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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辞宛转长随手(2) ...

  •   我这个女弟子很快便派上了用场。
      落花送走了令人沉醉的春天,荷塘里的藕花新打了骨朵儿,花骨朵儿的大半部是牙白色,只在尖儿上顶着一点儿粉意,盈盈立着一只蜻蜓,擎着透明的双翅振翼欲飞,谁说生命的气息只属于春天?青翠欲滴的夏日,同样充满了青春的热烈。
      温庭筠折下伸进窗来的一枝娇艳的蔷薇,插在一只越窑暗刻莲花双凤瓶里,含着一缕沉沉的笑意,道:“我的诗集近日要拿去付梓,你可愿每日来我的居处,替我校对一二?”
      再在这闷滞滞的客栈中住下去,我就是一颗铜豌豆,也要生出豆苗来了,听闻此言,如何不愿?因此立时兴冲冲道:“好啊!什么时候去呢?”
      温庭筠想了一想,道:“你若愿意,就明日吧——我还请了一位帮手,新科状元李亿。”
      新科状元!我眸中一亮,大唐科举考试早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只因进士科的考试不仅要考察学问,更要考察诗词歌赋,政治见解,每年应举者少则八九百人,多则一二千人,而能及第者不过十余人,温庭筠才思敏捷,名满长安,到底也是屡举进士不第。进士及第已属难得,本朝的大诗人孟郊,便曾在考中进士之后,兴奋地写过“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激昂之句,因此五十岁能考中“进士”的人,还算年轻,仍被看作“少进士”,若能再从这十余人中脱颖而出,殿试夺魁,那便是真正的“大魁天下”了!
      这李亿既中了状元,想必年纪已然不轻,定然是个数十载寒窗,学富五车,“多闻而体要,博见而善择”的人,能与这样的人联诗酬唱,想想便让人神往。
      我展露笑意,道:“那就明日吧,一言为定!”

      那一夜,我把几件压箱底的衣裳一古脑翻了出来,一件一件试着穿,最后,把白日里在客栈小花圃里收集的合欢,芍药,一串红,六月雪的花瓣装满银红纱、五彩缎的香囊,小心翼翼地夹进衣衫里。
      躺下了,却又辗转反侧,心潮起伏,有无数零乱的文字在腹中翻转,连缀成一行行美丽的清词妙句,想像着明日见到这位才高八斗的读书人,如何地与他切磋诗艺,我便再也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站在明亮的厅堂里与新科状元作诗唱和,吟一句“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像着了一条粉色水仙散花留仙裙,再吟一句“芳意潜消又一春”,又像披上一件流彩牡丹暗花云锦短襦,又一句“珍簟新铺翡翠楼”,又似缀了一条葱绿撒花软烟罗的帔帛。
      如此情思迤俪,直至四更方渐渐地睡熟了。

