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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自惭不及鸳鸯侣(2) ...

  •   裴氏自那日横刀立威之后,倒再没新兴出什么花样,我心里暗自庆幸,如果做她的宣泄对像,可以换来我丰足安稳的姬妾生活,那么三下热辣辣的皮肉痛和一记寒飕飕的心头伤,也只是我为了活着所必须缴纳的税赋而已。
      江陵老家那边捎信来说李亿母亲的病仍旧是好一阵歹一阵,裴氏因与李亿商量着往晋昌坊大慈恩寺为老夫人上香祈福,大慈恩寺在长安城南,临着烟水明媚的曲江,李亿最爱这些晨钟暮鼓,景致清幽之地,上香时少不得在寺里住上一晚,裴氏便命家中所有婢仆随行,只留下我与曼珠二人在家看守。
      临行前,裴氏亲亲热热地携了我的手,将楼阁馆榭的钥匙一件一件地交待与我,我暗暗纳罕,不过叫我看一夜的院子而已,到像是要出门远游一般。
      李亿亦觉得裴氏有些小题大作,低低笑道:“幼微到底没管过家,你何不留下成叔管钥匙,家中有个男丁守着,我们也放心些。”
      裴氏眼角一飞,笑道:“下人再好,终究不如自家人稳当,常言道:‘破家值万贯’,何况我们这座院子,再不济也是当年我父亲作中散大夫时避暑休假的别邺,再一件,我听说拈香的事,人气越旺越灵验,多带些人去,婆婆的病也能好得更快些。”
      李亿见裴氏一片孝心,又拿我当自己人,也就没了反驳之辞。
      裴氏又悄悄地笑道:“这个家我就交予妹妹了,妹妹夜里安歇之前,务必到在园子里巡查一遍,这当家理事的活计,表面上风光,说到底是件辛苦的差事,好妹妹你替我这一时,叫我明日在外头也放心地好好受用一日。”
      我听她说得如此谦逊,想着前番笞责之事,也是裴氏恼恨李亿在外头背着她纳外室,倒叫她背了不贤良的名儿,心不由软了下来,眼里一酸,道:“姐姐这是说哪里话,姐姐既信得过我,妹妹岂有不尽心的。”
      裴氏面容一松,和颜悦色地笑了。
      时近腊八,不久又是新年了,一色的拜祭物件皆是齐全的。裴氏布置停当,车辆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去,那车轮马蹄之声,不一时便渐渐地销声匿迹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下松快了不少,裴氏竟能容得下我,往后这日子也会好过许多。只是不知为何,与裴氏在一起,即便她“好妹妹”不离口,依然有一种危险的气味,萦绕在我的潜意识里,故而我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晓得晴灿的天空中何时会覆上一块阴霾。
      方才裴氏提到“人气”,正好触到了我的心事,我与李郎成亲也有半年多了,若能为他添个一男半女,也不必这样日日如同浮在一片孤木上,手忙脚乱地找寻一根稻草了。
      曼珠见我凝神不语,轻笑一声,道:“姨娘忙活一天,也累了,我扶您进去歇着。”
      我见天边一片幻彩流金的晚霞已缓缓地移了过来,一层杏子黄,一层丁香紫,一层杨妃红,像一幅大泼大染地绚丽缤纷的水彩画轴,熏得青莲色的天空直欲壁栗剥落地燃烧起来,烧到了秋水长天相融一色时,一团灼灼的烈焰又一路摧枯拉朽地延及远山近树,照得山峦枝叶间满满得似要滴落一地的浮紫流丹,那背光处却仍旧能辨得出朱门青砖,灰阴阴地透出黑意。
      我沉吟片刻,道:“夫人临走时嘱咐,要我入夜前巡视一番,我们趁着三分亮儿,到园子里走一遭吧。”
      曼珠曼声浅笑,道:“这点子小事何必劳动姨娘,奴婢自己去就成了。”
      闹腾了大半日,我着实已是疲累不堪,曼珠之言正中我下怀,却又不好违了裴氏的意思,便虚让笑道:“夫人说要我亲自去的,我怎好违了她的心意。”
