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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却恐相将不到头(2) ...

  •   我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万千,绿翘的身世,竟比我还要酸辛凄惨,我再不济还有个寡母自幼疼爱,她却连这一点亲情抚慰也没有,我“嚯”地站起来,拉了她的手,细语安慰道:“好妹妹,快别委屈了,咱们都是一样的。”
      绿翘不禁滴下泪来,哭道:“我如何比得了师父,师父是长安才女,状元爱妾,又有倾国倾城之貌,我不过是个草芥一样的人罢了。”
      我低首婉然摇头,叹道:“才貌再好,终不如出身显赫来得高贵,李亿若顾念旧情还好,若不顾旧情,我就是老死在这道观里,又有谁知道?还要连累你与我一同受苦。”
      绿翘笑靥如花,娇滴滴道:“师父何必自苦,就是李大人负心于你,凭师父的才华美貌,还愁不能名动长安,叫那些达官显贵都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么?师父道我是如何打听到李大人消息的,我是从清玄道长的相好那里打听出来的——清玄道长的姿容文采,可比师父您差得远了!”
      我心中一震,不料绿翘还有这等落地生根的本事,转念一想,也是,她自小无人疼爱照拂,除了自己,无人可依靠,便如一颗生命力极强的种子,就是落在荒漠之中,照样可以生根发芽,开出艳若桃李净如素雪的花来。我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玲珑剔透的女子,丰润如月的脸上一双精光流溢的三角眼,额头窄了些,被几根细细的留海一遮,隐隐约约现出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二月里新发的鹅黄嫩绿的柳叶,朱口细牙,嫣然生姿。浅碧的云香纱夹衫,外头罩着石青薄绸半臂,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裙子底下隐隐露出一双竹青软缎夹金线的绣花鞋,腰若束素,指如葱根,顾盼神飞,她身量未足,也不是上等的姿色,然而严酷的环境催人早熟,她的言谈笑语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妩媚风韵。
      心中这样想着,眼里只眸色一沉,道:“我与李郎情深意重,且有温先生做媒,他就是负我,我又怎能做出这等不贞之事!”
      绿翘嘴角不屑地一挑,方欲还言,只哑然一笑,道:“师父饿了吧,我去给您热了饭菜端来。”

