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芙蓉木末作三醉无人懂，芍药山中弄一笑有客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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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天色青苍，瑟风叫枯桑。空气凝寒，我缩了缩脖颈，捕捉领间零星的暖意。
二哥已在偏厅踱了好几个来回。我跪坐席间实在看不下去，生怕二哥伤了身子，本欲出言制止，不料竟脱口而出“二哥你绕来绕去，烦死人了”这样的鬼话，真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二哥却不以为意，只淡淡道：“这上面刻的，非我晋系文字，然天下文字皆出于仓颉一家。我虽不识，却也能猜出一二。”二哥走近沙盘，将我先前递与他的淡色小陶瓶底部的文字依样摹写出来，笔法细劲，行云流水。
“我只听闻殷商金文，可正写亦可反写，不知这陶瓶上的文字……”二哥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坨话，我却没几句听得明白，苦笑道：“二哥！你能不能不要在小妹我面前卖弄呀？”
“怎么跟兄长说话呢？”二哥粲然一笑：“我这是博学。”我登时挂了一脸黑线，二哥清了清嗓子道：“芍儿……你这东西打哪儿来的？”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摆了摆手道：“昨天晚上我在清凉山上睡着了，喜禾说我当时手里就握着这玩意儿……哦！衣兜里还有一把土呢。”说至此处，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事儿实在诡异得很，搞得跟《聊斋志异》似的。不过，关于昨晚生辰，晋府之人一概绝口不提，更别说是清凉山竹亭一事了。我甚是好奇，因此特意话中留白，想套出二哥的话来。
二哥却并无多言，只缓缓道：“你可听说过‘芙蓉三醉’？”
二哥不等我答话，继续道：“寒水丽影，繁露秾芳。芙蓉花叶均可入药，自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之效。”说着把小陶瓶向我抛来：“对你身上的淤青、灼伤或许有那么些用处。”我乍一听，念及昨夜竹亭中人，心头不免一喜。
二哥话锋一转，道：“不过我只知‘芙蓉’却不晓‘三醉’……所以你也别高兴得太早。”
我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搔了搔头。二哥淡淡问道：“你可知当年尝百草的神农氏为何而死？”我的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
“便是误食了断肠草，中毒身亡的。这断肠草……一作木芙蓉①。”二哥背过我去，说得轻描淡写。我心里却是一怔，喃喃念道：“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二哥蓦然回首，惊道：“芍儿……你……”
啊！完了完了，以前背的古诗竟然就这么脱口而出了。我忙打了个哈哈，笑道：“二哥！你刚刚说到‘三醉’。这‘三醉’到底是什么呀？”
二哥见状，也不再追问，负手道：“我也不知……不过，多半是配合着芙蓉的药理而另配的几味药材。”
我从陶瓶里取出一粒药丸，奇道：“那几味药，不应该早就和芙蓉配好，再一同酿成这种小丸子的么？”
二哥笑道：“这正是‘芙蓉三醉’奇特之处。若常人不知这‘三醉’，纵然有了芙蓉花露丸也是白搭。不过……我也只是听人说起，不曾……”
“啊！啊啊！”二哥正说着话，我听得入神，小不在意碾碎了药丸，里面竟流出殷红的汁液。渗入肌骨，一阵灼痛。二哥忙命人拿了清水净洗，又遣了大夫前来望闻问切一番，其间更是躬亲敷药。即便如此，晚间我的指尖仍是很不给力地肿了两个黄豆大的红疱。
我倚着半旧的缥色引枕，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小陶瓶。