      曼珠一壁为我披上一件银丝墨雪蹙金梅花仙纹绫夹棉斗蓬,一壁笑道:“姨娘也忒实心了,左不过看一天的院子,难道会打窃盗官司不成?再说奴婢亲自去查看,姨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我想想亦有道理,斗蓬是用一圈墨狐皮细细沿的边,出着二三寸的风毛,轻轻掠过皮肤时痒痒的,暖暖的,使我不禁向往着火盆里笼上红通通的银霜炭时,扑在脸上的一蓬蓬热气,我点点头,把钥匙交给曼珠,自去挑了只羊角风灯,一径回房去了。

      次日黄昏,还是昨日那一队人马簇簇,迤俪而归。我早已领着曼珠立在门前翘首相候。
      因是去寺里进香,裴氏和李亿都穿戴得十分素净,李亿是一身月白泼墨流水云纹直襟窄袖软缎袍服,衣襟和袖口处乌绒镶滚,裴氏是一身淡绿的对襟轻罗衫裙,又套了一件青灰织锦广袖罩衫,头上低低地绾着一个堕马髻,只别了一根白玉缠丝碎珠簪子,在发间埋了几颗珍珠,在淡黑的暮色里,钗头裙褶的白与青轻轻浅浅混合起来,朦胧成一个沉沉地灰绿的影子。
      李亿先跳下车来,跟着裴氏也下了车,两个人都喜气洋洋的。李亿疾行了几步,握着我的指尖,关切道:“这样大风,何必在外头站着,看手都凉了。”
      其实他也是一路风尘色,眸子里带着点长安郊外清淡的萧索寒意,当着裴氏的面,李亿对我体贴入微,只叫我脸上热烘烘地急忙抬眼去看裴氏的脸色,生怕她拈酸吃醋,让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妻妾关系重新僵掉。
      裴氏却仍旧是喜气洋洋,只是这喜气洋洋仍不脱往昔端凝的底子,像笑意盈盈的仕女微凹地印在烟白的信笺上。
      裴氏扶着雪盏走过来,递给李亿一只银丝镂雕凤凰盖手炉,淡淡一笑,道:“方才在路上我已在手炉里添好了炭,快拿着暖一暖吧。”
      李亿忙仔细抱了手炉,带着裴氏与我,并家人仆妇们熙熙攘攘地一同进了门。

      裴氏不等一干人等安置妥当,便对我喜滋滋道:“今日在大慈恩寺,李郎为婆婆抽了一个上上签,你快拿出来给幼微看看。”
      李亿顿足,一拍脑门笑道:“看我糊涂的,怎把这桩要紧事给忘了。”
      言罢,从怀中掏出一张一裁为二的铜绿的松花笺,仍旧脉脉含笑道:“这是我从寺里的签上抄下来的,你看看罢,可不是大吉大利的话么?”
      我接过来看时,只见花笺上写着:月里嫦娥。
      后面是四句七言诗:
      蟾宫月殿桂飘香。玉箧团圆万里光。六水三山归镜裏。无瑕一片挂穷苍。
      又道:仙机:病即愈。行人回。蚕与畜。获大财。问六甲。贵子胎。家宅旺。如求财。婚姻合。谐唱随。谋望事。无阻碍。
      果然是上上签,我亦不觉莞尔,李亿的母亲若早些病愈,裴氏扣在我头上的害老夫人“思儿心切”“汤药不离口”的罪名也会轻些。
      可是嫦娥……一颗心遽地向下一沉,嫦娥与后羿本是恩爱夫妻,不也落得“碧海青天夜夜心”么?
      裴氏难得地笑成枝头盛放的春花,一朵挤着一朵,挤得一张脸上几乎几处安放眉毛眼睛,她朗声吩咐雪盏:“把昨日浆好的李郎的那套衣裳拿来换上”,顿一顿,又道,“把我的那套也拿来,还有我收在妆台镜屉里的插戴——今天得了这样好的彩头,我与李郎也该穿戴得鲜亮些。”
      李亿一低头,见我也只着了一身粉紫的素绒裙袄,疏疏落落地绣着几枝旁逸斜出的白梅,欣然问我道:“幼微,你要不要也去换件颜色衣裳?”
      我嫣然一笑,摇头道:“我不换衣裳了,厨房里煮了火肉白菜汤,放了点虾米,配了点青笋和紫菜,我去看看好了没有,一会给老爷夫人暖暖身子。”
      正欲转身离去,忽听裴氏的卧房里传来雪盏一声叫喊:“不好了,夫人那枝步摇不见了。”
      裴氏皱一皱眉,问道:“什么大惊小怪的,哪一枝步摇啊?”
      雪盏步履急促地跑出来,“扑通”跪下道:“是那枝蝙蝠麒麟纹镶珠颤枝金步摇,老夫人送给夫人的那枝,我昨儿走的时候明明搁在这妆台里头的!”雪盏手里捧着一只朱红钱金链瓣式漆奁,一双手微微摇颤。
      那枝步摇我是认得的,单是步摇流苏上垂下的合浦珠,每一颗就有小拇指般粗,我第一次见到裴氏的时候,那赤金明珠就映着橙红的日头,闪着一块块亮金与乳白的光斑,刺得人乌黑的瞳仁缩成一团。
      裴氏一听脸色也变了,急道:“丢了什么也不打紧,怎么偏偏丢了这个,那可是老夫人议婚的时候亲手为我戴上的,这可是咱们家传的东西,你快去给我找!”
