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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求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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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夜,院外的红梅星星点点,与白茫茫的天地相溶,如同幕上的星,却是翻转了色彩,令人忍不住的想要将此美景,永远的印于眼中。
我撑在窗前看了许久,总觉得那低矮的院墙十分碍眼,左右没瞧见大哥,便轻手轻脚得打开门,溜出了院外。
雪虽下的小了,风中的寒意依是有增无减,几粒冰霜飘进脖颈,刺得人背后寒毛一竖,不自觉得打了个激灵。
我拢了拢衣领,在梅花从中漫步,深吸一口气,虽寒意倾入肺部,激出一连串的咳嗽,但还是忍不住的为这淡淡的梅香而陶醉。
整日的闷在屋里,浸在一身药味当中,忽然的亲近了甜香,简直可说是心旷神怡,如置身于仙境了。
“三爷,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屋吧,药煎好了!”从院里追出的稚龄少女,飞奔过来,扶了我的胳膊,便要将我往回拖。
我随着她往回走了几步,又顿住了脚步,笑道:“玲玲,你不是想要三爷给你画幅画么?”
玲玲抬头看了我一眼,喜笑颜开道:“三爷想画画了么?那我这就去准备准备,保证等你喝完药,想画什么都行。”
我看着周身灿烂的梅,说道:“那好,你去找张桌子,就放在这。待我喝完药,定然将这红梅临雪,全部给你映到画里去。”
“啊!?在这!?”玲玲为难得看了看周围,说道:“这可不成,天太冷了,你若是受了风寒那可怎么好?而且,万一被老爷看到,他又要日日的念叨了。”
我笑道:“不过是赏个雪景罢了,哪有那么麻烦,更何况,我这穿得这么厚,不会得什么风寒的。”
玲玲拽着我的衣袖,还欲劝阻,我轻轻拍拍她的脑袋,柔声道:“放心,再怎么说,你三爷我也懂那么二两医术,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没事的。赶紧去准备吧。”
不再等她想出理由来劝阻,我已转身回了院内,远远躲了开去。回屋捧了汤药,味道依然刺鼻得难以下咽。
自从被哥哥们救醒,这药就一直不停的被他们往嘴里灌,虽说由最初的一天五次,改为现在的一天一次,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却是始终无法习惯。
喝了十年尚且如避蛇蝎,再想想往后的半辈子都要依赖这东西活命,我只能苦笑一声,眼一闭,端了碗就这么大无畏的一口气倒进喉咙。
大哥啊,你就不能在汤药里放点别的什么改善一下味道么?
我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漱口,走出屋外,看到玲玲当真已在院门口置上了桌子,铺好了纸张,现下瞧见我出来,连忙摆正了椅子,说道:“三爷,你可要快些啊,老爷出去倒腾古玩,只怕就要回来了。”
我撩起衣袍下摆坐好,看了看景致,挪了椅子对好角度,拿起了笔试了试墨,笑道:“他入行太晚,哪里识货,每每前去不是被那些贩子们骗得喜笑颜开。只要你夸他买回来的那些破烂是好东西,他自然心情大好,怎还会管这些小事。别操心了,赶紧磨墨吧。”
“是……”玲玲无奈的一低头,拿了墨开始细细的于砚台上打磨。
我提着笔看着满目白雪覆梅,脑里已勾勒出数幅美卷,然思之再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偏过头瞧见玲玲白里透红的脸颊,心里顿时有了谱,笑道:“行了,别磨了,去把梅花上的雪收集起来,入夏了泡茶喝。”
“是。”玲玲应了一声,去厨房找来了陶罐,细刷,步入梅林去认真的扫雪了。
在这等雪白的背景当中,星星点点的红梅,映衬着一个那么一个娇俏的少女,当真是人如花般俏,花如人般媚,如此景致,实在甚好。
我定了心,笔落于纸上,寥寥数笔已勾勒出一树墨枝。停顿片刻,看看正认真扫雪的玲玲,换了一根白描的细笔,于墨色旁细细描绘,将脑里此刻的美好,一笔一划的印在了尚未点朱的梅枝旁。
梅的香,雪的清,缭绕身周,着实提神醒脑,令人情绪高涨。笔一接触纸面,如拥有了生命,携着墨色游走,若行云流水,使得这幅画几乎是一气呵成。
放下笔,我看着纸上墨做的骨,感觉十分满意,遂调了朱砂,开始点梅。几点红缀上去,整幅画如美人着妆,一笔一笔渐显风华,本欲如绘骨一般再度一气呵成,怎想梅林外传来的马车停滞声,扰乱了这一时的兴致。
我微微停顿,循着动静,听到有三人下车,没有半分停顿的走进了梅林,想着应该不会是大哥,便也没有收摊回屋,只是添了朱砂,继续画画。
不多时,交谈声渐渐传来,脚步声也更加清晰,我的心思终于完全从画中转移,对这声音中传来的讯息略有疑惑,不知二哥带着这两个江湖人物,忽然的回来,是要做什么。明明大哥千叮万嘱,不准结交江湖人物,更不准随便带陌生人回来,怎的今日里,二哥却毫不顾忌的就这么把麻烦带了回来?
