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徒》须来_

11、海的礼物

　　【海的礼物】

　　克蓝萨码头在十几年前是亚卡维塔的地盘，那时城市的□□势力猖獗，各大家族之间争得难舍难分。Murphy MacManus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还是个不知权力为何物的小男孩，从海的那一边来，懵懵懂懂，对世界一无所知。他随他的父亲在码头区住下，一方面，他从来没见过像克蓝萨码头这样危险纷乱的地方，而另一方面，他也因为这新世界而感到兴奋无比。父亲在一家裁缝店找到了工作，终日忙忙碌碌，父亲不在身边的时候，Murphy就只能独自一人呆在家里。

　　起初，他们的住所里有一台旧电视，但自从它坏了以后，Murphy唯一的乐趣也随之消散了。他开始走出家门，面对着人来人往的码头，看着码头工人们装卸货物，常常一站就是一个下午。他们居住的外国人聚居区是小偷和妓女的天堂，盗贼们在这里设窝，混子们拉帮结派，但对于一个站在走廊上呆滞地眺望远方的小男孩，他们没有兴趣，因此，从那些肆无忌惮站在他旁边聊天的混子们口中，Murphy得知了很多事。比如这地方归亚卡维塔管，每个月，亚卡维塔的人都来收一次保护费，Murphy曾经看见房东对着一个穿黑西装的人点头哈腰，递上手中的信封，他想那大概就是“保护费”，但这事对年幼的他来说太难理解。

　　Noah MacManus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也很少有笑容。贫穷的生活压垮了他，迫使他像所有拥有远大志向的年轻人一样，远渡重洋来到美国。他常听人家说，美国是天堂，每个人都有工作，每个人都能填饱肚子，但传言总是和事实相差甚远，他在裁缝店工作，只能拿到微薄的工资，勉强可以养活自己和小孩。老裁缝是个好人，对他照顾有加，但也拿不出更多的钱了。他们住的是码头区破旧的公寓，一到夜晚就变得吵闹万分，从四面八方传来嘈杂的声响，楼上的男人在打他的妻子，小孩子的哭声彻夜未停，对面的台球厅在狂欢，音乐声震耳欲聋，还有狗叫声，尖叫声，重物落地声，让人难以入眠。但是，他的小孩子总是能睡着，只要小孩子能睡着，Noah就没有别的奢望了。

　　这种战战兢兢的底层生活过了好几年，就在他们都逐渐习惯这种生活时，变故发生了。那日，Noah一如往常那样在店内工作，裁剪一块上好的布料，老裁缝则在一边指点他。空气很闷热，夏日刚至，烈日终日据于头顶，焚烤着城市的每个角落。当那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进来时，Noah还在低头认认真真地做自己的事，没有察觉到老裁缝在刹那间煞白的面孔，那些人站到了他的背后，老裁缝伸手拍拍Noah的肩膀，一边示意他到楼上去，一边堆起笑容，和那群人说着话，说的都是关于衣服的事，看模样，像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给老裁缝下了个订单。

　　没错，他们是给老裁缝下了个订单，一个死亡订单。当枪声响起时，Noah猛地冲到门边，他看到老裁缝躺在血泊之中，身体还在抽搐着，那些人其中的一个踢了踢他，又补上一枪，他立马一动不动了，悄无声息了。那些人做完事以后就走了，没有注意到楼梯之上浑身颤抖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已经被恐惧摄住了心魂，无法思考了，他无力地滑落到地上，大睁着双眼，不知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直至后来他才知道，那些是亚卡维塔的人，至于他们为何要杀害一个无辜人，他就无从得知了。老裁缝死后，Noah失去了工作，失去了金钱来源，他将自己关在公寓里，日夜颠倒，整日浑浑噩噩。Murphy很开心，他终于有机会和父亲呆在一起，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越来越少笑，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在深夜被噩梦惊醒，然后独自一人抹着眼泪，脆弱得不像是他父亲。直至有一天，一个人敲响了他们房间的门。

