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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自惭不及鸳鸯侣(3) ...

  •   夜风吹透鲛绡,一滴未曾干涸的红泪将堕未堕,挂在比黄花更瘦的醉颜,春暖冬寒如旧,只是人心的炎凉比时气的凛冽更叫人不寒而栗,鱼幼微的人生注定没有春天,这不该绽放的爱情,就像寒冬的枝头瑟缩着的一粒不合时宜的花苞,初初泛起一星淡薄的浅粉,就要被呼啸而来的风卷得无影无踪。
      蝙蝠麒麟纹镶珠颤枝金步摇很快被找到了——在我的妆奁中找到的。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的是,珍珠琉璃错杂串成的长长流苏早被摧残地面目全非,缤纷的琉璃是揉碎桃花一样的零落,硕大的合浦珠则遗留了玉碎时的风貌,破败的形状里有坚韧而锋利的光泽。
      裴氏又急又气,质问道:“这……这……你有什么话说,就算我曾经责罚过你,你对我心生怨恨,也不能拿这家传的宝贝出气呀!”
      我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道:“我还有什么话说,不早在你的谋算之中么?”
      裴氏恼羞成怒,面皮不禁紫胀起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这步摇不是在你的妆奁里找到的么?”
      犀利的眼神中有如血的恨意,我轻蔑地扫过曼珠聚着二分慌乱的眉心,道:“我的钗钏盥沐,皆由曼珠一力掌管,我动得的东西,她自然也动得。”
      曼珠显是有备而来,我话音未落,她便迫不及待的抢上言道:“姨娘屋里别的东西我都动得,但姨娘那只鎏金铜箍百合奁,姨娘是谁也不让动的。”
      曼珠说得不错,那只鎏金铜箍百合奁是我成亲时温庭筠送与我的嫁妆,曾经的那些错爱痴缠,早已被我抛诸脑后,我把对爱情的最美好纯粹的梦想全部寄托在了李亿的身上,但温庭筠,他依然是我尊敬的老师和父亲,这是鱼幼微的苦涩人生的一丝甜蜜,像苍冷的白瓷上勾勒出了一点天水碧的冰纹,即使有暖不透的底子,究竟可以成为远观时的一抔生机。
      裴氏的目光中有一缕火焰在跳,灼灼问道:“是从哪里搜出来的”
      雪盏捧出那只鎏金铜箍百合奁,淡然道:“确是从这只妆台中搜出来的。”
      鎏金铜箍百合奁的钥匙,我一直挂在身上的,曼珠与裴氏,她们是从什么时候牵丝攀藤地达成了默契?只要曼珠留心,想悄悄地弄到钥匙打开妆奁是不难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我凄然笑了。
      裴氏端然向紫檀云龙雕花椅上一座,正了脸色,道:“贱妾鱼氏,我知道你有倾国倾城之姿,季兰薛涛之才,委屈你做个妾室,你必是百般不满,可身为女子,最重的乃是德行,你既为李家妇,偷取步摇,是为窃盗,毁坏家传之物,是为不顺父母,七出之条你犯了两条,其德大亏,更何况‘女子无才便是德’,别倚仗自己会两句诗文,便把三纲五常不放在眼里了。”
      笑话!你既给我安排上“七出”之条的大罪,又来数落我的诗文作甚?天赋诗才难道也犯了“七出”了?
      可是,为什么裴氏的话这样耳熟,是了,娘曾经这样骂过我,平康里的红男绿女,曾经这样说说笑笑地在我背后指指戳戳,是了,一个女子的辨琴咏絮之才,真是多余啊,岂止是多余,简直是最大的不幸!
      李亿再也沉不住气了,探身到裴氏跟前,笑道:“我看……此事尚有疑问,再说……”
      裴氏美目一横,平静道:“人赃俱在,还有什么疑问?难道妾身冤枉她不成?”
      “这……我不是……这个意思……”每每到了急于星火的时刻,李亿的舌头也会像将熄的火苗一样地跳跃不定。
      事已至些,多在这个家里延宕一时,便是多受一时的羞辱,我打断李亿的话,斩钉截铁道:“李郎不必多言了,她既容不得我,我走便是。”
      裴氏听到我说出一个“走”,不易觉察得松了一口气,李亿则大有犹豫之意,一面恋恋不舍,一面惆怅难言,要留我不是,不留也不是,他的不舍令我有一刹那的心软,然而我立刻告诉自己,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他想要留住我的原因,多半是因为我的年轻美貌,可这又不足以成为他可以不顾一切地站在我这一边与裴氏对立的理由,裴氏的娘家那样强大,仕途的一帆风顺,才是他最需要的。
      我的美丽与才华,与仕途经济比较起来,尽管也还是有那么一点吸引力,但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走吧,曾经的天涯咫尺,如今的咫尺天涯,皆成为定格在心底的流光一瞬,从此只能立于红销香断的彼岸,遥遥相望,我不是庄生晓梦里的翩翩彩蝶,没有飞过沧海的力量,就算有,彼岸早已没了期望,飞蛾扑火亦是枉然。
      走吧,曾经一盏红烛下的对影成双,两双泪眼中的如雨相思,已经化作花前月下的尘埃,待到岁月流逝飘散如青烟,或许可以浸渍一颗红樱桃般柔软得吹弹可破的心。
      在即将踏出暗影幢幢的厅堂之前,眼若流波,门槛上浅浅凹下的盘盘囷囷缠花卷草的花纹,映在我乌沉的眸底,有细薄一片的锋利,往事悠悠中那些所有恨海难填的悲愤,凝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怨毒,如困兽绝望的嘶吼,流淌出来时却是柔情似水的娇音绵软,我咯咯笑道:“曼珠你这我见犹怜的姿色,竟屈就你做个丫鬟,真真是大材小用了,你又年轻,又机灵,如今你卖主求荣为夫人立了大功,想必过不多时,李郎身边又会多一位佳人了……李郎如此风华正茂的年纪,又才高八斗,何愁缺了年轻美貌的女子呢”
      曼珠当着李亿与裴氏,不便反唇相讥,只乔张作致地掩面嘤嘤而泣,裴氏却警觉得瞟了曼珠一眼,投去一瞥森森的凌厉。
      从今以后,裴氏要防着曼珠,防着雪盏,防着家里家外一切可能与李亿有染的女子,然而这是防不胜防的,她会事事疑心,事事杯弓蛇影。在小人的世界里,邪恶是比善良更有生命力的生物,哪怕只是个疑影儿,一旦播下,便再无宁静与信任可言。