      翌日晨起,我早早地来到温庭筠的居所,由一个老家人引着,推开乌漆铜钉大门,穿过精巧雅致的月洞,走上了一段铺满鹅卵石的甬道,鹅卵石缤纷多彩,紫褐,深灰,浅黄,映在红光闪耀的半个日头下面,恍若熠熠生辉的宝石,甬道的尽头有一座宽敞明亮的书房,朱漆的雕花门窗上糊着淡白的绡纱,尚未跨进门槛,只听大说大笑之声,不绝于耳,那声音浑厚宏亮,洋溢着满满地愉快,却不是温庭筠的声音。
      我窸窸窣窣推一推半开的门,只听里面温庭筠低沉的嗓音道:“哦,子安,她来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急匆匆的脚步伴着朗声一笑扑面而来,只听道:“啊呀,惠兰姑娘来了,幸会幸会!”
      我一抬眼,看到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正笑微微的向我行礼,又对我以表字相称,紫烟赠我的这个字,极少人知道,温庭筠虽知道,但他既年长于我,也就从来只称我的名,而这位初次相见的新科状元却叫我“蕙兰”,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忙还以大礼,道:“不敢,李……李公子……”
      说完方意识到自己冒失了,尚未清楚此人是谁,便浑称人家“李公子”,新科状元怎么会如此年轻?难道他不该是一蓬花白胡须兼着两鬓风霜么?况且,对新科状元无论如何也该尊称一声“先生”的……心头一紧,脑中更是一片空白,竟不知该说什么,越发结结巴巴地厉害了。
      那人却不以为意,只听温庭筠疑惑道:“你们……认识么?”
      神思本就有三分慌乱,听得此言,忙不迭地答道:“不认识!”话甫一出口,谁知那人竟与我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样的话,我终究有些少年心性,绷不住扑哧笑了。
      心里一松,随即回过神来,原来在我面前临风玉立的这个年轻人,真的是新科状李亿!
      只见他乌亮的头发绾于头顶,一丝不乱地笼在进贤冠里,一袭霁蓝祥云暗纹锦缎圆领袍,腰间玄青白玉腰带,挂着一块莹莹地鲤鱼糖玉佩,我暗忖,读书人为应考图个好彩头,往往配带鲤鱼佩,取其鲤鱼跳龙门之意,李亿系此佩,想必也是此意。
      他的眼眸被阳光折射出好看的淡淡光辉,飘逸而睿智的光芒,只是这眼神美到了极致,竟藏着几分阴柔了。
      我静默在他投下的高大阴影里,却被灼人的璀璨照耀着,行将化作尘土,他也静默了,一时间屋里静默一片。
      还是温庭筠打破了这幽长的静默,呵呵笑道:“你们倒是心有灵犀啊,看来我是请对人了,此乃温某之幸矣!”
      也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的笑语中缠着一缕忧伤扎进我的心里。
      下人端上来两碗庐山云雾,绿沉沉的茶汤盛在釉下三彩小盖碗里,青碧如玉,又有一只粉彩凤首壶,倒出来时,却是两碗嫩嫩的糖蒸酥酪,温热的奶香扑过来,甜津津得像要把人熏醉了。温庭筠拱手行礼,笑道:“茶点备齐,底下的事就辛苦二位了,待诗集成书之日,温某再行重谢。少时还有老友来访,在下先失陪了。”
      温庭筠一径去了,屋里只余我与李亿二人,不免有些尴尬,李亿见我低头不语,讪讪笑道:“蕙兰来得这样早,想必没用早膳,这茶点香甜得很,先将就用些吧。”
      他说的没错,我今日五更才过便醒了,起身时,客栈尚未到开早膳的时辰,不过胡乱咽了一口昨夜的残粥,却又凉透了,反要用五脏去暖它,方才走在料峭春寒的晨风里,直打冷颤。
      我喝了两口酪,只觉一股热流淌进心里,四肢百骸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不禁心中一暖,笑意和煦如绡纱里透进的天光,道:“的确香甜,到底是温先生细心,还惦着这个。”
      李亿眉毛微扬,暗生得色,道:“实不相瞒,这庐山云雾与糖蒸酥酪,皆是在下吩咐下人预备的。”
      我心中轻轻一震,略有不解,问道:“这……可这是温先生朋友的家呀……”一语未了,心中已然醒悟,莫非……
      李亿哈哈一笑,道:“李亿未能及时对蕙兰姑娘说明,多有得罪,”李亿拱手而揖,“飞卿的那位朋友,就是在下啊!”
      尽管已隐约猜到,我还是怔住了,新科状元,富丽堂皇的别邺,飘逸的风姿,温文而雅的气度……在我鱼幼微见过的男子中,一个人,若是拥有其中的任何一样,都足以令我心念一动了,但是他,李亿,他只消一瞬,便用事实向我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命运的宠儿。
      站在这位宠儿面前,我只感到无边无际的窘,鱼幼微,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穿着藕合色绣花半臂,腰系粉色水仙散花留仙裙,垂首站在新科状元李亿的面前,早起才用桃花末子洗得白净如雪的一双手,竟不知该往哪儿搁,我觉得自已便像是热腾腾的糖蒸酥酪,要从粉彩凤首壶全泼出来,管也管不住。
      李亿见我僵在这里,忙赔笑道:“看我这罗里罗嗦的,差点耽搁了正事,我们这就为飞卿校正诗集吧!”
      听闻此言,我像是得了特赦,忙不迭地拖书掇凳,急切间却碰翻了茶碗,赶紧伸手去扶,不想刚好李亿亦欲帮着收拾,我不及缩回手来,只觉触手生温,一只温软的大手已覆了上来,心中一惊,一只手若扎了尖剌一般抽了回来,却早已满面红云,火辣辣的从耳根一路烧到脖颈。

      一连几日,我与李亿伏在明窗下乌沉沉的紫檀大案上,一字一字地校对温庭筠的诗稿,熏人欲醉的和风穿过宽阔的厅堂,吹得书案上一张张四尺丹哗啦啦地响,像一只花盆鼓,黄澄澄的鼓槌咚咚咚敲在温润细腻的水牛皮的鼓面上,敲在人的心坎上。
      李亿把笔搁在青花五彩龙凤纹笔架上,舒一口气,道:“飞卿的诗词果然才思敏捷,词赋兼工,这支《菩萨蛮》,读来令人心有戚戚啊!”
      我接过他递来的那张书有《菩萨蛮》的生宣略读了一读,柔声道:“才人士子们多推崇温先生的诗,只因诗乃文学之祖,而词在一般文人眼里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诗余,温先生性情中人,且豪放不羁,醉心清丽婉转的曲词倒也平常,怎么子安先生自幼悟得是正经的仕途经济学问,也会格外青睐温先生的词么?”
      我与李亿几日来渐渐熟稔,言语间也就多了几分随意。
      李亿深色的瞳仁里映出我娇小的身影,他静静地微笑道:“诗或词只是形式而已,只需道出人人心中之所有,便是好文章,你看这一句”他挨进一点,指着《菩萨蛮》里其中的两句道,“‘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心中之人日思夜想,难以入梦,长夜孤灯下,心系伊人,就连灯影昏昏,也懒得剔亮一些了。”
      他最后几句越发情思缠绵,如一枚瑰丽莹润的雨花石,投诸波平如镜的水面,荡出一圈一圈细碎的涟漪,我几乎要沉醉其间了,却又不得不接话,幸而我自幼在平康里长大,市井中的场面话还是多少有几句挂在嘴边的,因而笑道:“子安先生还说温先生是性情中人,我说您这满腔幽情若要倚声填词,只怕要胜过温先生呢……”
      其实我是想打趣他思念家中妻子才会有感而发,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是说不出来了。
      李亿仿佛倏然间从方才的浓香软玉的意境里跳脱出来,陡然笑道:“在下失言,让蕙兰姑娘见笑了,得罪得罪!”

