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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错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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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翟老大这种土霸王地头蛇,居住的地方应该是暴发户气息相当凝重,至少宽敞明亮有个大院子供他平日消遣所用。但是那喽啰带着转了几条街,硬是从热闹繁华的大街,转到了阴暗狭窄的小巷,让我总觉得自己来到了广宁的贫民区。
在这不起眼的胡同里,穿街走巷,随意出入各个宅院,也无人阻拦,人们各做各的事,除了偶尔几个女人会瞧着我的脸指指点点的小声议论两句,几乎是所有人对我们的行动,几乎是视而不见。
在一户十分平常的住家宅院里,我总算是见到了翟老大。
往常见他,他都是孤身一人,低声下气,一副软骨头的奴才样。而今看到他,他却雄纠纠气昂昂的立在一群歪瓜裂枣当中,如鹤立鸡群一般,确实一副老大的模样。
我很想笑,又不能太抹他面子,索性负了手,默不作声的看着他。
他见我进屋,连忙过来迎接,一拱手,什么话也不说,便让左右的喽啰退了出去,自己把门一关,带着我进了里屋,只见一个空旷的房间正中,一个被捆得如同一条肉虫一般的人,横躺在地上,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呜呜囔囔得哼着,却是动弹不得。
“他就是陈八?”我淡淡的问了一句。
“就是他,错不了。”翟老大连忙解开他嘴里的破布,说道:“把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再重复一边,告诉先生。”
陈八使劲的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问道:“是你要找林若仙?”
我点点头,问道:“她在哪?”
陈八一闭眼,喘了口气,说道:“虎山……虎山万花楼。”
我深吸了口气,问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陈八道:“虎山生意最好的青楼……”
“青楼……”我苦笑了一声,叹了口气,问道:“是徐总兵让你把她卖去青楼的?”
陈八老实道:“是,是他老婆让我这么做的。”
我走近几步,蹲在了他身边,问道:“那你……这一路上,对她可有什么不轨的举动?”
陈八连忙澄清道:“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对她做过。他们把人交给我的时候,已经快死了。我还带她看了大夫,给她疗伤……”
我轻笑一声,问道:“她不过是你的货物,你会这么好心?”
陈八辩解道:“就因为我得靠她赚钱,所以才要治好他。人死了,或是病了,都卖不出去……”
我笑道:“你意思是,治好了她,才能卖个好价钱?”
陈八一张嘴,刚要说话,又停顿了一下,改了口,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干我们这行的,也有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手上的货是不能碰的。而且,她只是个孩子,被欺负成这样,谁看了都不忍心啊。我是把她卖去了青楼,但我也跟老板娘交代,要好好待这孩子了,你不信,可以去万花楼问一问。”
我一笑,说道:“我自然是会去问的,不过你……须得与我一同去!”说完,抓住他身上的麻绳,随意的一扯,内力注入,便听啪啪几声,这如拇指粗的绳子,全部断裂。
陈八愣了愣,并没有反应过来,我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便往外走。翟老大连忙拦在我跟前,赔笑道:“先生,我身上这毒……”
我看了他一眼,抬手便是一掌拍上他肩头,他被我打得踉跄后退,尚未站稳,我又是一掌跟了过去,电光火石之间拍出了十六掌,生死符虽解,却也将人打得鼻青脸肿,猪头一般。
翟老大捂着被我拍打的地方,只顾着哼哼,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提着陈八走到门口,停顿了脚步,说道:“生死符,我已给你解了,你好自为之。”
“多谢先生!”翟老大欢喜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没看他,更没理他,只是提着陈八,往虎山的方向快步走去。
从广宁到虎山,只有几天的路程,虽说并不遥远,但虎山乃是辽东边关所在,来往人等龙蛇混杂,各地客商均有路过,说起来,算是一个极为乱七八糟的地方。
徐总兵那该死的老婆让陈八将林若仙卖的越远越好,明明往南走为佳,又为何会送去虎山?莫非他原本打算把那孩子卖出关?
