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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云谁之思(4) ...

  •   不管是出于对邓贵人引荐之德的赞赏,还是对燕婉品貌才智的肯定,总之,皇帝对她是颇为宠爱的。
      很快,燕婉怀孕了,我知道后,虽然对她的恩宠日隆有一丝的担忧,到底还是为她高兴多一些,毕竟就算日后色衰爱弛,终究有子女可以依靠。我很想去看看她,但自她入宫,便日日跟随邓贵人左右,想单独见面实在不易,何况现在有了身孕,更是难见她一面了。
      不过回想起来,从那日她答应邓贵人之后,燕婉便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躲着我,本来我一直有些迷惑,她并不是汲汲于名利之人,何以如此迫不及待地入宫伴君,难道是这些年来我对她过于苛刻严厉了么?我想不通,也没有精神再想,因为我的咳嗽越来越重,曹成与少君侍疾尝药,不离病榻,然而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开春之后,花粉漫漫,柳絮飞扬,连日来竟有渐成沉疴之势。
      门外烟横树色,花木阴阴,而我只能抱影寒窗,霜夜不寐,任凭草木散发出的细细幽香,一点一点荡入心怀,直染得心头初醉,眼底微醺。
      马续来探望过我几次,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说得到了一个偏方,以秋梨、红枣、鲜藕用蜂蜜熬烂,早晚服下,可润肺止咳,化痰平喘,颇有奇效,我的笑容如暮春时最后一缕稀薄的花香,被初夏耀目的阳光一照,渐渐消弥于无形,我轻轻摇头,叫他不必再为我费心。
      我的拒绝是有理由的,这秋梨、鲜藕皆不当时令,宫中尚且找寻不到,偏方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马续却执意要出外觅求,当初他为撰写《天文志》远游之时,听说民间保存果蔬,多有奇法,比如秋梨,初霜后,即收。霜多,即不经夏也。于屋下掘作深荫坑,底无令润湿,收梨置中,不须覆盖,便得经夏。摘时必令好接,勿令损伤。而当今圣上崇尚节俭,故而宫中反而未曾采用此法贮藏鲜果。他说只要我能痊愈,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亦是甘之如饴。
      我无奈唏嘘,这世间的情爱,也许本就是不公平的吧,马续用他整个的生命来守护爱情,我却只能付出其中的一部分,因为我肩上承载的,除了爱情,实在还有太多,太多……

      也许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止咳药方中所需之物,居然被他找到了,我依方服药,果然奏效,咳嗽渐渐地止了,身子也一天天强健起来。
      马续却病倒了,他本是上了年纪的人,在外多日,风餐露宿,偶感风寒,兼之于乡间走动时,又染了疫症,更是雪上加霜,听说几日里水米不进,只能靠汤药维系。
      我遇事向来镇定,如今却也焦躁不安起来,宫中为我诊治的少府又几乎日日守着,怕我有个好歹无法向皇上交待,曹成与少君也担心我染上疫症,不允我前去探视,我坐卧难宁,只一日几次地叫君陶去马续那里打听消息。
      谁知祸不单行,马续依旧病势沉沉,燕婉却又血崩早产,危在旦夕,宫中几位医家名宿全力施救,本已有了和缓之势,然而燕婉当知道孩子先天不足,生下便即夭折后,一时万念俱灰,再不肯服药续命,她临终之时执意要见我一面,邓贵人无法,只得深夜命人到东观阁的屋舍中请我。
      我闻讯大惊,立即披衣起坐,不顾清露打湿了罗袜,一径疾走,向燕婉的寝宫而去。
      月色溶溶,浸得宫院中疏疏密密的花草如盛在水晶瓶中一般,有一种清凌而璀璨的美,只是萧萧地透着寒凉,却不像是春末夏初应有的温软动人,夜风吹过,一蓬一蓬的草木扶疏,飘摇轻迈,错落玲珑,月色下随风现出浅深之别,却又像是被敲碎而零落的水银,四散纷纷。