      雪盏几乎要哭了出来,趴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不敢抬头,哀哀道:“夫人恕罪,奴婢记得清清楚楚,咱们昨儿临走的时候,我把它放在匣子里,还看了一看哪……可不知为何……不知为何……”
      裴氏默然一想,陡然转身,向我温婉笑道:“东西好好地怎会不翼而飞?妹妹昨日巡查时,可见到什么可疑之人么?”
      一时间惶然无措,东西丢失与我无干,我一脸宁谧,如静止在青花瓷板插屏上的《雪溪图》,冲和淡远,平静无澜,可昨日裴氏明明叮嘱我亲自巡视院子,我却叫曼珠代劳,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我终究是有些理亏的,于是低眉顺眼,惴惴道:“昨日……是曼珠巡的夜——幼微看守不擅,请夫人处置!”
      裴氏听我此言,并没有预料中的怒发冲冠,只在唇角含了一缕浅薄的笑:“此事以后再说,唤曼珠过来。”
      曼珠莲步轻移,从容地踏了进来。
      裴氏眸色一沉,冷冷问道:“昨儿可是你巡的夜?”
      曼珠气定神闲,镇定的言语一字一字从嘴里泰然自若地吐出来,“昨晚姨娘巡过园子之后,说横竖她吃饭也不用人伺候,叫我再去园子里走一遭,奴婢便又去巡了一遍。”
      脑中一片空白,曼珠为什么要说谎,难道……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曼珠她……她怎么能……红口白牙地无中生有呢?
      裴氏面色生硬,道:“那么姨娘叫你去巡园子,一定也把钥匙交给你了?”
      曼珠面不改色,晏然道:“没有,姨娘说反正她也巡过一遍了,我不过是多走一遭,就不必带钥匙。”
      一腔怒火在胸中翻腾,我再也无法沉默了,厉声道:“曼珠,你为何信口雌黄?”
      曼珠的脸有些微红涨,低首道:“奴婢说的句句实话,姨娘你不能因为夫人失落了要紧东西,就要奴婢来替您顶缸啊!”
      我气愤已极,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李亿看到我面色一煞儿红一煞儿白,忙过来扶我劝慰道:“别急别急,不过是一件首饰,也不打紧……”又向曼珠怒目道,“姨娘好歹也是你的主人,怎么如此不敬!”
      一句话吓得曼珠方噤声不语,厅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静悄悄地衬得绡纱窗外猫头鹰惨厉的叫声分外刺耳,庭前的一株已经干枯的凤尾兰轻纤的黑色剪影贴在淡白的鲛绡上。
      裴氏却在一旁阴恻恻道:“若是寻常首饰,便是少一百件,也是有限,只是一则这步摇是家传之物,二则步摇上的蝙蝠麒麟纹乃是犬福寿双全’之意,昨日刚刚进香抽得上签,今日就失落了这件东西,妾身说句不敬的话,只怕老夫人病愈之喜要被这件晦气冲些去了。”
      李亿是个至孝之人,一听此言,也不似往日对裴氏那般和蔼客气了,切齿道:“不许胡说!”
      裴氏提起百褶裙幅盈然下拜,浅绿的轻罗层层叠叠地铺在平滑的青砖上,如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骤然一冻,粉绿冻得发了白,湖面却依旧留着适才的凹凸灵动,她夷然自若,道:“妾身与李郎是一样的心思,老夫人身子康健是天大的事,请容妾身斗胆下令,别邺中每一个角落,从妾身的屋子查起,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步摇找出来!”
      脑中轰然一响,一片空白,须臾间又如正午耀目的白光照见一切时得清晰、明澈。起初怀疑是外人偷了东西,如今要掘地三尺,分明是家贼难防的意思了,家里这两日只留下我与曼珠,曼珠又矢口否认,这……这……这是圈套!
      曼珠跟着我已有大半年了,若没人指使她,诬陷我对她又有什么好处!裴氏!原以为我的委曲求全可以换得一线遮风蔽雨的矮檐,如今看来,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窃盗——是足可以将我扫地出门的七出之条,裴氏为了拔掉我这颗眼中钉,真可谓费尽心机啊!
      雪盏领命带着一帮婆子丫鬟抄检园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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