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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贰 古塔悠悠深几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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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和叶知秋终于走出那片诡异的树林,眼前一下亮起来。
昭国冬日,龙盘城郊。
八年之前。
让罗钦一眼认出来的是神迹塔光溜溜的金顶,在琉璃珠到来之前的每一个冬天塔顶总是会被隐没在层层叠叠的乌云里,严肃沉重到不能自已。
罗钦转头想看看自己身后的小树林,记忆中神迹塔边的那片明明没有如此阴森如此大,年少轻狂的时候和神迹塔的侍卫打斗到这里差点一把火烧了它。
但转到一半看到叶知秋安静的脸,带着不夸张的惊讶的安宁的脸,温柔的黑色眼睛认真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背景是略显无辜的小树林,清瘦的树,浓郁的雾,与眼前的景色完全不同的温润明媚的白色天光。
明明是最最普通的女孩子,普通的身材普通的长相,普通到完全可以猜出她的下一步反应的心思和性格,但是为什么,当眼神下移到他们牵起的双手的时候会莫名其妙想偷笑。
罗钦你是到那个年纪了么。
诶,照理应该已经过了才对啊。
罗钦与叶知秋所在的世界,有着如同梦境一般的乳白色的轻盈而浓郁的雾气,有着最原始模样的幽深树林,有着经过层层阻隔但依然争抢着泻下的明媚温暖的金色阳光。而他们之外的世界正处于冬雨祭刚刚过去的黄昏,空气里还弥漫着鲸油燃烧后若有若无的香味和丝丝袅袅的片刻之前的欢声笑语留下的回音。
昭国的冬日一向如此,即使不下雨也是一副湿漉漉的样子,潮湿的云,潮湿的空气,潮湿的石头缝隙间陷入冬眠的青苔,还有隐藏在云层后的潮湿而苦涩的夕阳。
完全不同啊,这玄幻的世界。
罗钦在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下依然几乎是马上确定了事实,在他身边,叶知秋揉了揉眼睛轻轻的问。
“我们现在,是在谁的梦中么?”
”……“
罗钦不知道怎么回答之时发现叶知秋的注意力好像已经从自己身上移开了。
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不意外的看到塔下祭坛前修长的黑色身影。
林司啊,又是林司。
那个在包括叶知秋在内的万千人心中接近神明的存在,从现实到梦境,从过去到未来,即使天崩地裂世界毁灭,他也依然干净漂亮,优雅如斯。
但是林司与所有人之间的距离,因为他本身性格的疏离或是人们因为敬仰所以后退的距离,在这样的距离之外的单纯的仰望,真的有意思么。
“难道我们是在,林司的梦中么。”
叶知秋不自觉地向前一步,抽开原本轻轻握住罗钦的手。
罗钦只是愣愣看了看她,突然空掉的手掌被涌来的微薄凉意刺激了一下,五指缩紧。
从叶知秋的肩膀上方他可以看到占据她的眼睛的景色,远在天边又像近在眼前的虚无感,细雨与天空,古塔与祭坛,黑色的颀长身影,水墨天成。
“喂。”
突兀的女声,清亮又带着些许童真的声线。似乎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祭坛上会显得如此突兀,尾音戛然而止。
林司转过身来,一时竟有些吃不消这样明亮的色调。
十米左右的距离,白色的衣,红色的伞,衣裙下摆本该是飞扬开来显得潇洒无比的,但在潮湿的空气里蔫了下来,沾着斑斑点点的雨迹,不过看样子已经被主人无视了。
红伞微微抬高露出的女子的脸。
漂亮青涩的脸,眉毛微微皱起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眼睛却好看得出奇,波光潋滟如春日的湖水。
“你就是大祭司?”
