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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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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悄然来临。今天的第一缕晨光透过屋顶的空洞投射在地板上。
一个孩子正站在那里,光柱落下时,他蹲下身摸了摸地上映着白光的地方,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妈妈,天亮了!”他抓住母亲的裤管,大声说道。
他那笑容满面的母亲陡然凝固了。
以他的声音为中心,似乎有一圈看不见的波纹震荡开来,欢声笑语迅速湮灭殆尽。人群犹如被按下了定格键。之后,大部分人都下意识地抬头向上看去,另一部分人则看向了莫洛斯。
莫洛斯温和的笑容一如既往,他站在窗边,看了一眼浅蓝色的天空,回头说道:“天亮了。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没有人接下他的话,但有人哀哀地发出了哭声。
彩色的世界土崩瓦解,先前的温馨热闹似乎不过白日一梦,他们又坠回了冰冷的现实。
那哭声直直地穿透耳膜,莫洛斯眼角一颤,接着说:“时间到了,我的朋友们。你们都做好准备了吗?”
依然没有人回答,更多的人哭了起来。此起彼伏的哭声中,人群争先恐后向莫洛斯涌去,他们竭力伸长双手,抓住他的手脚和衣物,甚至抱住他的双腿,哀伤得像是在悼念十字架上的圣子,挽留他回归天堂的脚步。
莫洛斯没有与他们任何一个人拥抱。他的士兵流着泪拉开了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孩子,抬头露出一张张悲痛又坚毅的面容。
“好吧,接下去交给你们了,兄弟。和他们一起活下去。”
他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像是要将他们永远铭刻在心间,但一秒后他就收回了目光。
退到墙边的撒加正与他的目光相接。
“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撒加。”他说道。
——记住我们,记住这里的战斗和死亡,记住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撒加抿紧嘴唇,终是接受了这个结局。他没有作答,而是握拳敲了敲心口。一如那日在教堂的午后所作出的承诺。
莫洛斯这才满意地笑了。他背起枪,大步走向教堂的大门,笔直的背影似乎在做一个干脆利落的诀别,留下身后一片哀痛的景象。
撒加目送他迈出教堂破败的大门,下一刻却越过他的肩膀,看进教堂外更远的地方稀薄的晨雾里。
一个绝对不该出现的人影出现在薄雾之后。
莫洛斯不被察觉地一个愣怔,收回了将要迈下台阶的脚步。人影由远及近,在视野里越发明晰。悲伤和留恋刹那间褪去,只余隐而未发的怒色印刻在脸上。
“这群混蛋……”
撒加敏锐地捕捉到他的低语。
那个人影走出薄雾,光鲜地亮了相,整洁笔挺的军装与此时此地格格不入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身后站着一个满脸屈辱之色的士兵,举着枪笔直地瞄准了他。撒加认出这正是昨晚也对他举了枪的那个年轻士兵。
教堂外的异动感染了教堂里的人。疑惑中,哭声渐熄,一个声音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多么感人的一幕啊,莫洛斯先生。”
教堂里的士兵听到这个声音全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普洛夫带头冲到莫洛斯身边,看到来人时直接掏出手枪推弹上膛。
拉动枪栓的“咔嗒”声让那个人挑了挑眉毛,“贵方的待客之道同样令人感动。”
莫洛斯以一夫当关的气势张开双臂堵在门口,将所有想要冲杀出去的人牢牢拦住。
其余人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撒加大步上前,从挤成一团的士兵中抓出了兀自挣扎不休的埃尔斯特。
“那个人是谁?”撒加提着埃尔斯特的后领问道。
埃尔斯特仇恨地回答:“敌人。”
三步外一位中年女性捂住嘴,瞪着眼睛看他们,倒抽了一口凉气。
教堂外,莫洛斯居高临下地回应了使者的嘲讽与挑衅。
“你可不算什么客人,没有在岸边就将你击毙就是我们最大的客气。突然渡河而来有什么目的?”
使者这才收敛了漫不经心的调笑,“时间宝贵,多说无益。我就直说了吧,生或死,将军希望你们立刻做出选择。这是最后通牒,对待你们,将军已经尽了最大的耐心,我们将不再对不知好歹之徒施以仁慈,也请你们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痛快地做个决定吧。”他抬起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指向教堂。“区区百人,该是很轻松的选择。战,还是降?”
“滚!”一只靴子越过莫洛斯做出了回答。使者侧身险险躲过,而那只靴子只是前哨,紧接着有更多东西间不容发地冲他飞来,木棍、石头、水壶、甚至还有女人的发簪和手镯。莫洛斯只是挡住了大门,却不阻止、甚至有些乐见其成地放任大家投掷各种物件。
使者略显狼狈地在这攻势中逃窜,一边大声问道:“这就是你的回答吗?莫洛斯!”
莫洛斯这才抬手制止。
“如你所见,我们这百十人也许什么都不剩,但绝不会向你们屈服。要战就战,尽管来吧。我们奉陪到底!”
