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食人 （二） ...
-
自卫甫陵记事起，他就没见他爹娘笑过。
刚开始，他以为所有人的爹娘都是这个样子，可有一次他去河边洗衣服，遇到卫庄和他的爹爹在河边玩水，他远远的看到，卫庄爹爹把眼睛弯的像镰刀一样，露出一排牙齿，翘起的嘴角边上还有两道弯弯的弧儿。卫甫陵觉得，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表情。
学着卫庄爹爹的样子，卫甫陵也把眼睛弯起，勾着嘴角，努力的露出牙齿。学的兴起，卫甫陵就听到卫庄喊道，“呀，那不是小哑巴嘛，爹爹你快看，是小哑巴！”
一时有些慌乱，卫甫陵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他抬头看去，卫庄爹爹整抱了卫庄向自己走来，他有些欣喜，以为卫庄是来夸自己的表情好看，却不想，在他面前停下后，卫庄爹爹说道，“你这哑巴离远点，别把你的晦气传染给卫庄。”
卫甫陵仰头看去，只见卫庄爹爹的脸变得和爹娘的很像，都是把眉头皱的紧紧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下巴也崩的显出了下颌骨的轮廓，再看被抱着的卫庄，却是和方才他爹爹的表情一样，但卫甫陵看着，总觉得卫庄的表情里，带着和刚才不同的含义，这让他十分的难过。
蹲在石头后面，看着卫庄被他爹爹抱着走远，卫甫陵才站出来，往红婶子家走去。
走到红婶子家的巷口，远远的，卫甫陵就看到了红婶子那身粉衣裳，他跑过去，对着红婶子露出那个好看的表情，却见红婶子似是被吓到了，眼睛瞪的像大夏天的酸果一般，而后猛的一把抱住了卫甫陵，很是激动的道，“树哥，树哥，快来，甫陵笑了！甫陵对我笑了！”
被揽在红婶子怀里的卫甫陵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好看的表情叫笑。
怀里揣着红婶子做的桃酥，卫甫陵走在回家的路上，脸上一直挂着笑，他觉得只要他一直笑，别人就会像红婶子那样高兴的抱住他，同他一块玩。
哎呀，卫甫陵捂住后脑勺，回头张望，看是谁拿小石子丢他。转过身，卫甫陵看到卫庄带着一群小孩子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们的手里都握着一把石子，前些天被打的伤还没好，卫甫陵连忙抱住头蹲在地上，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他又一下子站了起来。
卫庄本来见卫甫陵蹲下身子，手里的石子正要抛出，却看见卫甫陵站了起来，对着他们傻乐。
卫甫陵以为他笑，卫庄他们就会丢下手里的石子，跑过来同他一块玩，但没想到，卫庄他们先是一怔，而后便捂住了肚子。
“哈哈哈，小哑巴这是在笑？太滑稽了！哈哈！”
卫庄以及他身边的孩子丢下手里的石子，冲着卫甫陵跑来，卫甫陵以为他们是来抱抱他，微张开了双手。钻进卫甫陵怀里的，既不是卫庄，也不是他身边任何一个孩子，而是一只一只纳着厚厚鞋底的缎面鞋子。
蜷在地上，看着天边的晚霞，卫甫陵想，怎么我笑了，他们还是不同我玩，不抱抱我呢。
踢在肚子上的力道忽然撤了去，卫甫陵费力的睁开眼，看到一个双手叉腰，比自己要壮上许多的男娃娃。
男娃娃对着卫庄他们跑走的方向又挥了挥拳头，这才走到卫甫陵身边，查看他的伤。
卫甫陵半仰着头，看清了男娃娃的长相，圆圆的，黑黑的脸，脸颊两侧有着些小雀斑，浓黑的眉毛，比自己小上一些的眼睛，稍有些塌的鼻梁，嘴巴很大，左边嘴角下面还有颗红痣。
趴在男娃娃的背上，卫甫陵听到男娃娃说，“我叫卫莽，定武三年生的，前些日子才回到卫镇来住，南湾巷从巷口数第四个，就是我家，以后他们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揍他们。”
这一天是卫甫陵五岁的生辰，他收到了两件生日礼物，“笑”，这个表情，和卫莽。
镇里有规定，五岁以上的男娃一律要到镇里的学堂上学。卫甫陵很想去学堂，但镇里的老人却说，“这镇上谁都能念学堂，就你不行。”
看出卫甫陵十分想上学的想法，卫莽每天放学都来找卫甫陵，把先生当天教的东西给卫甫陵讲一遍，又在地上教卫甫陵写字，所以卫甫陵每天都在盼着卫莽的到来。
爹娘都在镇里的集市上帮工，卫甫陵一个人留在家里，除去整理屋子，洗衣，洗菜，他便是蹲在屋后的榕树下，把卫莽前一天教过的内容再温习一遍，有时候卫莽放学晚了，卫甫陵就在榕树下看着天边的云彩胡思乱想。
为什么镇里的人都讨厌自己？为什么自己生来哑疾就是怪物？为什么老人们说自己是瘟神，不让自己上学？这些问题卫甫陵想问，但却没人能让他问。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转眼就到了夏天，镇里的学堂因为天气太热而放了假。
长达两个半月的假期里，卫莽每天早晨鸡刚鸣过第三声，就来找卫甫陵，然后带他去镇外的山上摘野果、套雀鸟，带他去人家长满稻谷的田里捉蚂蚱，再教他拿绳子把蚂蚱的腿系上，省的蚂蚱飞走。
