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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不辞宛转长随手(3) ...

  •   纳妾的礼数是最简单不过的,温庭筠与李亿各自拿了一些钱,替我置了一些衣裳首饰,到了择定的日子,一乘小轿,裹着长安城夏日拂晓的清凉,将我从李家侧门抬了进去。
      虽然早已知道做妾就必须接受这样的潦草,但事到临头,终究有些怅惘。儿时梦想的“花钗青质连裳,青衣革带韈履”,自然化作了了泡影,就连身着蓝衣三日回门,于我也是形同虚设,我根本没有娘家可回,温庭筠在方山做官,只带了一位姬妾,嫡妻眷属皆在原籍,我是无法将他的家作为娘家的。回平康里吗?笑话!
      李亿终究是年长我十余岁的,看得出我成亲时的寥落,日常起居时,便对我多了几重照顾。
      李亿在别邺的下人中间,挑了一个清爽伶俐的女孩子,唤作曼珠的,来作我的贴身丫鬟。曼珠小巧玲珑的身材,窄条子脸,水蛇腰,削肩膀,开口说话时,吊眉细眼便跟着飞起来,逗得人不由一阵阵捧腹。
      成亲次日,李亿陪我一起用早膳,早膳是一碟腊肠,一碟熏鱼,一碟酱八宝菜,一碟香菜拌豆腐丝,并一盆热腾腾碧莹莹的绿畦香稻粳米粥。李亿并不支使曼珠,亲手为我盛了一碗粥,又把一碟碟小菜一古脑儿得夹给我,劝我多吃。
      我自幼与娘为娼家浆洗,一应吃食不过求得果腹,早起不过吃几根淋了麻油的腌萝卜,一碗糙米粥而已,娘总是把蘸过麻油的咸菜夹给我,自己则只喝稀粥。
      李亿这一殷勤护持,又使我想起了麻油的馨香与温暖,心下暗想,何必计较那些徒有其表的虚浮,女子嫁人,不过指望夫君对自己好罢了,至少,以后每日不必再对着空旷的桌案独自用膳了。

      李亿是新科状元,又授了补阙之职,喜登龙门之后,自然有许多达官显贵意欲结交,我与他成亲之后,几乎是日日在“玳筵雕俎荐诸侯”中度过的。
      跟着李亿,我第一次有机会摸到了长安城上流贵人们的裙边,李亿出场的每一次宴会,皆是真正的“往来无白丁”。
      银白点朱流霞花盏里,搁着从深窖里取出来的冰块,凉意沁人。
      男人们慵坐于绮席间,举樽相酬,葡萄美酒装在酒泉玉雕金花海棠杯里,滟滟地映着遥遥碧落中的一泓冰轮。
      女人们凤髻高挽,□□半露,髻子上插着颤巍巍的镶宝双层花蝶步摇,胸前的翠绿烟纱碧霞罗用金丝银线镶绣着孔雀和麒麟,半臂里露出的白皙滚圆的半截胳膊,赤金缠丝双扣臂钏一圈一圈绕在上面,鲜妍夺目,恨不得将大唐的富丽堂皇,悉数浓缩在奢华的衣香鬓影中。
      我穿着李亿为我新裁的礼服,这是两日前,李亿特地找了为长安的宫廷命妇做钗钿礼服的裁缝赶制的,一层叠一层,层数繁多,拖摆厚重,早起试穿时,曼珠帮着我牵衣扯带的费了半天工夫,仍然没穿妥贴,我有些耐不住性子,觑着眼娇声道:“这一层压一层的,我快成了千层饼里的葱花,压得扁扁地在里头了。”
      李亿带着满足的目光微笑着,道:“若不为着我新科及第,这张千层饼,人家还不给做呢——蕙兰你本就有倾国之姿,穿上这身新衣,必能使那些长安名媛,尽皆黯然失色。”
      我撇撇嘴,笑道:“我不过是平康里的一个下人,就算飞上枝头,也不过是只麻雀罢了!”
      李亿挥挥手,漾着一抹略带得色的笑容,道:“你是我李亿的夫人,看如今谁还敢轻视于你?”
      曼珠与我都笑了,我心里一片熨帖的踏实,一直以来犹如一叶孤舟在风雨中摇荡无依,现在终于可以伏在一个人的肩头,歇一歇这一颗疲累不堪的灵魂了。
      李亿说得不错,当他牵着盛装华服的我,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穿行于琼筵飞觞之中时,兜头兜脸扑过来的都是艳羡的、逢迎的笑容和热情的、谦卑的言语,我在这摇摇晃晃的灯红酒绿中,看到宣德郎史大人与他的夫人各自擎着一只双蝙蝠展翼纹玉羽觞,装了满满的剑南烧春,泼泼洒洒地,并肩走了过来。
      李亿与史大人把酒清谈,史夫人也向我敬酒,我素来不胜酒力,只沾了一沾唇,只怕史夫人怪我,连忙岔开话头,笑道:“史夫人这只杯子真是漂亮,衬得酒色绿莹莹的,令人不饮先醉呢!”
      史夫人听我夸赞,越发得来了兴致,笑道:“我这只酒杯不算什么,方才席间添了一套蔓草鸳鸯纹田黄冻羽觞,才真真是灿若明辉呢,李大人金榜题名之际又喜得佳人,那鸳鸯纹正合了大人与夫人的新婚之喜,我去给你们拿一副来……”
      说着,转身离去,不一时果真拿了一双蔓草鸳鸯纹田黄冻羽觞,又为我斟了酒劲小的葡萄酒,我拿起来看时,果见杯身纯净细腻,温润柔和,一对鸳鸯雕得栩栩如生,不禁心神一荡,见史大人夫妇又去招呼别人了,眉眼微扬,向李亿笑道:“这鸳鸯雕得好生精致……”
      李亿就着我的手,细细抚摸着冻石上一丝丝的纹理,笑道:“这对鸳鸯虽然恩爱,却是一生一世刻在这块田黄冻上,哪及我们自在逍遥?”
      我心有所感,悠悠叹道:“夫君这样讲,倒叫我想起李商隐的《鸳鸯》:‘雌去雄飞万里天,云罗满眼泪潸然。不须长结风波愿,锁向金笼始两全’,若得与子安白首不离,便是冻在石头上,也是心甘情愿的。”
      李亿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蕙兰过虑了……”言罢却略有所思,过得须臾,方道:“我看你连日来陪我酒场中应酬,定是劳累了,明白我带你去打马毬。”