　　那人叫Louie，是裁缝店的学徒，事发那日正因腿部旧伤复发而请假。Noah一开门，他就急匆匆地挤进来，立马又再度把门关上，看了一眼饭桌旁的小孩子，将Noah拉到一边。“警察们都在找你。”他压低声音说，“他们认为是你杀了老师傅。”

　　杀人凶手们在找替罪羔羊，替他们背负这罪孽，而Noah成为了最合适的人选。那天，他们并非没有发现楼上那个年轻人，而是故意放过他，留着有用。Louie相信Noah，他知道Noah绝不会做出这种事，也没有理由杀害他一直尊敬的人。但是，光有一个人信任是无用的。Noah匆匆搬出了公寓，靠着Louie的帮助，在另一个地方租了一间房子。年幼的Murphy就跟着他父亲跑来跑去，他什么都不明白，只为自己脱离了那个老鼠窝而感到高兴。但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发现父亲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消瘦，和那个叫Louie的瘸腿来往也越为频繁。

　　Louie充当Noah的眼睛，在外头打探风声，调查那些杀人凶手的来历。最终，他查到了亚卡维塔身上，将调查结果告诉Noah的时候，他的声音在抖。“放弃吧。”他说，那些人的力量太过强大，是他们无法抗衡的，贸然行事只会让自己送命。但是，爱尔兰人的反叛血液在流动，他下定决心要报仇，为老裁缝报仇，为无端背负这罪名的自己报仇。

　　决心一旦定下，他们便开始行动。Louie拖着瘸腿，拿来了一张图纸，那是一件马甲的设计图，是Noah见过的最独特的马甲，他们开始着手制作，为往后的复仇做准备。那段日子，Murphy睁着充满渴求的双眼看着窗外，行人来来去去，面无表情，在他的身后，父亲和瘸腿的叔叔忙得不可开交，而在城市最繁华最热闹的地带，亚卡维塔的人沉浸在纸醉金迷里，大把挥霍着钞票，那些钞票，全是穷人们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有码头公寓房东的，也有裁缝铺死去的老裁缝的。而Murphy什么都不明白，他只是个孩子，对复仇，对罪恶一无所知，他只知道父亲和瘸腿叔叔有个大计划，这个计划完成以后，他们就能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了。

　　Noah第一次复仇是在秋天，他裹着厚厚的外套，候在那些人的仓库门口。那是一个漆黑而静谧的夜晚，当仓库门被拉开的时候，Noah敞开了自己的外套，外套之下，皮革马甲上整整齐齐六支枪，他的动作很快，那些人还未反应过来，子弹就钻进了身体，叫他们再也动弹不得，最后一个人是在拔枪的瞬间被击中的，转眼间，三个人变成了僵硬的尸体，Noah一言不发，捡起地上的枪，塞回空的枪套里，干脆利落地清理现场，三具尸体被他拖上了车，驾驶座上，Louie定定地坐着。Noah走近后才发现，他在发抖，和自己那日见到老裁缝的尸体是一个反应。

　　他们将车子开到了山上，挖坑掩埋。Noah费劲地将尸体拖到坑里去，又一铲一铲将它填上，等做完这些，他已是浑身汗水。Louie在哭，脸上满是眼泪和恐惧。“到此为止吧。”他哽咽着。

　　“我停不下来。”但Noah说。

　　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陆陆续续杀了很多亚卡维塔的人，究竟有多少个，Noah已经记不清了，那个曾经善良的小裁缝再也不复存在。“我知道你不敢扣动扳机。”那些被他用枪指着头的人死到临头依旧这样说，Noah回敬给他们的是一声干脆利落的枪击。他的瘸腿伙伴在后面流眼泪，而他面无表情，在这条永不能回头的道路上行走着。