“那就这样吧。愿天堂都有你们的位子。”
使者整了整衣襟,带着一脸“不出所料”的神情施施然转身离开,把严肃的劝降走成了一次滑稽的过场。
监视着他的年轻士兵在他背后抬枪比划了一下。
“让他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我们不杀使者。”
“您可真是位绅士。”
使者回身装模作样地脱帽致礼,之后便扬长而去。
教堂里的气氛又一次发生了转变,十分钟前还在痛哭流涕的人此刻群情激奋,摩拳擦掌地围在莫洛斯身边要求参战。
莫洛斯这一次没有拒绝,有条不紊地指挥起士兵们分发武器。
撒加走到莫洛斯身前,伸出一只手,摊开。莫洛斯毫不留情地拍开了它。
“没你的份,别这么没礼貌。普洛夫已经给过你一把GSH-18了吧,那可是把好枪。”
“我要的不是逃命的枪,是战斗的武器。”
“没有。”莫洛斯用力拨开拦在身前的撒加,“你也明白这里没有你战斗的理由,何况你连枪都用不清楚,在异国他乡白白送命有什么意义?”他抬手招来普洛夫,“前两个月就该把你送走。”
“那你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操纵这场战争。”
莫洛斯被撒加的不依不饶气笑了,“我头一次发现你这么烦人。知道了又能如何?举着你那把自卫小手枪给我们报仇雪恨?”
这时候窗外响起了一声并不算远的炮响,莫洛斯面容一肃,将撒加推向普洛夫。
“对面的混蛋,刚才白煽情了。”他最后一次拍了拍撒加的肩膀,“没时间和你磨嘴皮。别了,撒加,祝你好运。”
“等等!”撒加还想说些什么,一只大手突然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巴,头顶上落下冷峻的声音。
“闭嘴吧。”
撒加强压下反击的本能,巧劲挣脱开来。这一刻的耽搁,莫洛斯就已经走出了教堂,人们整齐地紧随其后,每个人都带着从容的微笑。
如果一个人拥有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信仰,那么他和信仰都值得被尊重。撒加并不反对这种慷慨就义的行为,但他同时也确定有什么人利用了这种信仰在图谋策划,而这些人的牺牲很可能因此毫无价值。
他皱了皱眉头,一回身就遭遇了突如其来的重击。
——普洛夫强劲有力的拳头毫无保留地直接击打在他的腹部。撒加无法克制地弯腰抱住了肚子,只觉得胃部一阵翻腾,眼前的普洛夫模糊成了一块庞大的虚影。
凡人的身体实在太过脆弱,连这种程度的攻击都承受不住。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对小宇宙的失踪感到暴躁。
“普洛夫你在做什么?!”
埃尔斯特惊叫着冲上前架住撒加险些跌倒的身体。普洛夫嫌他碍事似的推开他,一把将撒加扛在了肩上,188公分87公斤的体格对于超过两米的巨汉来说不值一提。
“做什么?让他少说废话。”普洛夫一手拎起撒加的野战包,背在另一边肩膀上。“道别吧,长话短说。”
“啊?”
此时教堂里的人已所剩无几,埃尔斯特却再次陷入了临场发懵的境地,一脸的如梦似幻的茫然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离别”。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不知道应该先摘出哪句,瑟娜又挥来一个巴掌,将它们干脆利索地拍回了肚子里。
“没什么可多说的,祝你好运。”
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瑟娜掏出自己和埃尔斯特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了撒加包里。“以后别再在战场上乱跑了,我们这样的好心人可不多见。”
撒加扯起嘴角想笑,却牵动了硌在普洛夫肩上的腹部肌肉,笑声变成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埃尔斯特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短短数月相处的情景像超速的走马灯般呼啸而过,起点和终点巧妙地重合。
第一次见到撒加,他滚在土坑里一身的狼藉;最后一次见他,他还是那么狼狈。暗合了某种冥冥中循环往复的命运,这一个终点又是下一个起点。
“祝你好运,撒加!”
埃尔斯特笑眯眯地致以最后一个祝福。为这短暂的告别划下终止符。
撒加努力抬起头,只来得及记住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教堂大门外明亮的天光里。
普洛夫扛着撒加在旷野上狂奔,枪炮声渐渐在背后远去。
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一处焦黑的农田,农田在一处山脚下,被浓密的杂草所覆盖。
普洛夫一头扎进那堆杂草中,草茎和草叶乱七八糟地糊了撒加满头满脸,让他强忍下一个又一个喷嚏的冲动。好在此番酷刑没有持续太久,普洛夫终于停了下来。他将撒加放在草地上,弯腰在草丛里摸索了一会儿,接着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出现在两人眼前。
“地道?”
撒加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正是莫洛斯留下的后手,如果没有对岸的使者来搅局,他们都该从这里离开。
“这条地道只有一条路,通向山里,外人不知道。如果遇上巡逻的人就直接杀了,不要留下痕迹。”普洛夫解下腰后别着的军刺,连鞘系在撒加的腰带上。“拉斯科尼本来就处在俄蒙边境,一路往南能到蒙古国境内,那里的战局不像俄罗斯这么激烈,运气好的话你能找到办法去中国。中国是个和平的国家,从那里回希腊的可能性比其他地方都要大。”
之后普洛夫又絮絮叨叨了很多,撒加认真地听着,一一记下,直到普洛夫觉得再无话可说,干涩地住了嘴。
“总之,祝你好运吧,外乡人。”
撒加挣扎着站了起来,普洛夫以为他要回敬一个拳击,就直挺挺地站住了。
但撒加只是严肃地看了他一眼,抬手给了他一个可以将人勒毙的拥抱。
“也祝你好运,战士。”
普洛夫裂开嘴笑了起来,这是撒加第一次见到这个山一样的巨人露出笑容。
山风带来了远方的战火喧嚣,普洛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撒加目送着他的背影。
他们留给他的,全都只是背影。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