“这是埃尔斯特发现你的地方。”

      想到那天狼狈的自己,撒加莫名感到一股荒凉的笑意。

      那之前,他是个面对神明也无所畏惧的强大战士,那之后,他成了一个连身边的苦难都无能为力的平凡人类。

      在士兵的注视中,他跳下土壁,仔细抚摸着在这个世界的降生之地。粗糙的泥土混杂着细碎的石粒在指间滚动,与原来世界的任何一个土坑都毫无二致的平平无奇,实在不像是个能引发时空穿越的奇迹之所。

      耳边飘来了若隐若现的音符,仔细一听似乎又只是错觉。不同于白日的战火喧嚣,夜色下的这片土地就像头顶的星空一般静谧。

      闭上眼,甚至会渐渐忘记有关战争的一切。

      睁开眼,却依然是满目疮痍。

      士兵催促他继续前进。当他们靠近莫洛斯所在的指挥所时,撒加看到了一条河流。

      河道并不宽,但从响亮的水声和闪动的波光可以判断,河水流速湍急。渡河需要船只或桥梁,而如今那些坚固的船只七零八落地半泡在码头边的水中,月光令船身的断口和残骸朦朦胧胧,模糊了狰狞的样貌。码头不远处还有一堆碎石砖头,身边的士兵告诉他那原本应该是一座桥。

      “对方”的阵地与此处隔河相望,这条被污染的河流曾经滋养了两岸的土地,如今却是两个势力的楚河汉界。

      清晰的乐声传了过来,伴着流水的节奏竟令人生出荒诞之感。身边的士兵面不改色,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撒加刚走进指挥所,就看到了更为古怪的情景。

      一向正经的拉斯科尼战地指挥官,此时正将双脚翘在桌上,毫无形象地摇着身下的椅子和自己的脑袋。手中的酒杯搭配嘴里含着的模糊歌词令他看起来像个醉汉。

      “莫洛斯,告诉我你现在的样子是为了庆贺即将到来的胜利。”

      撒加进门的调侃让身后的士兵不快地皱眉,莫洛斯在他张口呵斥前让他离开了。

      “别来教训我,年轻人。”莫洛斯放下脚,对着撒加轻轻晃了晃酒杯,“如果你是来找我喝酒的,就坐下来,如果你是来和我谈战争的,我会让外头的小伙子送你回家。”

      “回家?”撒加低声笑了,拉开一张椅子坐下,“醉得不轻了呀,莫洛斯先生。”

      莫洛斯没有接话,转手将一个玻璃杯塞入他手中,倾身倒了三分一。浓烈的酒味逸散开来,并不是熟悉的味道。

      “伏特加?”

      “伏特加。最好的。“

      美酒在手,两人不再说话。正面的窗外能看到对岸的灯红酒绿,夹杂着歌声和女人欢笑声的靡靡之音丝丝入耳。

      “对面总是这么……”撒加想了想,找到一个他认为最恰当的形容,“夜夜笙歌?”

      “一种拙劣的心理攻击罢了。”莫洛斯说完,喝了一口酒,继续合着音乐唱起来,声音沙哑而缱绻,缠绵着无法言说的柔情爱意。

      “这是首情歌?”

      “喀秋莎。”莫洛斯摇晃着手指摆出了个指挥家的造型,摇头摆脑唱起来,“‘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像所有源远流长的战地歌曲一样,讲述少女对奔赴战场的爱人无尽的思念。同时歌颂着战争的正义和战士的光荣。”

      “听着是首好歌。”

      “是首好歌,但不应该出现在这场战争里。”莫洛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你看,我们和河对岸相距不到五百米,喝着同样的酒,唱着同样的歌,连腔调都一模一样。我们是同胞,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上,曾经共饮一条河流的水。现在却要打得你死我活!”说着他愤愤地将酒杯掼在地上,河对岸应和般刺出一声高昂的尖笑,之后依然是一片嘈杂的欢声笑语。

      玻璃碎片落在撒加脚边。

      “自相残杀的战争有什么正义值得歌颂?只能杀自己人的战士有什么荣光可言!”

      呼吸猛然窒住。撒加被这当胸而来的愤恨话语砸得几乎握不住酒杯,强作镇定地头晕目眩着,被刺中的往事在心上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

      “……那就停止它吧。”

      “什么?”