“玲玲,你这是在干吗啊?”二哥的嗓门亮了起来,我抬头一瞥,透过二哥并不宽厚的肩,看到了跟随在他身后的两人,心里的疑惑更加凝重。
这两个人,一个赤着上身,高大结实,在这寒风白雪中,他没有一点寒冷的表现,竟似热得大汗淋漓。这样一个人,如非内力深厚,那便是横练功夫相当到家,放到江湖中,当时一等一的高手了。然这样一个人,却十分恭顺的搀扶着一个满脸病容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身着白底淡青纹路的长袍,外面罩了一件干净的棉布披风,虽然身形并不高大显眼,一身气韵却将身边诸人全都衬得渺小若无。
这个人,好生厉害。
尽管他疾病缠身,还中着剧毒,性命危在旦夕,眼里却依然轻松豁达,比之扶着他的大汉满面焦急担忧而又希望无限的神色,好像前来求医的并不是他一般。
二哥在哪结识的这种人?
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的人,这世上,又还有什么能战胜他?
这一瞥间,那中年人已看向这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然的微笑,眼里精光一闪,令我眼皮微微一跳,遂转移了视线,站起身向二哥道:“你看不到吗?她在收集梅上雪。”
“收集那玩意干吗?你别不是在屋里憋得太过无聊了吧。”二哥看了看没有搭理他的玲玲,伸手便要去拿她手中集雪用的小罐。
玲玲往旁一躲,避了开去,没好气的说道:“二爷,您还知道回来啊。”
二哥眼一瞪,说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呢?好歹我也是这家里的二老爷,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玲玲一撇嘴,不再理会他,换了一棵树继续扫雪去了。
二哥还待继续跟玲玲较真,我一声咳嗽,说道:“二哥,这两位,是你的朋友?”
二哥一怔,回头看了看带回来的那两人,一拍脑门,拉着那中年人,朝我走了过来,笑道:“三弟啊,这位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小李飞刀李寻欢!”
李寻欢?
我眼皮再度一跳,想起了二哥时常讲起的江湖八卦,来来去去出现最多的,便就是眼前这个病怏怏的家伙。
原本觉得故事里的人物跟我没啥关系,平时听着只当解闷,却不想如今见到了真人,这不详的预感一重接一重的往心里撞。
直觉上,这家伙绝对是个大麻烦,或许该要提醒二哥离他远点。
出于礼貌,我朝向李寻欢一拱手,规矩的客套道:“原来是小李探花,久仰。”
李寻欢微微一笑,于我拱手回礼道:“这位,莫非是梅三先生?”
恩?我装死装了十年,怎的居然还有人知道我?难不成二哥又喝多了在外胡说八道?
我看着二哥,用眼神表示对他相当不满,二哥连忙还了一个无辜的眼神,表示李寻欢会知道我,完全跟他无关。
我继续以眼神传达完全不相信的讯息,二哥只能转了脸,向李寻欢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梅三?”
李寻欢笑道:“梅二先生的兄长是梅大先生,那么弟弟自然便是梅三先生了。”
……
好吧。
我低下头,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道:“我们兄弟三人隐居于此,与外界鲜有来往,却不知探花大人忽然造访,所谓何事?”
李寻欢只是微笑,并未答话,他身旁的大汉忽然扯着嗓门,激动道:“少爷中了毒,梅二先生说这有人能解毒,咱们就来了。”
“哦?”我以眼神询问二哥,二哥连忙把我拉到一旁,低声笑道:“你知道的,二哥我善毒不善医,所以只有带他们回来,找大哥帮忙了。”
“找大哥帮忙?”我笑道:“你觉得大哥会答应吗?”
二哥道:“别人或许不行,但那是李寻欢,大英雄,他应该会帮忙的吧。”
我一声叹息,说道:“以你对大哥的了解,你觉得呢?”
“应该……会吧……”二哥的语气开始不确定,停了片刻,一搭我肩膀,谄媚的笑道:“要不,你帮帮忙?”
我一抬手,将他推得远些,说道:“这好像比让大哥出手更有难度吧。”
二哥笑嘻嘻的重新凑了过来,说道:“好兄弟,反正现在大哥也不在,你就帮个忙,给他瞧瞧。只是解个毒而已,要不了多久的。”
我看了不远处玩赏梅花的李寻欢一眼,说道:“他的情况,你该比我清楚。这种人一身毛病,经不起折腾,若有你说的那么简单,你为何不以毒攻毒的给他解了,那可是你最擅长的手段啊。”
二哥为之语塞,转而说道:“那你说怎么办?那可是李寻欢啊,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暗算死?更何况,他还救了你二哥一命,我总得知恩图报吧。”
我笑道:“李寻欢这个名字,对大哥来说就跟阿猫阿狗一样,没用。不过梅家祖训,心怀仁义,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吧。”说完,我拍拍他的肩,冲玲玲大声道:“玲玲,我先回屋了,大哥回来之前,你把这收拾了。”
玲玲答应了一声,问道:“那这雪还扫吗?”