刚去过芩娘的澜芷阁，芩娘瞧着我包得跟木乃伊似的手指，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半晌才憋出一句：“庚峣给你包的？”我应言点了点头，芩娘的笑意却愈发浓了：“他的手艺……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嘛。”闻言我忙不迭一阵叫苦，我嘞个大去！
芩娘又与我寒暄了几句，便许了我在屋内用膳的请求。至于裕儿么……不见也罢。既然晋府众人有意回避，我有何必自讨没趣？自我逃避是一种幼稚，自以为是又何尝不是？
正想着，一阵寒意透心，喜禾已推门而入。我无奈地咽下一声叹息，笑盈盈道：“今晚有什么好吃的呀？”
喜禾执了青铜制的双耳小簋应道：“将近立冬节气了，芩夫人吩咐庖厨那边多弄些蒸食。”
我倏然反应过来，快要立冬了呀。之前好像也听芩娘提起，魏王欲迎冬北郊，赏死事，恤孤寡。而阿爹也已回营中，准备诸多事宜，以保障魏王的安全。
立冬……我记得去年立冬的时候，妈妈包了好多饺子呢。尤其是那个倭瓜肉泥馅儿的，蘸醋加烂蒜，滋味大赞呐！只是现在……这个时代有没有饺子还是个问题，就算有饺子……也没有妈妈……
纱厨透凉，珠帘附寒；熏笼无颜色，滴漏声更长。
指尖的疼痛涉入心骨，眼里不觉滚下泪来。
由是我平日里教导有方，喜禾见了，虽是担心，亦不动声色。我瞅着双耳小簋里面疙瘩似的蒸食，缓缓道：“你就放那儿吧，我累了，要歇息了。”喜禾应言退下。我听得喜禾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稍稍宽心。挑了件粗葛的外褂套上，简单扎了小髻，执了双耳小簋，瞧见四下无人，便直奔清凉山。
清凉山的景致大同小异，跑了多时仍觉得在原处打转。古木虬盘，藤缠萝绕，诡异更甚。我老久寻不着竹亭亦不闻琴音，心下大急，愈发觉得山林可怖。“死酒鬼！你给我出来！”我急得大叫。良久方听得回应，遂循声而去。
但见那人稳坐竹亭，神色自若，心里豁然生起一团无名之火。只听竹亭中人笑道：“小兄弟可知阴阳开阖、乾坤倒置之法？”
“我知不知道关你屁事！”我一声闷“哼”，几个箭步踏入竹亭，狠狠把手中的陶瓶掷了过去。那人背我而坐，竟一个反手接住陶瓶，笑道：“这竹亭乃先人所创，小兄弟既不知九宫八卦之术，寻不到竹亭也是必然，可怨不得我。”说着起身将小陶瓶递来：“至于这‘芙蓉三醉’，实乃在下一番好意……”
我心头一紧，连忙把小陶瓶推开，不怿道：“别别别！你那劳什子‘芙蓉醉不醉’的，我可受不住！”。想起二哥日里所言的“三醉”，更是气恼。这人分明是故意不告知我另“三醉”药名，要我再来寻他，好调侃我一番！
我一个侧身转入亭内，翘起二郎腿坐在刚才那人坐的位子上，轻蔑道：“你这人说话酸不酸呐！哪像个大老爷们儿？”
“哈哈！小兄弟这话正中我下怀！那狗屁礼节实在是他妈的酸人！”说着痛饮一口纹卣浊酒，道：“你我性情中人，以酒相交，如何？”说罢竟将青铜纹卣直执过来，我吓了一跳，本想接住，但念及上次实在不敢恭维的“马尿”之味，便故意不接，一个撒手反把纹卣弹得老远。
正得意，忽听那人嚎啕大哭：“可惜啊！可惜！这下朋友没交成，酒也没了！”
我心下歉然，想此人半疯半痴，实在可怜，便稍缓了语气，道：“酒虽没了，可谁说……这朋友也交不成？”
那人本向着纹卣大哭，听得此言豁然转身。但见素月清辉，那人脸上竟没一丝泪痕。敢情他刚才全是装的！我一气之下便要走，那人却闪在我面前，浅浅作揖道：“君子一诺，如白染皁斗，言而必信！”
我笑道：“谁说我是君子？哼！我偏是那‘硁硁然小人’，偏是那草野莽夫，你又奈我何？”我不待那人回答，又冷冷道：“想做朋友很简单，不过那要看……你用什么来留住我了。”
那人惊喜道：“小兄弟可是要我教与你九宫八卦之术？咳咳，说起阴阳开阖、乾坤倒置之法，这……可要从洛阳孟津黄河龙马负河图、大禹洛河神龟驮洛书一事说起，据《易系辞上》记载……”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啊！”我给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大哥！我是在套你话哎！你赶紧把另外的“三醉”给了我，早给早超生！
“我应该……知道什么呀？”那人的语气极其诚恳，神情极其认真。我怒目而视，正对上他澈如寒星的眼眸，不禁面上一红，再说不出话来。