      尚未至其寝宫,就见人群一簇一簇,布于门外,又走进几步,只见皇帝满面愁容,垂头丧气坐于门外,邓贵人轻柔地为他一下一下抚着胸口,殷殷劝慰。
      见我前来,邓贵人连连抹泪,哀痛欲绝,道:“燕婉的胎一向安好,谁知竟变生不测,难道是我没福气,才会如此?我方才也劝皇上,好在采女年轻,调养好了,必定还会再有皇嗣的……可是少府才来瞧过,说采女痛失爱子,已无求生之念,只怕……曹大家快去劝劝她吧!”
      邓贵人忙拿绢子掩面,已是泣不成声,我却似觉哪里不妥,心念一动,问道:“皇后……”
      在这个皇嗣不幸夭折的的悲痛时刻,应当陪在皇上身边,并说出刚才那番话的,论理,该是皇后才对。
      皇帝哼了一声,面色青白如铁,一脸不悦,我会意,只向邓贵人忧心忡忡道:“怎么连燕婉的贴身侍婢都站在外面,谁在照顾她?”产室不祥,皇上自然是不宜进去的,只是我心中纳闷,为何一宫之人皆立于产室之外。
      一提此言,邓贵人又是泫然泪下,几近晕倒,皇帝忙将她爱怜地揽于怀中,抚慰不止,稍过片刻,邓贵人方悠悠醒转,道:“几位名医都说采女只怕难过此劫,她有什么心愿,只管遂她。方才她将合宫上下都打发出来,说只想见见曹大家……”
      我心头一热,燕婉终究还是念着我与她的母女情分,又想她命不久矣,忽一阵扯肠摧肝之痛,痛彻心肺,使我几乎站立不稳,还是被邓贵人及时扶住,我一语未发,踉踉跄跄地走进燕婉最后的归依之所。
      几月未见,燕婉因有孕而略显丰腴的身形已是哀毁骨立,如一茎衰草,瑟缩在裸露的荒野之中,任由地狱一般的黑暗,一点一点腐朽了她原本鲜活饱满的生命。
      我颤颤地走至她的榻前,握住她一截枯枝似的苍白而没有温度的手指,强忍泪水,道:“燕婉,我来了……”
      燕婉虚弱地微睁双目,极力牵动唇角,现出一抹浅淡的笑容,“夫人……我对不起你……”
      虽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我依然有些奇妙莫名,只替她掠一掠耳边碎发,柔声道:“何必说这些?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
      燕婉痛苦地摇摇头,似有满腹言语,却又只字倾吐不出,她指一指身边逝去不久的婴儿,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方启齿道:“夫人您看,这个……孩子……像谁?”
      我听她语带蹊跷,又见她气息奄奄,不便多问,便仔细端详那婴儿的面容,看着看着,似觉眼熟,又感亲切,只说不出哪里不对。
      燕婉的眼角流下一滴清泪,无限哀凉,“孩子,是他的……”
      在电光火石的一刹,心中曾经若隐若现的无数个疑影交叠重合,一节一节的零碎片段渐次融合,漆黑的东观阁,紫底郁金纹绣深衣,燕婉身上浓重的芸香,七夕次日的魂不守舍,马续难堪的窘态,还有,燕婉答应邓贵人时的绝望的爽快,燕婉的无故早产……
      四肢百骸的鲜血瞬间凝固了,继而汹涌地冲向天灵盖,似乎要将头颅炸裂开来,巨大的恐惧漫天漫地向我扑来,令人窒息,我艰难转首,用仍然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惊慌问道:“此事……还……还有谁知道?”
      燕婉有一种万事皆空的平淡与从容,“没有了,你知我知而已……”
      一颗心如同跌落万丈深渊,几经翻腾之后,终于被一线长藤绊住,却仍是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燕婉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目光越来越迷离,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着我早已冰凉的手指,乞求道:“我从来不敢奢望,他对我有对夫人万分之一的好……他心里只有夫人……可是那件事,我不后悔……只可惜天地不仁,竟容不得他的一点血脉……活于世上……我别无他求……只求夫人……”燕婉拈出笼于袖间的一缕青丝,“把这个交给他,我愿与他同赴黄泉……我会……告诉他……”
      燕婉的声音,终于淹没在我胸中此起彼伏的锋利而空洞的痛楚中,她秀丽的眉梢眼角间,似弥漫着朦胧而满足的笑意,眼角的一粒泪珠,滴落在绛红敷彩纱枕上,洇湿了枕上精巧绣着的几枝素淡的东云草,无声无息……