明明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强装镇定的作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抬起手动作优雅地摸了摸长发。
但是说话的时候嘴边的一小团白雾让林司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
林司觉得这个场景多年后自己一定还会记得,在自己三年来重复单调到让人想放弃的大祭司生活之后,有这样一笔明媚的色调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到来。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会在这里停留,不知道她会在这里停留多久,也不知道她会像到来一样毫无预兆地消失。
毫无预兆地消失,没有告别。
此时她还只是个孩子,在她所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好好地保护着进行着所谓冒险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那孩子潇洒地把伞往边上一扔跳上边上的石头,这种居高临下的情况似乎让她有了底气,她抬起下巴高傲地朝他挑挑眉。
“我要和你比舞。”
不知为什么林司这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这种行为仪态在祭司院里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而且很神奇的没有把“舞”歪曲成“武”。
那孩子自说自话的从石头上又跳下来,清了清嗓子开始和着一首短歌起舞。
“红叶微风催幼苗,
云外归鸟知春晓,
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
床畔蝴蝶飞走了。
……”
叶知秋看着那个女孩子舒展,蜷缩,跳跃旋转,沾了雨水的裙摆翻飞如饱满的花瓣。
这样美好的女孩子,白衣胜雪眉眼如画,目光流转若春水。
但林司的眼睛始终是淡漠的,尽管有那么一会儿它们露出遮掩不住的惊奇光芒但连同那光芒在内它也始终是冷冷清清不为所动的。林司站在原处保持着一贯的姿势一贯的表情,温和但疏离。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什么是可以打动他的吗。
“唉——”
叶知秋垂下眼轻轻地叹息,引得罗钦偏过头看她的侧脸。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会如此清晰,在他们两人独有的世界里被迷雾一点一点地过滤提纯,千百次碰撞反弹后在他的耳廓萦绕不绝。
如此轻如此细,和残留在掌心的柔软温暖的触感一样,像是一个一不小心就会被碰得支离破碎的梦境。
“我叫夏莞颜。”
一曲舞毕,那个女孩子歪歪头一副天真作派,“你叫什么。”
林司并没有马上作答,看着她被冻得微微发红的脸颊保持一贯的微笑。
“喂,别笑了,整天皮笑肉不笑的不累啊。”
林司的表情有短暂的僵硬。
“习惯了,抱歉。”
林司并不习惯盯着某个人长时间观察,相比之下他的目光似乎永远冷淡疏离,即使一直看着你你也会认为他的目光透过了你的身体和灵魂在看另一个世界。而他真正在意你的话,他会在看向你的那一眼中记住你的样子,从整个人的轮廓到眼角眉梢的细节。
夏莞颜不会知道他在移开眼的一瞬其实早已在心中把她的样子描绘了数遍,不会知道他也确实为她画过,皮肤胜雪,长发如墨,笑意盈盈,眼波流转。那幅画像被赠予玄音,玄音在收到那幅画像时对着那双眼睛黯然许久。
那是在她离开之后,永远离开之后的一个清晨,冬日里难得晴朗的早晨,只是不管是清空或是冬阳,都没有办法把那份明朗传递到那个男人身上。
“嘁。”夏莞颜发出不屑的一声,然后是一如既往的咋咋呼呼。
“喂,轮到你了。”
“夏姑娘,我好像,并没有答应你。”
林司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恭谦,在这么多年被教导之后这种表情和语气已经成为某种外在的特征,或是自动发挥作用的技能。在这项技能之后的真实却渐渐淡薄隐去,连林司自己都分不太清他究竟想表达的是什么。
四眼相对的时刻里,夏莞颜虽然被气的脸颊泛红但依然不妨碍她认真地看林司眼里的情绪,可惜的是,她只看到一片近乎荒芜的淡然。说得难听一点,没有希望,
而对林司而言这短短的四目相望的时刻,那双认真多情的眼睛,在稀薄的昭国冬日迷蒙的水汽之后的波光潋滟的眼睛,却如同是一个最甜蜜的魔咒。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