良久，我指了指还握在他手里的小陶瓶，道：“你把那另外‘三醉’给了我便是。”
“哈哈！我道是甚！原是为这个！昨日我可不都给了你么？”
“什么！你给了我？你要真给了我，我的手就不至于肿成这样了！”我气得大嚷。那人却似乎全然没有听我在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嘟囔：“奇怪也哉，奇怪也哉……哎呀呀，只怕……”他的神情倏然凝重起来。我忙止了呼号，问道：“只怕什么？”
“只怕……是你瞧不起我的药方子，将它随意掷了去。”说罢连连叹息。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奈道：“那你倒是说说那药方子，看我瞧得起瞧不起。”
那人盘腿坐了下来，缓缓道：“这芙蓉花露本是无色无臭，但酿造之时色泽日深，香气愈浓，直至殷红似血、芳香馥郁方可入药，此为‘花韵’，是为‘一醉’。”
他示意我也坐下，继续道：“芙蓉花虽对消肿之类有奇效，然物极必反，是以需要他物压制。此物有泥土之息，亦有杜康之醇，乃‘地气’，是为‘二醉’。”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抔土，递到我手里。我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那人叹息道：“你也嫌这等污秽之物不该入药？”
“不是不是！”我想到喜禾说的衣兜泥土一事，方知刚才确实错怪了他，不免歉然，一时语塞，也不辩解。
他淡然一笑，道：“至于这第三醉么……想必你是深有体会。”他点了点我的手指：“‘痛’，又何尝不是一醉？如此便是为‘芙蓉三醉’。”
我微微一怔，不想这“三醉”不仅清奇而且极富深意。念及发生在我身上诸多异事，兀自黯然神伤，不禁喃喃道：“说得很对……‘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他却大笑：“好一句‘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好一句‘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啊！”长啸一声，竟怆然泪下。这回我是真的看到他的泪了，混浊而又晶莹的泪。亭中的竹台竹几看上去已用过多年，在月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黄光，映在他的身上，那么温润，那么沧桑。
我勉力笑道：“酒鬼，你饿不饿？”说着把随身带来的双耳小簋放到几上。那人见状大喜，不知又从哪儿又摸出一纹卣，猛灌一口，笑道：“我正愁没有下酒菜呢！”
我瞧着那纹卣与先前不同。卣的周身饰有突起的浅浮雕蟠虺纹，提梁环练，做工甚是精巧。正看得入迷，却听那人道：“这酒……本来不该是今日喝的。”我想他又说胡话，便笑道：“你管它该不该今日喝，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惨然笑道：“这般话，也只有小兄弟会你对我说……在下臣己，小兄弟你呢？”
“大家都叫我……那个……芍儿。”我怕臣己会追问我姓氏，回答时不免有些迟疑。不料他却毫不在意，笑道：“那我也叫你芍儿便是！”旋即浮以大白，酣畅淋漓。
我乘兴抿了几口酒，便下山去了。臣己照旧以乐作别，古琴之韵，有如朝露暗润花瓣，晓风轻拂柳梢。再回首时，已至山下。琴音荡去，留得几缕寒风漂泊与月，空缱绻。
我蹑手蹑脚地溜回房，见四下无人方觉心安，正欲关门，忽听得房内有人冷冷道：“芍儿，清凉山上的朋友，还好么？”
（注：①关于“木芙蓉即断肠草”一说：陶弘景《仙方注》云：“断肠草不可食，其花美好，名“芙蓉”。”但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断肠草实为钩吻，“入人畜腹内，即沾肠上，半日则黑烂，又曰烂肠草。”）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四章：芙蓉木末作三醉无人懂，芍药山中弄一笑有客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