      马毬由吐番传入大唐,在宫廷与军队中都颇为流行,当年玄宗皇帝便极爱马毬。
      打马毬时,两队着各色窄袖袍,足登黑靴,头戴幞头,手执偃月形球杖,身骑奔马,手持毬杖,毬杖长数尺,端如偃月,杖身往往雕上精美纹彩,称为“月杖”,马毬状小如拳,用质轻而又坚韧的木材制成,中间镂空,外面涂上各种颜色,骑马者争相击毬,毬进门者为胜。
      夏末的长安城,潮腻腻的空气中弥漫着热蓬蓬的浓烈花香,莲花,芙蓉,蔷薇似乎卯足了劲,争相在这盛夏的最后一刻散发出最美艳的气息,花朵的浓香混合了碧草的清香,笼罩在翠色欲流的旷野上,被烈日蒸煮得翻滚抖动。
      毬杖如月,毬奔似星,一只轻巧的马毬时而在李亿的月杖下急速滚动,时而又在争抢中脱杖飞出。我站在拥挤的人群中,时而拊掌相庆,时而高叫着为他呐喊助威,看着看着,不觉呆住了,迷离中似乎自己变作那只小小的马毬,只能任由他人拨弄钩留,念及此节,只觉淡淡得没有滋味,直等到李亿过来唤我,方才草草收拾了行装,与李亿一同回去。

      李亿见我终日愁眉不展,至夜色四合,披衣剪亮了烛花,拢我入怀,淡然含笑问道:“蕙兰,你可有什么心事吗?”
      满怀心事,又从何说起呢?我想了一想,走至雕花书案前磨墨蘸笔,将白日里在马毬场上默忖的几句诗写了下来,题为《打毬作》,道:
      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栏处任钩留。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前筹。
      李亿朝纸上看了一看,凝神窗外,半日无言,最后终于低低一笑,眸光微转,道:“蕙兰且宽心,我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咱们现在不是挺好的么?你又何必镇日忧愁忧思?”
      我听他的话风,一味得避重就轻,不由觉得好没意思 ,他本想安慰我,却不知这一番言语又在我心里添了几层隐隐的不祥。