这其中的因由,我并没有问,也懒得去管,只要找到林若仙,什么都不是问题。
一路马不停蹄,赶到虎山,直接便奔到了万花楼的门口。
下了马,有人前来迎接,还没进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便簇拥了过来,手帕飞舞的眼花缭乱,软绵绵的身子更是没骨头一样的往我身上靠。
这浓重的脂粉香,呛得我心烦意乱,胳膊一横把人掀开,摔倒了一群女人。跑堂的以为有人闹事,捋了袖子往门口聚集而来,我一负手,沉着脸并不说话,随我一同前来的陈八慌忙的拦在了我身前,朝那些打手抱拳道:“各位兄弟,我们今天是来找冯姐说事的,可不是来寻欢作乐的。身后这位爷,不是一般人,快让这些庸脂俗粉离远点。”
陈八经常出入烟花地,跟万花楼里的人多半相识。他说完了这些话,本来围在附近的女子全部乖乖散去,只剩了打手们一脸戒备的紧盯着我。
“虎哥,冯姐呢?在上面吗?”陈八向前走了几步,向领头的打手一抱拳,十分的客气。
那个虎哥看了我两眼,与陈八像是使了个眼色,见陈八皱眉摇头的模样,也不再过问,一摆手,说道:“上去吧。”
陈八回头与我说道:“就在上面。”
我一点头,跟在了他身后,步上了二楼,径直来到走廊尽头,停在了门外。
“你先进去问她。”我不想跟这些油嘴滑舌的女人打交道,便让陈八自己进去。陈八低头应了,敲开了门,只听里面一个甜的发腻的声音笑道:“哟,老八,你不是赶回怡红院去救你的老相好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行了,冯姐,别多问了。上次我给你送来的那个小姑娘,你还留着吗?”陈八开门见山的直接问了。
我在门外听得直皱眉,什么叫做还留着,难不成这冯姐,还是个人口的二道贩子?
冯姐答道:“嗨,别提她了。你当时跟我说的什么来着?说她是什么大官家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冰清玉洁还没人碰过,我还当了真,天天把她捧着哄着。谁知道她这岁数不大,勾引男人的本事却不小,不过才十二岁的黄毛丫头,身子就已经给了出去,我这本钱收不回来,还没找你算账呢。”
陈八急道:“还不是她那禽兽不如的主子干的好事。行了行了,你赶紧把人叫过来,人家姑娘家里人来了,急着要带姑娘走,大不了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行了吧。”
“哟,那小妮子的家里人?别说笑了。你陈老八什么时候转了性,开始做善事,要给你卖出去的货赎身了?我到要看看那个家里人是个怎样三头六臂的角色!”冯姐说着,走出门来,我往旁边一让,由着她那双发直的眼珠钉进我脸上,淡淡说道:“我要带林若仙走,你开个价吧。”
冯姐手帕一扬,掩口一笑,嗲着声音问道:“哟,这位公子,你是她什么人啊,千里迢迢的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给她赎身,莫不是有婚约吧。看不出,这小妮子还真有福气啊。”
我看了她一眼,只瞧见扑扑朔朔往下掉的白粉,胃里有些翻腾,遂转过脸去,说道:“这些跟你无关,你最好快一点,我没有多少耐心。”
“哎,你这人……”冯姐提高了嗓门刚打算开火,陈八拉住了她,说道:“我说冯姐,你赶紧把人交出来吧,这位先生你可是惹不起的,你要知道,广宁那边……”他说着,声音放低,攀在了冯姐耳边,嘀咕起来。
我回头瞥了他们一眼,只见冯姐的脸色,随着听到内容的增多,逐渐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最后面如土色,颤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林若仙她昨个被一群关外的参客带走了。”
“关外的参客?”我一惊,陈八跟着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你是不是记错了?什么关外,什么参客啊?你是不是要害死我啊!”
冯姐焦急之色浮于颜上,原地转了一圈,找不到门路一般,过来便攀住我的胳膊,赔笑道:“这位先生,实在对不住,那群满人喜欢林若仙,林若仙也愿意跟他们走,这做生意嘛,讲究个你情我愿,既然双方都愿意,那我也没有什么理由不放人是不。你要是早来两天,不就好了嘛。”
我没有听她后面的啰嗦,只是抓住她的手腕,问道:“你说她是被一群满人带走的?”