“先招呼客人,等你无聊的时候,再扫吧。”我向李寻欢他们一拱手,笑道:“那二位,我就失陪了。”
李寻欢点头回礼,二哥一摆手,说道:“行了行了,您赶紧回去歇着吧,我自己想办法。”
你要能想到办法,你就不是老二了。
我暗暗好笑,自行回屋,拿了桌边没看完的话本,躺到了床上,舒适得等待着大哥回来。
一本书,翻了不到十页,外面的动静便忽得响了起来。
我拿书本盖上脸,伸了个懒腰,十分八卦得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不出所料的听到大哥拍桌子砸椅子的怒吼,把二哥软弱无力的争辩压得如同蚊子哼哼。
十年前,大哥封了医馆搬到这等穷乡僻壤,就是不希望被人打扰。林若仙的爆发,闵文成的造访,让他知道了我在京城所做的一切,更让梅花盗这个身份,变成他背负着的一座大山。
他将我隔绝在此,不希望我与江湖与朝廷再有丝毫的牵连,更不希望林若仙再找回来,所以他才会摈弃梅家济世救人的祖训,对一切上门求医的人,能推则推,推不了就干脆装疯卖傻扮失忆。
这十年来,他除了我,再没有诊治过一个人,以至于梅大先生这个名字渐渐被世人遗忘,而不甘寂寞的二哥,却成为了江湖中响当当的一代名医。
二哥虽游手好闲喜好享受,是家中最不成器的一个,但他的医术放在江湖中,也算得上是包治百病了。这十年里,不见他惹出什么治死人的乱起,却在今日里带了人公然上门求医,可见李寻欢这个人的命,着实重要。
大哥原则性极重,绝对不会破了自己的规矩,出手诊治。但若放着不管,未免会令二哥难堪,再说那传说中的李寻欢确实是个好人,既然是好人,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倘若二哥再来找我帮忙,我就不妨给他这个面子,顺便要求以后远离此人,省的招惹一身麻烦吧。
正想到此处,二哥便推门进来,大步走至床边,拿起我脸上的书,笑嘻嘻的说道:“三弟啊,大哥那边……还是你帮忙去说说吧。”
我看了他一眼,十分老实的说道:“大哥那边,我没办法。不过你若能答应我一件事,这病人,我就帮你解决了。”
“好,你说,什么事。”二哥喜笑颜开,立马俯下身子,附耳过来。
我配合他的动作,轻声说道:“以后,别再跟那个李寻欢来往了。”
二哥一愣,问道:“为什么?”
我淡淡道:“不为什么,你若做不到,就自己去诊治吧。”
“好好,我答应你。”二哥敷衍一般的应了一句,抓住我的胳膊,便要拽我起来。
我顺着他的力道坐了起来,一拂袖甩开了他,说道:“我就不出去了,你带他过来吧。”
“那你在这等着啊。”二哥蹦着跳着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我整整衣袍,随意的收拾了一下房间,往桌边一坐,刚倒了一杯茶,二哥便将李寻欢带来了。
我摆手示意他坐下,并未说话。他按我的意思坐在了对面,也没说话。
我伸了手要诊脉,他递了手让诊脉。我指着嘴要看舌,他张了嘴给看舌。我勾了手要看他的眼,他凑过来转着眼珠各个角度都让我看个通透。
整个的过程,他温良恭顺的合作,但始终没有问我关于病情的一个字。
我知道他并不在乎他的命有救没救,诊治结束后,只冲着守候在一旁的二哥说道:“毒不难解,但这病么,就有些麻烦了。”
二哥说道:“在这之前,我也给他诊过,知道他是喝酒喝多了伤了肝肺,只要戒了酒,加以调养,只需个三五年就能恢复如常。可是……”
“人生在世,只为享受,连酒都沾不得,活那么长又有什么意义?”李寻欢在一旁悠悠的解释,说的轻描淡写,像是在讨论一件与他完全不相干的事。
二哥听他如此说道,只能摇头叹气。我却觉得这番话,甚合口味,对这人的印象分,一下子提高了许多,一瞬间,甚至想要跟他交个朋友。
我一笑,说道:“你既看的这么通透,这毒解与不解也无甚分别了吧。”
李寻欢笑道:“那到不然,多活一刻,便能多喝一杯酒,既能解,又为何不解?”
我往椅上一靠,笑道:“我原以为,你不怕死。”
李寻欢亦往椅上一靠,说道:“我也是人,自然会怕死。”
二哥在一旁插嘴道:“他既不想死,你就赶紧给他解毒吧。”
我复趴上桌,拿了笔,点上纸,说道:“解毒的方子,我给你,服药前四个时辰不可饮酒,服药后四个时辰更不可饮酒。切记。”
李寻欢不做声,二哥却伸出一根手指,扣着下巴,说道:“这只怕有点难吧。”
我写好了药方,递给二哥,说道:“为了能多喝两天酒,这八个时辰的禁酒,应当不难吧。”
李寻欢一笑,说道:“你若有好酒能让我痛痛快快的喝一场,说不定这八个时辰,我还是可以忍受的。”
我摇头轻叹:“死酒鬼。”
他温文还了一句:“药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