      只是没想到,这不祥会来得这样快。
      自从做了李亿的姬妾,没有应酬的日子里,我们便对弈品茶,或是联诗抚琴,享受着神仙眷侣的安然时光。
      然而接连两三日了,李亿总说公务繁忙,一日一日地只是独自闷在书房里,我也不便去扰他,只不忍见他无人处时常愁眉深锁,略问一问时,他却又谈笑风生地盖过不提。
      我疑心越来越重,这一日命曼珠做了一碗红枣雪蛤汤,我端了,悄悄地踅进门来,只见李亿以手支颐,另一只手却松松捏着一张松花绿的苔纸,只愣愣地盯在苔纸后面一摞发黄的书卷上出神,见我走进来,手却像被滚热的炭火嘘了,瑟缩着把平塌塌一张纸揉进手心里,我疾步上前,愀然不乐,道:“李郎手里是什么东西,可能给我瞧瞧吗?”
      李亿面有愧色,讷讷道:“我……我怕你知道了伤心,故而……蕙兰……”
      一颗心向下一沉,我的声音有些颤抖,道:“李郎不是说过,我们夫妇同心的么,怎么如今有什么事也都瞒着我了……”
      李亿犹豫之意更浓,拧了半日的眉毛,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道:“这是……裴氏的家书……”
      裴氏!那位出身名门的小姐,李亿名正言顺的嫡妻,李家尊贵的主母,可以掌控鱼幼微幸福的女人!
      李亿为我撑起的一柄绿伞,放在别人身上,不过是绿杨阴里的一抹青翠,于我,却是无边荒漠中一掬生命之源,因此,就算是姬妾,也并不妨碍我浸润在绵绵爱意织成的五彩乱梦里,享受片刻的快乐,我太快乐了,哪怕这快乐要以茫茫无尽的孤寂为代价。
      我与李亿达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提裴氏,一切与嫡庶妻妾有关的话题,成了我们畅所欲言的平坦大道上唯一的泥泞,遥遥望到便绕着走开,我们从不谈论戏文曲词中一切可能诱导我们涉及到裴氏的内容,我们谈诗说文,从不涉及《霍小玉传》之类。
      然而裴氏终究是活生生存在的,正如那一页松花绿的苔纸,即使揉碎了,烧成灰,也终究脱不掉印在心里的碧苍苍的底子。
      面对李亿的优柔,我倒变得余勇可贾起来,冷然道:“她信上说什么,你就都告诉我罢!”
      李亿似乎被我的坚毅所感染,亦定了定神,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不过是提及我及第之后,始终未曾回乡祭祖,如今重阳将至,母亲也十分想念我……”
      我“嗤”地一笑,难掩口角噙着的一缕不屑,好个厉害的裴氏!李亿是朝廷命官,不得擅自离京,而裴氏几行家书中的返乡之由,让李亿的上司无从辩驳,让李亿无法拒绝,更让我无可挽留!
      恍惚间记起幼时在平康里破败的院子里,站在一株极高极大的槐树底下,竭力地仰着头,渴慕的瞳仁里倒映着耸入云端的一簇簇冰凌霜挂,浮香袅袅只勾着飞满彩蝶的绣鞋踮起来,再踮起来,却终究只能摸到粗而硬的棕黑色的老树皮,偶然一阵绝无仅有的风吹落一串绿茎软脆的白蕊,正满怀希望的准备膜拜一捧清甜,然而风势一斜,眼睁睁地看着醉人的馥郁芬芳只徐徐缤纷了他人的庭院。
      明知已是无可转圜,却犹自对李亿存了一点幻想,故作平静地问道:“那么李郎准备怎么办?”
      李亿向我投来恋恋地目光,既而低低叹道:“百善孝为先,裴氏催我回乡,也……有道理,只是这样一来,便要委屈蕙兰你了……”
      与李亿相处日久,我知他并不是个真正有担当的人,他更像一只栖于深密阔叶间的蓝耳翠鸟,极度地爱护他一根根深栗、肉红和辉蓝的羽毛。
      我也想如裴氏一般乔装的贤良淑慧,然而乔装,也是需要资本的,我只是一个没有得到嫡妻许可的姬妾,李亿瞒着裴氏娶了我,就已经是不守礼法了,裴氏随时都有充足的理由将我扫地出门,对于前路的未知的恐惧使我无法做到平静如水,浮躁的少女心性使我不能自控的暴发出激烈的言辞,“你走吧,去跟裴氏团聚,从今后我生死祸福,只由天命罢了,我本就是个没名份的妾室,明儿就是死在路边,也与你无干了!”
      李亿眉头微蹙,道:“蕙兰,一封家书而已,你何苦又耍小孩子脾气,我离家赴考多日,也确是该当回去见见家人,你放心,裴氏大度贤淑,耽搁些日子,她自会接纳于你。”
      “大度贤淑?”我的胸口一起一伏,浓浓的彤云染红了自天庭至细颈的软滑透明的象牙白,“大度贤淑还要耽搁些日子么?连你自己都吃不准……”
      “好了好了好了,”李亿张皇失措地扶我在如意黄花梨圈椅上坐下,道,“你先不要生气,自见了你题在崇真观石壁上的诗,我对你是魂牵梦萦,一刻也放不下……裴氏再好,我也不过看在嫡妻的份上,敬重于她,我这一腔的轻怜蜜爱,可全系在你一人身上呢!”
      女人究竟是经不住几句好话哄的,李亿这番情意缠绵,早将我化为轻轻飘落于素秋的繁英,空余一片绕指的柔情。
      我抽抽噎噎道:“但愿如李郎所言,别忘了妾身就好,既如此,你便早去早回吧!”
      “好!”李亿像得了特赦,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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