“对……他们梳着辫子,是满人没错。”冯姐被我捏在手里,再也笑不出来,只能僵在原地,一脸惊惧的老实答话。
我继续问道:“你可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了?”
冯姐道:“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在中原做完了生意,往回家赶的。兴许是出关了吧。”
出关……
我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快要抓狂的心情,尽量的缓和了语气,问道:“他们,不是你的老主顾吗?你可知他们住在关外什么地方?”
冯姐道:“这……这我可不知道。边关的地界,每天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我哪知道他们都是哪的人啊。”
我松开她的手,扶上额头。
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却就差那么一步。
老天爷,你当真是在故意耍着我玩么?
关外天大地大,我又该要上哪去找她?
叹了口气,往外走出两步,听到身后明显舒气的声音,总觉得这气憋在心里发泄不出,让人十分的不愉快。
转回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冯姐,在她紧张得浑身一震时,问道:“她的身子不再干净,这是她的私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冯姐仿佛被人踩到了尾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陡然跪下底面,恳求道:“这……都是我不好……林姑娘她不吃不喝闹着要自杀,我哄都哄不住,就想着趁她没死赶紧接客,捞回来一点是一点……我……我实在对不起你啊……对不起……”
我一捏拳头,深吸了口气,把爆发的火焰再度憋了回去,继续问道:“她既然不吃不喝闹着要自杀,你逼她接客至今,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冯姐一擦眼泪,黑了一片的脸,熊猫状的抽泣道:“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通的。接客了以后,她居然就开始听话了……”
想通了?
我自胸腔,发出一种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自己都不知这涌上心头的悲,为何会化成了笑。
是啊,她想通了,所以不再逆来顺受,不再甘心这悲惨的命运,所以她才等到了机会,让那群参客带她离开这个肮脏丑恶的地方。
我是不是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因为,她终于长大了,终于懂得怎么利用可利用的一切来保护自己。
但是,那样单纯可爱的孩子,竟成了利用自己的身体来达到目的的女人,又真的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原先的怒气,不知何时,全部化成了苍凉的悲哀,我提不起火气去迁怒任何一个人,因为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正是我自己。
“冯姐,你能不能告诉我,那群参客,说的哪里的口音,叫什么名字,卖的哪里的人参,身上有些怎样的特征?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好吗?我只是想找到林若仙,我真的……只是想找到她……”我叹了口气,倚着墙蹲了下来,周身疲惫不堪。
冯姐看了我一眼,哆哆嗦嗦的说道:“我……我不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啊,关外的满人,说咱们汉话,都是哪一个调,根本分不出来。不过,倒腾人参的满人,多半都是从长白山来的,其他的,那我就真不知道了。”
“长白山……”目标在心里扎了个根,我费力的撑着墙站起身,轻声道:“多谢……”
“不谢……”冯姐愣在地上,顺嘴回了一句,我扶着略有疼痛的额头,一步一顿的离开了万花楼。
牵着马,出了关,一个人走在苍茫的山间,脚下的路,绵延到天地尽头,似乎永远都接近不了终点。
长白山,并不是一座单纯的小山,山林繁茂远非中原群山可比,就算能找到其内隐藏的村落,又怎知那村落便就是我要找到地方?