      “既然是毫无正义可言的错误战争,就让它停止吧。”

      莫洛斯笑了起来,“你改变主意打算干涉了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关于你讳莫如深的武器补给。”撒加重振精神,伸出手指虚点了点,“再这样下去你会自取灭亡,有人想要你们死得快点。”

      莫洛斯苦笑一声:“我以为上一次我就说得很明白了。撒加,但凡你有点战略头脑,也该看出从我接受那些武器的一刻起,投降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不,正因为不想投降,所以我才使用它们。”

      “即使是个陷阱?”

      “我记得希腊的诗人也时常歌颂英勇就义的死亡。”

      “你把送死叫做英勇就义?埃尔斯特很不安,我相信不止他一个人看出不对。”

      “但他们依然选择了战斗,我又怎么能让他们放下武器跪着苟活?”

      “那么……”撒加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直视莫洛斯的双眼,“至少告诉我是谁给了你那些物资。”

      莫洛斯依然笑着摇头:“这与你无关,难道你还想以一人之力撼动整个战局吗?知道得太多可不是好事。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那就是你马上就能回希腊了。”

      “见鬼的好消息。”

      撒加放下杯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指挥所。

      屋外的凉风吹散了酒意,对岸的不眠夜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生造出一个五彩斑斓的美丽世界,蚕食着此岸苦难者千疮百孔的心灵。

      撒加一瞬间萌生了偷偷渡河——暗杀总指挥的想法,在下一瞬间又打消了这个滑稽之极的念头。

      他依然没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对面看起来很热闹,你羡慕吗?”

      被问及的士兵顿时犹如被侮辱般射来锐利的眼刀,接着又像发现潜藏已久的奸细一样毫不犹豫地端起枪,“咔嗒”一声拉开插销,黑洞洞的枪眼凶狠地与撒加对视。

      “嘿!打架不准动枪!”

      莫洛斯的声音从窗口飘来,撒加回头看见在大开的窗户后头,莫洛斯举着酒杯一副要投掷的架势。他无奈地对士兵说了声抱歉。年轻的士兵怒气冲天地放下枪,意犹未尽地“哼”了一声。

      不过半天的时间就接连得罪了三个人,撒加发现自己也变得有些失常了。

      当他回到住所时已经到了宵禁时间。

      街对面的瑟娜家十分热闹,透过窗口能看到头上手上包着绷带的男人们聚在一起打着纸牌,自从形势有所“好转”后,这项全球通行的娱乐活动又被捡了起来。

      与“护送”撒加回来的士兵道别后,扶着门把的屋主普洛夫敲了敲门框,撒加转身进屋。在大门合拢前,他瞥到对面窗口出现了两个身影——是瑟娜和埃尔斯特,他们肩挨着肩低声交谈,埃尔斯特的侧脸轮廓在月光下柔软异常。

      撒加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三天后的凌晨五点,东方隐约现出白光的时候,撒加被细小的动静惊醒。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卧室,看到普洛夫正在收拾东西。

      “出什么事了?”

      “突袭。”普洛夫扣上野战包的搭扣,反手丢给撒加一个沉甸甸的箱子。“组装起来,我知道你都学会了。”

      撒加打开箱子,里头是一堆枪支的零件,他没有否认自己偷师的事实,飞快地组装起来,一只小巧的手枪很快成型,箱子里还躺着一支零散的步枪。

      “谁的突袭?”

      “我们。”

      撒加惊讶道:“前几天莫洛斯还说要抵抗到底,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突破封锁难道不是抗争的一种?逃出去也好,逃不出去也罢,不会有第三种选择。”普洛夫从撒加手里拿过那支手枪,“看清楚。”他一脚后撤,做出双手射姿,“瞄准,扣动扳机。很简单,我不指望你能在未经训练的情况下击毙敌人,手枪只能给你争取逃脱的机会,所以尽量往躯干打,因为躯干目标够大,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击中要害。”

      “不可以随意开枪,开枪就要做好准备承担相应的后果,但是,”将枪塞进撒加手中,普洛夫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说:“不要惧怕杀人,以你自己的性命为优先。”

      是的,不要惧怕杀人,你现在也是人。

      撒加深深地吸气:“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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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V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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