离神迹塔稍远一些的地方传来悠悠渺渺的祝词吟唱,少祭司们大都是年轻美丽的女子,清婉的嗓音在整片空气中袅袅不绝。
接下来的声音却清晰无比,近在眼前。
“好久不见,夏姑娘。”
从阴影中走出来的白衣公子,微雨中没有打伞也完全没有可能中的落魄样子。
玄音把“夏”这个字咬的极重,林司莫名其妙地侧过身,看到夏莞颜的一张囧脸。
然后垂死挣扎。“公子可是认错人了,我们之前不曾见过。”
玄音闻言轻轻地笑,他笑起来很好看,原本勉力才能压制住的气势在这一笑间似乎就转换了,夏莞颜看得近乎呆掉。
“你的表情很可爱。”
“是……是吗……”
玄音唇角的弧度又大了几分。连林司也是第一次看到国主大人这么明目张胆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小姑娘。
等夏莞颜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张脸瞬间红了,一步跳开指着玄音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接不下去。
在瀛国时玄音和她接触也只是那日的一面而已,当时虽然一瞬间被她的眼睛迷住,但却并没有生出其他多少的感情。毕竟是前朝后裔,还是一心想推翻自己的前朝余孽,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有关夏莞颜的宏伟计划,是玄音从小泽那里听来,也只是听听当笑话而已。为把她放出来少不了要和天香馆的人周旋,周旋着周旋着就发现了小泽这个可造之才,然后顺藤摸瓜摸清了苏家的底细。
小泽问他是否对她有心,不然何必为了救她出来如此费力。
他说本来也没想到会如此费力,早知道就直接劫人一了百了。
至于有心,那一点点的心还不足以让他为了她和整个朝野为敌。
当时的确只是一点点而已。
“你以为你笑一笑就能诱惑本姑娘了吗!我告诉你我见过的帅哥没有上千也有成百了你那点美男计还欠火候!你你你……还笑!不许笑了!”
隔了半年不见夏莞颜依然是像当初一样咋咋呼呼的样子,玄音很怀疑她是怎么从瀛国跑回来的,还混进了盘龙城。
还跑来神迹塔下撒野。
“夏莞颜,你就是用这种态度对待你救命恩人的?”
“……”
夏莞颜被这一句话呛得答不上来,不知为何他感觉面前的男人恢复了之前刚出场时的气场,而且比之前更甚,浑身的王八之气毫不收敛地朝自己冲过来包围住,尽管他的表情依然是在笑。
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笑容。
好可怕TAT
尽管被吓得几乎腿软,夏莞颜还是强装镇定依然想顶嘴。
”你什么时候救过我的命了我们以前根本就没见过!“
”哦?那夏姑娘的意思是我认错人了?“
”对!一定是认错人了!“
”那真是奇怪了,我要找的那位不仅容貌身段和姑娘很是相似,而且名字也相同呢。“
玄音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唇角上钩。
林司早就默默的转过去了,国主大人如此有耐心地调戏一个小姑娘也真是……难得了。
而夏莞颜那个不争气的居然又看呆了!
“呃……呵呵。”
躲在不远处的侍卫两人看着傻笑的夏莞颜默默地捂脸。
“不是姑娘把我忘了吧。”
“怎么会……呵呵……“
”哦?“夏莞颜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玄音已经跑到她面前。
在玄音有意无意的提醒之下乖乖开口。
“恩人……”
“嗯,乖。”玄音拍拍她的头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副好心情的样子。
角落里的两个人此时已经吐槽无能。这个丫头真是……梓朝王室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
等夏莞颜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大局已定,气鼓了一张脸但是也没法发作。旁边玄音和林司正在熟络地交谈,谈的内容倒甚是琐碎,路上看到了什么样的鸟儿,手上新到了什么好茶叶,只是大部分时间都是玄音在讲,林司除了偶尔应付上两句外大多时候不过笑笑而已。
“嘁,巴结讨好的丑恶嘴脸。”夏莞颜一扭头,十分高冷的吐出这么一句话。
玄音挑了挑眉。
“说我是来巴结的,那你又是来干嘛的。”
夏莞颜这才想起此来的正经事,把玄音挤到一边,捏了捏脸换上小心翼翼的谄媚表情,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
“小女子用这个,向大祭司买个官职做可好?”