      我斜靠在葫芦缠丝八宝琉璃榻上,将一块块桂子绿,孔雀蓝,胭脂红的薄绸软罗绡纱的包袱皮摊开,预备收拾衣裳细软,恍然间又回到了平康里,低垂的矮树之间张着横七竖八的衣桁,衣桁上满满搭着春风楼最亮丽的锦绣斑斓——再也回不去了!
      李亿一步一顿地挪了进来,身后曳下一条被荧荧烛火搓细拉长的影子,萧条而凄惶。他幽幽坐在我的面前,因为是背着光的,自额头脖颈一路至前襟下来,皆敷成了一层青郁郁的凉薄。
      “我送你回飞卿先生那里,暂居几日。”他用一根手指回环往复地,抹着胭脂红的茧绸包袱皮上绣的同心结绦络的细纹。
      我不会回温庭筠那里,更不想“暂居”,我早就成了一片飘荡的浮萍,不经意间投在了李亿的怀里,我之于他,是一朵可有可无的锦上花,他之于我,却是一根命之所系的救命草。
      然而这座宽敞富丽的别邺终究也不是我的容身之地,向何处去?彷徨无依中我只低头默默地一件一件理着衣衫首饰,这些还是大半年前温庭筠为我置办的嫁奁,衣料犹新,人却仿佛已经老了一百年了。他端过烛台,为我取光,烛台上跳跃的一抹橘黄,使他的脸泛出了略带冷香的古籍的颜色——古籍的幽冷苍黄,前些日子我随手翻阅紫烟送我的那本李太白的诗集,当初莹白的书页已微微泛黄,我禁不住唏嘘,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与那个鲜润蓬勃的鱼幼微,真得已经渐行渐远,远得撩不动岁月厚重的帘幕,窥不清流光尽头的旧影了吗?
      我忽然想起了紫烟的道袍……道观!
      我没有资格作我爱的人的妻子,又做不了妾,更不屑于做妓女,也不喜欢做尼姑,我舍不得那一缕青丝,唯有道观可以盛放我的娇躯、柔情和文字。
      于是我抬起头,毅然绝然道:“送我去道观吧!”