      然而李亿的似水柔情显然不想到此为止,温庭筠的诗集校完了,他在花园的凉亭里设了一桌精致的筵席,款待我与李亿,我前去赴宴,任由欢动的音符跳跃在每一寸血脉里,一路上秋香色的裙裾被风一掀一掀,忽啦啦像要将绉绸上的片片桃瓣吹落下来。
      凉亭中却只坐着温庭筠,我的心沉下去一点。往日若得与温庭筠单独相处,眼角眉梢便会自然升腾起无限喜悦,此时相见,少女情怀中那一番悸动却仿佛已过去了几千几百年。
      我细声细气地问道:“子安先生怎么没来?”
      语气中虽竭力想显得平淡,却难掩心头的一缕失落,又怕听到自己最不想听的答案,故而话一出口,心也就紧跟着扑腾起来。只听温庭筠默默一笑,道:“先不管子安,我们先吃吧——幼微,你坐这边。”
      温庭筠指一指旁边一个青石条石墩,我疑心更甚,木然坐下,身子便像僵在了凉凉的石墩上,有一瞬间的冷。
      桌上一套白瓷盘盏里,陈着赤橙黄绿的菜肴,映在日头底下,闪着红玛瑙绿翡翠的光晕,温庭筠若无其事一般,道:“这桌菜虽不丰盛,却也做得精细,尤其是鱼翅和熊掌,是请了长安做过御厨的师傅烹制的,平时绝难吃到,来尝尝吧。”
      我提起紫檀金镶商丝嵌玉筷,夹了一筷子藕片,只觉木肤肤的,没有滋味,又不忍拂了温庭筠的美意,只得强作欢颜,笑道:“很好吃,先生费心了。”
      温庭筠也许看出了我的郁郁,也是淡淡的,良久,才尽力一笑,道:“幼微,你到长安也有些日子了,今后可有什么打算么?”
      我怔住了,是啊,我才十四岁,豆蔻初绽的年华,却有年逾古稀的迷茫,况且若真是垂垂老矣也就罢了,这样长的一段人生,遥遥无期,可如何打发到头呢?
      我无力的摇摇头。
      温庭筠顿了一会儿,缓缓道:“女孩儿家,还是要有个长久的归宿,我知道你素来心性高,一般人你是断不肯屈就的,如今倒有个好人家,只不知你肯不肯?”
      我的命运是由不得自己的,以前是,现在依然如此,我只得低声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温庭筠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样,郑重道:“你看子安如何?”
      子安?李亿!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玉树临风的修长身影,闲闲的,澹澹的影子,立在青如眉黛的山巅,我仰着头,盯地时间长了,脖子和眼都有些酸。
      温庭筠见我沉思不语,亦道:“他虽有妻室,却对你情根深种,即使纳你作妾室,也断不会薄待于你。”
      且不说我对他亦是有心,就算无心,以我现在的窘迫,还有别的选择么?李亿的家世才华品貌,本就难遇其二,就算有,也自有家世才华品貌相当的女子与之相配,大唐仍沿南北朝旧俗,以婚宦情况论人品高下,婚非名家女子,仕而不由清望者,皆为他人所诟病。我鱼幼微,除非再世为人,是绝然做不了李亿的正妻的。
      想到这里,心里已有了计较,然而又不能一口答应,跌了自己身份,只仿佛无意,道:“父母已逝,我既来长安投奔先生,便是把先生当作父母,终身大事,但凭先生做主,只是虽为妾室,也要有个媒证,也好保我终身有靠。”
      温庭筠微笑颔首,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温庭筠的家就是你的娘家,我便是为你的绾结红丝的月老冰媒!”
      尚未等我醒过神来,温庭筠便向假山石后一叫,道:“子安,你拜托老夫的事已谐矣,还不快出来谢媒么?”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李亿翩然而至,挂着两分羞赧,坐在温庭筠一侧。
      温庭筠一边布菜一边空落落地笑道:“子安这一桌子菜的确美味,老夫只当借花献佛,来谢过幼微了!”
      李亿与我都没有说话,只淡淡笑着,我拿起青釉汤匙,舀了一匙笋片汤,汤汁清甜,笋片香脆,白瓷碗盏在白晃晃的艳阳底下耀着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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