血色琉璃珠。
红色的,半透明的珠子,安安静静躺在女子白皙柔嫩的掌心,明明是昏暗的环境在这颗珠子周围却多出几分鲜亮来。林司眼神从红璃移到夏莞颜身上,看到她笑得眉眼弯弯,眼睛璀璨如星辰。
眼神扫到一边的玄音,眉头紧锁只是盯着那颗琉璃珠。
林司小心地接下那颗琉璃珠,苍白的而指节分明的手微微抬起,眯起眼睛细细的看。
少了夏莞颜身上那股生气压制,琉璃珠上浓烈的戾气让他心里微微一颤。琉璃珠上还带着夏莞颜的体温,透着温润暧昧的红光,但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这片混沌的红色之下沉淀的清冷内核。
林司抬起头来看玄音,玄音的眼里一片肃杀。
但依然是默许了。
“如此,夏姑娘先跟我来吧。”林司把红璃还到她手中,依然笑得清浅。
“好啊好啊……咦?”
“怎么了?”
原本还准备好了要费一番口舌的,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夏莞颜也一时呆了呆。
“呃——”
“姑娘不必多虑,这种事情,在下也是说不准的,还要去见了少司院的长老们再考虑。”
“……”
夏莞颜是觉得林司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便相信了,不过没想到玄音跟了上来,还拉拉她的袖子悄悄的问她那琉璃珠哪来的。
刚想说是她家的传家宝,被他接下来一句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话呛了回去。
“我听说红璃这东西基本已经绝迹了,也就前朝后裔那些姓苏的偷偷藏了点儿,长那么大还真从来没见过。”
“……”
夏莞颜手心里已经一片湿滑。
本就是因为苏家在盘龙城不敢有大动作才躲到这里来,想着神迹塔这种地方他们更是路过都不敢抬眼的。至于这颗珠子,她怎么知道这个从小父亲就让自己随身带着的东西来头那么大。
好不容易混进盘龙城,别一下子就被怀疑了才好。
仓皇之下也不管这样妥帖不妥帖,拉了拉玄音的袖子,凑近过去故作神秘。
“我悄悄告诉你啊,这东西是我在天香的时候从一个姐姐那儿偷来的。”
玄音侧着耳朵配合得作出惊讶的样子,手指却情不自禁蜷缩。
夏莞颜身上的味道,温暖,甜美,自然天成。
“至于那个姐姐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了,不过我看她好像也没多把这个当宝贝,这东西真的来头那么大?”
在神迹塔里明灭不定的烛火下夏莞颜的眼里仿佛有流光,明明是心怕被他识破的表情,却表现得十分像是因为偷了东西有些心悸,但又因为拿到好东西十分激动的样子。
不过当她真的知道这东西多么值钱,估计还不知道怎么后悔呢。
在她和玄音嘀嘀咕咕的一段时间里林司已经从长老们所在的房内走了出来。身后少司院的年轻弟子本想领她走,却被林司遣了下去。
“……妥了?”
一晃眼就不知道玄音跑哪儿去了,夏莞颜看着阴森森的古塔,还有眼前没有多少烟火气的大祭司,小心翼翼地开口。
“妥了,”林司表情温和地看看她,“随我来吧。”
夏莞颜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塔里的路总是很诡异,一排豆大的烛火依然点不亮道路,但这样深的暗,在眼前这个人面前却显得不值一提。
一个喜欢穿着黑色袍子但面容苍白的男人,一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但清冷疏离的男人,一个看上去脆弱得像不小心就能捏碎,又好像承担着整个世界的苍凉与沉重的男人。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矛盾的人。
神游天外的时候林司突然停下,夏莞颜险些撞上他的背。
”怎么……“
”我叫林清圆。 “林司干净又带着清冷气息的嗓音响起。
“啊?“
他耐心地解释,”之前,你问过我的名字。“
”呃……”
“到了,进去吧。”
“……好。”