      在花团锦簇车水马龙的长安,若想逃离尘世的烦扰又不想彻底抛却尘世的欢乐,最好的去处,便是道观。
      大唐的道观是文人墨客“晤言一室之内,放浪形骸之外”的畅叙幽情之地,她没有烟花柳巷的铜臭,却有烟花柳巷的鼎沸,她是热闹的。
      大唐的道观是善男信女“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的遨游八极之境,她没有桃源深处的岑寂,却有桃源深处的清净,她是出尘的。
      大唐的开国以来,前后有十几位公主避居道观,游走于繁华与冷寂两端的生活,因此,道观的血脉中又流淌着一点儿高贵。
      姬妾是卑微的,被休弃的姬妾则比落入尘埃的草芥更低贱,但是,我还有权利走进道观,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可以与雍容华贵的公主平等。
      一件宽大的道袍,缩紧了我的腰身。咸宜观的逸清道长打量着我,怜悯而迷惑的目光刮在我的脸上,犹如锋利的刀片不经意间划过最后一层稀薄的尊严,妖艳的血从风刀霜剑的伤痕底下涌出来,淋淋漓漓不止,缓缓渲染成我的一抹瑰丽的笑容。
      逸清道长赐我道号:玄机。
      好一个参透个中玄妙的道号!在鱼幼微的眼里,人世百味是一个参不透的玄机,永远;在世人的眼里,鱼幼微也是一个参不透的玄机,或许亦是永远。

      李亿为道观捐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又买了个女孩儿,名唤绿翘的,来伺候我,我因着曼珠之事,对她也不怎样理睬,一应琐事能亲力亲为便亲力亲为,不能做的,便求观里的女冠帮忙,她见我不使唤她,也乐得清闲,更是三日里有两日不见人影,我也懒得找她。
      李亿不来时,道观是我与女冠“裂素写道经”的所在,他来时,道观里便筑起一窟温暖的爱巢。
      无论如何,我在咸宜观的光阴是安详而宁静的,徜徉于粉墙下的重重花影间,闲步芳尘,青苔几许凝露华渐浓,疏帘不卷筛淡月溶溶,那一颗颗的珠子,晶莹的露水珠子,剔透的水晶珠子,飘浮的迷迷蒙蒙的月色的流珠,如梦似幻地散落一地,似流不尽的满衣清泪。
      紫金八卦炉升腾起香烟袅袅,香烟缭绕下的放生池荡起无数凝碧的波痕,水里有窒息的情欲和鱼唇探出的涟漪,水底生着莹莹的青荇,若翠带牵风,朝来暮去的云霞如临水照花的美人,娇柔的妩媚悄然覆落在绾朱结碧的烟波里,荡一荡,揉碎了,缓缓四散成绚烂的星子,石榴红,玫瑰紫,菊花黄,又渐渐沉淀在扎着绿藻根须的软泥中,深深地滑下去。

      我住的云房临着一条窄窄的后巷,因为在背阴处,崎岖的青石板路一年到头总是湿扑扑的,洇着幽暗的碧色。
      落红飞过秋千的时节,我斜靠在糊着翠水梅花的鹅黄绡纱的雕窗底下,拂开蛛尘支起窗扇的一刹那,瓣瓣落梅夹着晨风里的一丝寒意,流连在我的妆台,妆台上粉黛零落——李亿已经很多天没来过了。
      清脆的叫卖声音引我探出半个身子向下看:一个短打的中年挑夫挑着一担子红梅边走边吆喝,艳若朝霞的花朵挨挨挤挤地在他的身前身后烧成了两团火。一个穿皂色罗袍的书生走到他跟前,看样子是要买他的花,挑夫卸了担子停了下来。我看不清那书生的模样,从高高的楼台望下去,一切的人和物,皆被压成了夹在书页间的经年的蝴蝶,薄而脆的。
      书生细细地拣了一大束红梅,一团火红,照亮了他的眼睛。我想,此刻他的眸子里,一定闪耀着幸福的光芒!
      他是为谁买这束梅花?是他的妻子吗?他的妻子一定是爱极了梅花的罢,所以他才在这梅芬初散的清晨早起,只为向伊人“聊赠一枝春”,那剌心的芳馨直钻到我的心里。花心子里包蕴着莹亮的露珠儿,她妻子看到这束红梅的时候,一颗心一定是明媚而柔软地,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如同这四月间盛放的红梅。
      他一定会折下一小枝梅花,簪在她的鬓边罢,然而霜姿雪韵的梅花,终究是草木,哪及得上他倾其所有一生守护的心爱之人呢?
      这样的情形下,难道不应当作一首诗么?不,温庭筠说过,诗言志,词言情。应当写一阙花前月下深情款款的曲词,抚琴而歌,那样的清词丽句,才真正配得上这一束四月间盛放的红梅。
      四月间盛放的红梅,如美人临风饮泣……
      晴天的风扑簌簌地吹进窗里来,兜头兜脸的包住我,火烫的脸上满是凉凉的湿润……皂色罗袍渐渐地小了,看不见了——都是些鬼,千百年后的鬼,千百年后谁还记得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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