秋去,冬至,大雪封山。
北方的冬天,占去半个年头,日日风雪,掩盖住林间一切,寻不到来时的路,也看不见要去的路,不辨方向的兜着圈子,却始终无法停下脚步。
在这样大的山林当中寻找一个人,简直就如大海捞针,寻了两个月没有丝毫进展,别说村子了,连人影都看不见一个。
自我进入到这片山里,就开始下雪,雪一大,那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不知道我走了这两个月,究竟有没有走到长白山,每每雪停的时候看好方向,一开始行进,就会被满目的白,绕得晕头转向。
毕竟对这片山林不熟,想在这样的天气下寻路,太难。
我知道,山野中的住户,通常是在快要入冬之时,准备好足够过冬的食物,而后任凭风大雪大,躲在家中足不出户,足保一冬安宁。
如果我不找,那便就永远都找不到他们。
不管迷路,还是挨饿,只能继续的找下去。
一连几日没有下雪,我靠着山间野兽的分布和林木被砍伐的程度,总算是找到了一簇人家。
然而这些人并非满人,却也不是汉人,说着一嘴我完全听不懂的话语,不论问什么,都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休息了三天,养好精神,再度的上路,又十分不幸的碰上下雪。值得庆幸的是,有人活动的地方,可供避风雪的地方就一定相当容易寻找。
在山洞里躲过了这一场风雪,百无聊赖的分析着这一洞的炭火渣,我不清楚山间人们的风俗习惯,就算其内有什么线索,也完全的看不出来。
就这样没头苍蝇一样在山里又转了两个月,雪总算是停了。
我完全不辨方向的瞎乱走着,出乎意料的,竟又找到了一个村落。
谢天谢地的总算找到一个汉人的村落,我对这山林的一肚子牢骚立时有了发泄点,在这里一呆就呆了半个月,可算是弄清楚了山里各个村落的大致分布。
这长白山中,各民族的部落都有,光满人的部落,就有近十个,有的部落同宗,有的部落并不同宗,有的敌对有的接亲,虽说村落之间时常也相互走动,但为了抢猎物什么的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
这边塞之外条件恶劣,民风彪悍那是必须的,虽说汉人的村落在长白山中基本属于弱势群体,常常被别人欺负,但儒家思想以和为贵,村民的应对方法也不过是服个软求个情而已。
临走之时,村长千叮万嘱让我不要跟那些满人硬碰硬,我嘴上答应了,心里却着实为林若仙捏了一把汗。
她连打听都不带打听的就这么跟那些人走了,却不知那些人多半视汉人如猪狗,又怎会真心的对她好?
就算带她离开了万花楼,她也始终还是男人的玩物罢了。
在长白山的这近半年,她……过得还好吗?
我自嘲的苦笑,觉得想这些完全就是自我催眠。
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早就回不去了,就算找她回来护她周全,高高在上一呼百应的太师千金,也已不是她了。
在各种的自责中,我按照村长的提点,寻到了自进山以来所见的第一个满人部落,所幸他们常去中原与汉人做生意,听得懂汉话也说的麻溜,交流十分通畅。
但是,这里并没有林若仙。
我几乎问遍了每一个人,男女老幼,各种方法的询问,得到的答案均是族规不允许满汉通婚,自然便不会有人带汉人女子回来。
满人视族规为圣谕,冒犯的惩罚十分严重,就算有人愿意为了林若仙甘愿犯规受罚,那也必然是偷偷摸摸越少人知道越好,怎可能一大群人一起将她带走?
我再三的询问确定,每一个满人的村寨均信奉这条规矩,除非那些带林若仙走的人,并非是真正的满人,否则绝对不会有人愚蠢到为了一个妓女把自己搭进去。
我揣着满心的失望,离开了这个村寨,回到茫茫的雪中,又失去了目标方向。
不是满人带走的她,那又会是谁?
关外往北,皆是满人的地界,多年之后这群马背上的民族便会一统北方,更挥兵南下,占领整个大明江山。
在关外行走,满人的身份比汉人的身份方便许多,有汉人作满人的装束也不足为奇。如此一来,要找到她更是难上加难,不如回去就采参一事问个清楚,再作打算。
我原路返回,想抄一条近道回汉人的村寨,然山中道路均被积雪覆盖,就算记得具体方向,这近道也走了六天之久。
远远的瞧见山坳平地上的乡村,心内竟生出一种家乡近在眼前的急切,步履轻快的往村口奔去,未至村口却发现了情况的不对。
冬日天寒,家家烧有火炕,烟囱理当烟火不停才是,为何燃着炕的房屋,只有那么几户?
村里的人,都上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