卫甫陵很崇拜卫莽，他觉得卫莽会好多好多有趣的事，虽然卫莽也会因为他什么都不懂而生气，有时候气极了，还会说他，“你个什么都不会的笨哑巴。”但卫甫陵知道，卫莽和卫庄他们不同，卫莽会对自己皱眉，但从不会拿石子丢他，而卫庄他们对自己笑，却总是笑着拿拳头打自己。
这一天是卫莽的生辰，卫甫陵早早的就在家门口等卫莽。见卫莽远远的跑向自己，边跑边喊，“卫甫陵！你好早啊！”卫甫陵笑着点头，迎了上去，把自己准备了许久的礼物塞在卫莽怀里，是一个蝴蝶标本。
前些日子卫莽带卫甫陵去花田里捉蝴蝶，卫甫陵就有了一个想法。于是，连着好几天，卫甫陵在卫莽回家之后，带着布兜，独自去花田里捉了各式各样的蝴蝶，然后又从家里翻了块木板出来，将捉来的蝴蝶钉在木板上，做了这个标本。
“卫甫陵，这是你做的？这肯定很难吧，你还真厉害。”
听了卫莽的话，卫甫陵把满是伤口的手往背后藏了藏，笑着摇了摇头。
支会过卫甫陵的爹娘，卫莽带着卫甫陵去了自己家里，满院子的大人在看到门口的卫甫陵之后，脸上的笑都隐了下去，卫甫陵低下头，向后撤了撤步子。卫莽感觉到卫甫陵的害怕，一手拍上他的肩，对院里的大人道，“爹娘，大伯，这是我朋友，卫甫陵。”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是他的朋友，卫甫陵心里高兴，但奈何不会说话，只得对卫莽笑着点头，手上打着“朋友”，“一辈子”的手语。
在卫莽家里吃过饭后，卫甫陵领着卫莽去了红婶子家。
红婶子家的门口，卫甫陵对着红婶子，先是指了指卫莽，再是指了指自己，最后做了“朋友”，“最好”的手势，这让红婶子笑着哭了出来。
卫镇里，除了卫莽，就是红婶子对卫甫陵最好。他四岁那年，一次要去镇中的集市寻爹娘，半路被一群大人给劫了住，最后是红婶子出来，把他抱在怀里，将那些大人骂跑了。
除了不会说话，卫甫陵的其他能力都和正常人一样，甚至更厉害，例如记忆力，卫甫陵就可以说是过目不忘，所以即使过了许久，卫甫陵仍能记得，那时红婶子抱着他，对那些想将他丢进深山里的大人说，“这孩子生来哑疾本就可怜，你们不同情他反倒要将他喂狼，说他是妖怪，我看你们这些愚昧无知的人才是没心的妖怪！畜生！”
虽然并不清楚这些话的意思，但卫甫陵感觉得到，红婶子是向着他的。那之后，只要家里院子的甜枣熟了，卫甫陵总要兜上一兜，给红婶子送来，后来看红婶子似乎不讨厌自己，卫甫陵便隔三差五的就往红婶子家里跑。到现在，卫甫陵一年四季的衣裳鞋子，除了他爹娘给他做的那套灰布衫外，就都是红婶子给他做的。
所以在卫甫陵的心里，红婶子是比娘还亲的人，也因为这样，他在听了卫莽把自己介绍给家人后，第一个就想告诉红婶子，自己有朋友了，他的名字叫卫莽。
数过两度四季轮回，伴着融化的雪水和田野里盛开的迎春花，卫甫陵迎来了他七岁的生辰。
走在往镇外河堤去的路上，卫甫陵想起两年前自己收到的两件生辰礼物，笑着在心里想，不知今年老天爷会送他什么。
想的出神，脑后传来一阵钝痛。
“哈哈哈哈！”
卫甫陵捂着痛处向声源看去，原是卫庄蹲在树上，他手里正抛玩着一块石头。
有些胆怯的低下头，卫甫陵心里突然响起了卫莽的声音，“卫甫陵，你又没偷他们的东西，怕他们做什么，抬起头来。”卫甫陵抬起了头，就那么看着卫庄。
“呀，小哑巴生气了，怎么着小哑巴，生气你倒是骂一声啊。”
卫甫陵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眼睛盯着卫庄，脚下不停的向他走去。
似是被卫甫陵的样子吓到了，卫庄扶着树干站起来，想要跳下来，但因为昨夜刚下过雨，树上有些湿滑，卫庄看着卫甫陵的样子又有些害怕，脚下一个不稳，直直的向后仰了过去。
此时已是三月初，冻着的河面已然化了许多，卫庄这一跌，定是会将河面上本就不结实的冰层穿透，坠进水里。卫莽曾说过，水性再好的人，坠进冰河，也是必死无疑。
想都没想，卫甫陵连忙朝着卫庄跑过去，但却被地上，因被昨日的雨水拍断的树枝绊了一跤，等他跌跌撞撞的跑到河边，只抓住了卫庄的一片衣角。
正急的不知道怎么办，就听到有脚步声临近，卫甫陵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来人，扬起手里卫庄的衣角，指着河里，来人在看到卫甫陵的动作后，便着急忙慌的往镇里跑，卫甫陵猜想他是去搬救兵了，便自己守在河边，将河面上被卫庄砸碎的冰搬开，伸着胳膊道水下去捞，想试试能不能找到卫庄。
不一会儿，镇里的大人们来了，卫甫陵抽出已经冻僵的胳膊，用通红的手比划着，想叫大家快些将河面凿开，救卫庄出来，却不想，方才去搬救兵的人一指指向了自己。
“是小哑巴，是小哑巴把卫庄推下水的！你看他还拿着卫庄的衣角！”
来的大人们一下就把发愣的卫甫陵制了住。头被侧按在地上，卫甫陵刚好看到向自己跑来的卫莽，红婶子，树伯伯，以及从不笑的爹娘，他们头顶是漫天晚霞，卫甫陵看着那炫目的红色想，这是老天爷给自己的生辰礼物么？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食人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