　　他的小孩子渐渐长大了，长成了十来岁的大孩子，渐渐无法忍受躲藏的生活。Murphy终日躲在住所里，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看外面的世界，那外头到处都是魔鬼，父亲说，水里藏着恶魔，街道里潜伏着暗影，如果他踏出房门，就会被抓去。但是，他的双眼所看见的是热闹的街道，人们的脸上挂着笑容，和他一样大的小孩子在马路上跑来跑去，做着游戏，而他自己只能躲在房间里，因为外头都是看不见的魔鬼。

　　直至Noah入狱，这种囚笼般的生活才正式宣告结束，父亲入狱了，那日他和Louie出去以后就再也没能回来。第二天，Louie风尘仆仆地赶来，告诉Murphy他父亲已经进了监狱，所有事情都变得明了了。Louie告诉他，父亲一直为老裁缝复仇，清理这城市的罪恶源头，但是，父亲的双手沾了太多鲜血，注定要在牢狱里度过下半辈子，而且，他们将杀害老裁缝的罪名也扣到他的头上了。

　　Murphy在Louie那里住了一段日子，每天都仿佛一闪而过，今天想不起昨天做的事，也不知明天该干什么。Louie对Murphy很客气，但他终究不是自己的父亲。终于有一天，他从Louie的家里逃开，逃到了街道之上。他一直渴望的广阔天地就摆在眼前，但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敢暴露身份，生怕亚卡维塔的人来抓他，那些人就是魔鬼，Murphy知道，那些人就是父亲口中的魔鬼，他们的人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

　　Murphy无处可去，只得回到克蓝萨码头，那儿是他唯一熟悉的地方，贼窝，台球厅，酒吧依然在原处，几年的风吹雨打没能让他们发生丝毫改变，不过公寓的房间已经被租出去了，那里住进了新的对未来满怀憧憬的人，但Murphy知道他们必然会失望。在克蓝萨码头，他学会了偷窃，学会如何在黑暗的水边急速奔逃而不落入水中，瘦小的身体开始长大，变得充满力量，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够，不足以对抗亚卡维塔的魔爪。因此，他隐姓埋名地生活着，做黑暗中的窃贼，和克蓝萨码头一样，白天沉寂着，一到夜晚则复活。

　　后来，Murphy认识了一个男孩，无家可归，同病相怜的男孩。

　　但有的时候事情就是那么巧合。

　　男孩偷窃被抓住，人家将他拖到小巷里，足有五个人，用他们的拳头和腿将男孩活活殴打致死。Murphy全都看到了，他不仅仅看到了整个过程，还看到了领头那人的脸，那张脸他毕生难忘，正是从公寓房东那里收取保护费的人，亚卡维塔的人，有的时候事情就是那么巧合。

　　他开始调查那些人的来历，有四个是亚卡维塔的人，还有一个是家族外的人，他们平常聚在一起喝酒打牌，有时那人收保护费的时候，其他人也跟在他旁边，若是对方不从，他们就打到他愿意交钱为止。Murphy时常偷偷跟在他们身后，寻找机会下手，但是，没有机会，若能有一个人落单，他就有机会，但幸运一次也没降临。

　　直到后来他做了警察。

　　“圣徒”事件发生在Murphy二十一岁的时候，那时他已经脱离克蓝萨码头的肮脏生活很长时间了，在寒山区附近的警署里工作，虽只是一介小小警员，但他有了更多条件去调查亚卡维塔的人。渐渐的，他知道他们在哪些地方出没，知道他们的生活作息，渐渐的，他知道他们星期天去哪儿，情妇是哪号人，手下有多少小弟，但是，五个人变成了四个人，剩下那人不再跟亚卡维塔的人混在一起了。

　　接着便发生了有名的“圣徒”事件，亚卡维塔的四个重要人士接连被人杀害，双眼被挖出，取而代之的是死钱。在杀死他们之前，Murphy会将他们绑在椅子上，询问他们一些问题。从那些人口中，他知道了一些秘密，知道了父亲入狱的真相。