      我被邓贵人遣来引我回去的宫女赵玉紧紧地扶着,麻木地走在宫院深深浅浅的甬道上,绿阴流影,香气氤氲,夏日初至,四面花树随着日渐暖热的夜风升腾起醉人的气息,浓郁如新酿的美酒,道边阶下,一丛一丛的蓬勃生命欣欣向荣,燕婉年轻的生命,却在这个生意盎然的静夜悄然消逝……
      眼眶里不知何时蓄了满满的泪水,终至失声啜泣,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这色受想行识皆不甚真实,又仿佛在我的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与我一样的啜泣之声,越来越近。
      慢慢地,恍恍惚惚的啜泣变得真切,不是错觉,是君陶一径哭着一径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君陶望见我模糊的身影,跑得更快了,至于我面前时,没站稳脚跟,一个前倾,扑在我的怀里,就这样顺势伏在我的肩头,哀哀饮泣,断断续续道:“小姐……马……马先生,快……快不行了……”
      我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只觉头顶一个闷雷,击得我一阵晕眩,像是要搜肝捣肺的呕吐出来,我努力地想要清醒心神,镇定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晕眩和呕吐,我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跪在地上……
      但内心中有一个平生不曾有过的强大而激烈的声音,叫我不能倒下,我拼尽全身力气,撑着君陶与赵玉的胳臂,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一开口才觉嗓子早已沙哑,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还是一字一字沉沉地吐出“备车,去马续府上。”

      有皇上御赐的令牌,虽是深夜出宫,倒也极为顺利,不多时便到了马续家中。
      马续自助我续完《汉书》,使龙心大悦,加官晋爵自不必说,原先简陋的舍宅,也多少有了些富丽之色。曲折游廊连接起几间馆舍,小径通幽引出来数重飞檐,庭院中佳木葱茏,花团锦簇,藤架上飘来渺茫地蔷薇的暗香。
      我随着家仆入其内室,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进入他的房间。同我所想像的几乎无甚差别。
      室中陈设素雅简约,一桌,一椅,一榻之外,便是书盈四壁,室中满溢着浓浓的芸香。
      马续听到足音,便知是我,颤颤地伸出双手,气若游丝,“惠班……你来了……”
      本想开言相慰,却早已泪如雨下,我匆匆几步,至于榻前,再不想什么授受不亲,只用我一双残留了些许温热地手,握住那双默默护了我一生一世的手掌,马续憔悴的脱了形的脸上,浮出淡淡的欣慰,“此生……能……执子之……手而去,我……死……而无憾……”
      几十载的远远守望,心心相依,我一直是他生命中的唯一,这抓在手里得不到的奇异感觉,既是痛苦,也是快感,但是在这个花落人亡的惨痛之夜,我只觉得自己无比渺小,我是不配得到这样厚重深沉的绝世之爱的。
      我羞愧难当,只低低的嗫嚅道:“兄长,我不配……”
      马续含泪安静地摇头,道:“你不必……自责,爱,如果计较……回报,便不是爱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的眼睛,若烛火将熄,明灭不定,原来我与他,终其一生,在对待情爱一事上,始终是道不相同的。他的情爱永远是纯粹澄净皭然不滓,而我的情爱则永远与家族声望权衡度量,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获得了世俗人生的巨大成功,也失去了自己未能珍视的,辜负了多少人难以企及的至诚之爱。
      我举手拭泪,无意斜睨,一抹极其陌生而熟悉的淡绿几乎剌瞎了我的双眼,震得我魂魄幽然出窍,穿越几十载,飞回到豆蔻年华中那个雨泽如注怦然心动的一刻,我的绿底乘云纹深衣置于枕边,安然而静默,仿佛在向我诉说,他怎样在无数个烟花绚烂的日子,独自咀嚼相思的孤独与寂寞。
      孤灯夜雨,青山无数,弄绿绮之琴,焉得文君之听,濡彩毫之笔,难描京兆之眉。
      这一辈子,终究是我欠了他的。
      我替他掩一掩齐胸的锦被,恬静微笑,道:“兄长,来世若有缘份,再叫小妹一一还你吧——不过,来世你若遇到更好的女子,也一定要像对待小妹一样,好好待她……”
      我拿出袖间的一缕青丝,结于马续花白的鬓角,然后,再不发一语,直守到晨光熹微,听到他在静谧的幸福中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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