      我在忐忑中等待着李亿,却不敢去想前路如何。他会来吗?我已经等了他那么久,如果他心里对我尚存牵挂,早该来了,三年之中,总不会没有来长安的机会罢?可是我毕竟是他曾经爱过的人,是有媒有证的姬妾,他总不会这样绝情罢?况且温庭筠的话,对他总是有一些作用的罢?
      日日徘徊在他会不会来的证明与反证之中,我几乎要被这极热与极冷撕碎了,纷乱的心神没有一刻不牵缠在希望与绝望的两极,颠沛流离的魂魄真地已经濒于疯狂了。
      这一日,我照旧爇了重重的百濯香,独坐幽窗,断断续续抚着一曲《高山流水》,我新近跟着逸清道长学琴,已颇有些进益了。
      沉香兽里烟雾缭绕,百濯香浓得变了形的味道刺激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种异样的剌激可以让我暂时忘却现实,心中一松。
      一痕月白的翩然透过五彩线盘花帘在我的视线里清晰起来。这是谁?是他吗?魂牵梦萦的那个人,这样平静的,就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了,脑子里空白像洗过一样,只听见无数个寂寥无依孤枕难眠的日子在岁月的长河里汩汩流过,亦掠过双眸流成两条滔滔的河。
      还是李亿先开了口,淡淡道:“你……还好吗?”
      恍然间竟如同第一次见到他时,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只想缩进秋香色挑丝缠枝莲花襦裙里去,终于拿起湖水蓝的绉纱绢子抹一抹泪珠儿,讷讷地开了口,声如蚊蚋,道:“唔……还好……”
      绿翘眼明手快,听到李亿到来,已经三下五除二的沏了一壶老君眉,倒在三彩双鱼戏水盖碗里捧了来,这盖碗是我平日细细收藏着的,确是想等着有一日李亿来时给他用,只是绿翘行事如此机敏,虽然深合我心,却也不由令我暗暗一惊。
      李亿默默地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绿翘忙过来添茶,李亿却摆摆手,绿翘立刻掀帘子退了出去。
      李亿喉咙里“嗡隆”一声,别过头去不看我,言语中含着轻轻的喟叹:“你从家里出来,也有三年了,我一直与裴氏周旋疏通,无奈裴氏那里固是坚辞不允,就连……母亲,她老人家,也说纳妾之事,应听妻命……”方才看到李亿的神情,我心中已猜到了大半,那一团久别重逢的喜气早已被他的冷漠冻在心头,硬硬得不消化。
      他继续地说下去,留恋之辞中更多是快刀斩乱麻的决绝,“蕙兰,你还年轻,我也不想耽误你的前程,裴氏年前又为我纳了她庶出的妹妹,如此一来,你的事我更加无法开口了……”我一阵晕眩,仿佛三更半夜猛然走进一间燃着煌煌巨烛的大屋,迷迷糊糊地只是睁不开眼,他纳妾了,他又纳妾了,他不是说“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么,那些比翼连理的盟誓,当时看起来固若金汤,这么快便灰飞烟灭了么?
      我暗自冷笑,前程?谁的前程?是他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敢违拗裴氏吧?三年里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苦涩,羞辱,怨恨慢慢溢出嘴角,化作一抹轻蔑的笑,“不必再说了,有裴氏这样的贤妻,您日后的仕途一定会青云得路,指日高升的,这样好的靠山,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李亿被我一语道破,一脸赧然有些过不去,立时涨红了面皮,道:“你也不必这样夹枪带棒的,当初步摇一事,若不是你把温庭筠送你的妆奁藏着不让人动,也断无今日之祸……”
      我听她话锋不对,杏眼一睁,诘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亿轻哼一声,道:“什么意思你自己最清楚,我这几年在庐州确是冷落了你,但歌伎出身的关盼盼尚能为夫殉节,你避居道观修心养性,却还惦记着外头扰扰红尘,私相传递……”
      两束灼热的火苗,顿时攒聚在我的眸子里,熊熊燃烧,我勃然道:“谁私相传递?你说谁!”
      李亿方才因恼羞成怒而呼出的粗重气息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只冷冷道:“你还当别人不知么?你的那首《寄飞卿》早已洛阳纸贵了!”
      脑仁儿一阵阵发麻,那些牵愁照恨,离情杳杳的诗句,虽然是寄给温庭筠的,可是一字一行,无不凝结着我与李亿之间的落花如雪刹那芳华,若是我寄予李亿的那些馨香盈怀的无奈,两眉颦蹙的悲哀,能够得到他一点点的回应,我又何必向温庭筠倾吐忧伤?
      直到此时,我才不得不承认一个悲凉的现实:我与李亿的缘份,的确是尽了!始于道观,终于道观!
      许久,僵麻的心才从爇尽残香的层层哀恸中苏醒过来,绿翘过来扶起我,语气中满是不屑的气恼, “只留下这么点银子,够几日开销的呀!”
      我看也不看,手用力一挥,挥落了一地的散碎银子,如天光云影覆落于放生池中,缓缓散落的星子,惨白的,没有一丝活气,渐渐沉在池底的软泥里,深深地滑了下去。

      小院寒烟轻笼,雨中寥落的红树筛落了一床的月影,映在明窗的鹅黄绡纱上,将纱上的翠水梅花略加点染,远远看着酷似数枝春桃,已经是春天了么?“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梁间燕子飞来飞去,正用她玄青的喙衔着枝枝叶叶筑起温暖的爱巢……不,现在不是春天,那么夏天?“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绿波荡漾的池水间双凫朝来飞去林间觅食,夕至一起飞回巢穴,更于田田莲叶之下,同心协力抚育幼雏……不,也不是夏天,那么秋天?“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涉过静如白练的江水,采撷一朵“鸳鸯芙蓉”,一半银白,一半深粉,火焰的热情江水的温柔,又能寄与谁呢?我这一辈子已经完了!才绽开一星儿花苞,就已经踏入了旧年残夜,可是真的完了么?想完却又完不了,我才十八岁,距离生命的终点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路,长得看不到头,看不到头的绝望!这一个又一个的明天,像是一锅永远熬不透的苦药汁子,只在那里咕嘟咕嘟冒着浓稠的伤痛。
      眉心倏地一跳,像是被蓝汪汪的火焰燎了一下,我不能把握幸福,至少可以结束痛苦吧,这个世界不给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那么,我便挥别长安幽蓝的天空,湿翠的山峦,润碧的芳树,化作彩云飞去吧!
      我在如颠如狂的迷蒙中,摸索到一只沉香云凤纹金奁,四角的云头已积了许多的灰尘,拨开尘锁的翠钿,有一柄精巧的银刀,是成婚时李亿送我的,刀鞘雕有玉龙献宝,并饰以莲花,刀柄上刻着一脉雕工细致的鸳鸯藤,鸳鸯?我凄怆地笑了。我死死地攥着刀柄,纤弱的鸳鸯藤的纹饰深深烙在手心里,我狠一狠心,照着柔荑似的腕子拼命一划,鲜红的热血从薄如蝉翼的皮肤里潺潺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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