　　那个一直帮助他们的瘸腿学徒出卖了父亲，这是收保护费的人说的，亚卡维塔给学徒好处，要求是学徒将爱尔兰人送入监狱。学徒早就不堪忍受充满血腥的生活，便干脆地答应下来，这也是为何学徒没有受到牵连的原因，爱尔兰人背负了所有的罪过，即使他在法庭上指控学徒，亚卡维塔的人也能保护学徒不受侵害。说完这些，收保护费的就成了枪下游魂，Murphy不慌不忙地处理现场，等天一亮，他就又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警察了。但是，还有一个人没找到，不，还有两个。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Murphy如何搜寻，那两个人依旧没有半点消息，五人中的最后一个和Louie，他们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他的Louie叔叔，那个瘸腿的叛徒早就搬出了原先的住处，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至于那最后一个人，连收保护费的都不知道他去了何方，或许他们已经不在这城市里了，但Murphy下定决心要将他们找出来，和父亲一样，他被复仇的渴望冲昏了头脑。

　　但最终，是Louie找上了他。

　　Louie没有亲自露面，派了几个人来，那些人一身“亚卡维塔”式的打扮，躲藏在屋里，等Murphy一回住处，就从黑暗里闪身出来，不由分说将他制住，那些人没用枪顶着他的头，却是对准了他的四肢。“罗马人向你问好。”那些人说，接着，他们提出了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是Murphy不能拒绝的。

　　他的瘸腿叔叔现在是“罗马人”了，Murphy无意中替他清除了前路的障碍，家族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现在发号施令的是他了，人家敬畏他，替他做事，他也乐于给人家好处。他给Murphy的好处就是那个在监狱里过着苦日子的Noah，还有那“最后一个人。”

　　这些年里，Murphy一次也没探望过自己的父亲，一方面，他惧怕亚卡维塔的人会知道，另一方面，他怕父亲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因而，他也从不知道父亲在监狱里过着怎样的日子，罗马人简简单单就抓住了他的软肋，还有那“最后一个人”，有时候，Murphy会梦见那个男孩被殴打致死的情景，那五个人咒骂他，对他拳打脚踢，其中四个已经死了，但最后一个人依旧逍遥法外。

　　此后Murphy变成了罗马人在这地区的眼线，警察们有什么大动作，他要第一时间通知亚卡维塔的人。作为交换，罗马人确保他父亲在监狱里能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另外着手调查那“最后一个人”的下落。

　　“最后一个人”是在这一年的秋末现身的。

　　Murphy远远看着他的时候，想起了儿时在克蓝萨码头和父亲相依为命的生活，那“最后一个人”现在已经成家了，和妻子一起住在寒山区，他在附近一家超市工作，当保安，过着拮据而简简单单的日子，成了一个老老实实的守法公民。他似乎从未和黑手党们喝过酒，也从未打死过一个男孩，他的妻子一定也不了解，那段记忆已经被尘封起来了。而现在，Murphy要将它揭开。

　　但亚卡维塔的人碍住了他的脚步，管辖这一片地区的是个俄国人，名叫乔伊.比沃，他的手下，那个意大利肥佬将Murphy叫过来，给他出了个“好主意。”“那个人由我们来杀怎么样，圣徒？”意大利人咯咯笑着，乔伊.比沃也哼哼唧唧着同意，他们从家族里找了个人过来，是个矮子。

　　“他个子小，但本事可大着呢。”意大利人这么说，继而转向那个从家族里找来的人，“现在爱丽丝的圣徒皇冠被摘下了，戴到了你头上，不过，你最好穿双增高鞋。”

　　然后他们全部人都笑了，嘻嘻哈哈的，响亮又充满讥讽，那笑声Murphy一辈子也忘不了，同样忘不了的，还有那倒卧在垃圾堆里的保安尸体。天空的浊流倾泻而下，冲散了一切，在雨中，Murphy似乎又回到了儿时，在那艘通往城市的轮铁上，他紧握着父亲厚实的手，心中满怀憧憬和期待，水鸟喑哑着嗓子飞过，汽笛声悠长响亮，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